蔡文的这个誓可算是够毒的了。
慕曳白满意地点了点头,道:“时候不早了,蔡军医便回去休息吧。今后的几日,若非慕影亲自去请,军医就不必来我这里了。”
“诺。还请殿下保……”说到这里,军医突然顿了下来,他原本是想说请慕曳白保重身体的,可是对于一个需要用药物才能勉强吊着几日性命的人而言,哪里还有什么身体需要保重,于是赶紧将后面的几个字生生咽了回去,转而说道:“也早些休息,卑职告退。”说着,便收拾了药箱退了出去。
大帐之中,只剩下了慕曳白和慕影主仆二人。
慕影虽然知道慕曳白必定是受了很严重的伤,却怎么也没有想到竟然严重到会要了慕曳白的命。此时的他,几乎被这个突然而至却不容改变的恶耗惊呆了。
慕曳白看着一旁呆呆站立的慕影,道:“慕影,你可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
慕影蓦得回过神来,单膝跪地道:“卑职不敢。只是……只是殿下这伤来的实在是太过突然。慕影斗胆请问殿下,这伤可是与舒歌殿下有关?”
“我虽然是为了云祝才去的博学鸿词馆,但那都是我心甘情愿,主动为之,云祝并不知情。而且我的伤乃是逸清尘所致,与舒歌殿下更没有半点关系。慕影,你可记住了吗?”
“慕影谨记。”
“无论是为了云祝,还是为了两国之间的安宁,我在昊京受伤的事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但是我命不久矣,一旦我死了,此事必然也隐瞒不了多久,所以在这之前,我必须为自己的死找一个足够让人信服的理由。”说着,慕曳白径直来到书案前,挥笔写了起来,边写边道:“我即刻修书一封,奏请父王允许我亲自率领大军讨伐忽律光。另外,你派一人将我接下来的行动全都暗中透露给希戎部那边,记着,一定要不露痕迹。”
慕影心下了然,他们的这位大殿下本就对忽律光弑君篡位极为不满,此次便是要以亲自赴希戎部讨伐为名,将自己的死全然嫁祸到忽律光的头上。
慕影道:“殿下是想让那些叛贼早做防备,免得一击则溃?”
慕曳白笔头微顿,抬眼看向案上的一点烛火,道:“既是做戏便要做足,若是不给那只鬣狗添上一双虎翼,如何能让世人信服我慕曳白是被忽律光所杀。况且若是我还未死,忽律光却先死了,岂不是误了我的大事。”
……
云舒歌心头猛地一阵绞痛,仿佛逸清尘的那一掌也将他的心脉全都震断了。
慕影又道:“大殿下之所以隐瞒真相,其一,是不愿让两国之间再生嫌隙,其二,便是担心舒歌殿下会因此而陷入自责。舒歌殿下,我们大殿下如此百般思虑,费尽心机,您可千万不能辜负了他的一片苦心。”
半晌,云舒歌声音喑哑道:“他在临终前可有留下什么话吗?”
慕影道:“殿下薨逝的那一日身体已是极其虚弱,弥留之际,只是对着虚空说了一句‘对不起’,并没有留下什么话。”
对不起?对不起什么?对不起谁?
云舒歌怕是永远也不可能得到答案了。
“如果当初我听从他的劝告,没有独自一人去博学鸿词馆涉险,他就不必为了我特意赶过去,也不会为了护我而被逸清尘打伤,更不会……”云舒歌突然哽咽了起来,“所以,我才是那个害死曳白兄的罪魁祸首,我才是那个十恶不赦的大罪人,我才是那个真正该死之人!”
“舒歌殿下!您……”慕影担心云舒歌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急忙便要劝诫。
云舒歌却摆手道:“放心吧,我不会死的,我又怎么敢死呢。”
死亡纵然让人恐惧,可是很多时候,活着却要比死去需要更大的勇气。
然而,对于许多人来说,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他不能只为自己而活,也不能只为自己而死。他们掌控着这个世界,也同样被这个世界所掌控。
他云舒歌又怎么敢死呢?为了他们的国家,他现在不能死。为了慕曳白,他今后更要好好活着。
这是云舒歌第二次踏入慕曳白的书房,一切似乎都没有发生过改变,同样的书案,同样的青花大玉瓶,同样的壁阁,甚至是同样的淡淡的鸢兰幽香。
云舒歌轻轻抚摸着堆满了书籍的壁阁,黯然道:“我想在这里多呆一会儿,可以吗?”
“当然可以。殿下最爱看书,所以这里是殿下生前最常来,也最爱来的地方。舒歌殿下请自便,慕影便先行回宫为殿下守灵了。”说着,慕影作了一个长揖,便向屋外走去。
正要开门的时候,慕影兀的想起了什么,又道:“左壁阁第七层左数第七本,倒是一本难得的好书,舒歌殿下不妨取出一看。”说完,方才退了出去。
慕影断然不会无来由地在这个时候向他推荐什么所谓的好书,此中必然另有玄机。
云舒歌突然想起这件书房中应该还设有一间密室,而那颗散发着淡淡幽香的鸢兰珠正是被放在了那里。慕影方才所说的好书莫非就是打开密室的机关?
云舒歌未做多想,便去取书。
左壁阁第七层左数第七本,就在他取下那本书的时候,面前的壁阁竟然兀自动了起来。只见壁阁从中间豁然开了一道裂缝,继而慢慢地向两边移动开来。
与云舒歌所料不差,那本书果然就是打开密室的机关。
这间密室远比外面的房间宽敞许多,然而里面放着的却并不是什么珍奇宝器,而是满目的字卷画轴。有的被摆放在案阁上,有的则被插放在玉瓶里,想来都是慕曳白的心爱之物,否则也不会被精心珍藏在这般隐秘之所。
云舒歌从一只青花大玉瓶中抽出一卷,展开看去,是一幅骏马奔腾图。不过让他意外的是,画上的笔墨略显稚嫩,竟像是出自孩童之手。再看上面题写的年月和落款,云舒歌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幅画乃是慕曳白八岁时所作。
就这般一一看去,这里的字画竟然有许多都是出自慕曳白之手。怪不得他在外面的时候想要找慕曳白的字画却一无所获,原来都被藏在了这里。
突然,云舒歌的眼睛被一幅铺展在桌案上的画卷吸引了过去,倒不是因为那幅画画得有多好,而是因为它的作者不是别人,正是云舒歌自己。
当初他们还在博学鸿词馆的时候,主授琴棋书画的博士伯颜子曾经给他们布置过一篇课后作业,作业的内容是让每人依凭想象,作一幅独具特色的海上仙人国境图。
云舒歌一心向往修仙,所以对那一次的课业自然兴趣颇高,也颇为用心,甚至做好了晚上不去奇异阁的打算。等他好不容易作完了画,眉头却蹙了起来,随手一挥,那幅被主人无情舍弃的画纸便犹如一片无根的浮萍,凄凄然飘离而去,从桌上落到了地上。
当时,慕曳白正坐在自己的书桌前,也在专心作画,见状便停下了手中的画笔,走了过去,将地上的画纸捡了起来仔细端详。
慕曳白认为云舒歌的这幅画作得很好,只需稍加点缀便是一幅上品佳作,大可不必另作一幅。可是云舒歌却不以为然,偏要再作一幅。慕曳白见他执意如此,也只能摇了摇头,将画纸放在了寝室中间的那张八仙桌上,然后便回去继续作画了。
等到第二天云舒歌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八仙桌上的画纸已经不见了踪影。云舒歌本就不满意那副画,又以为它是被哪个过来侍候洗漱的仆役收拾了去,便也没有在意。
直到如今,云舒歌方才知道,那副画竟是被慕曳白收了起来,还带回了黎都,藏进了落秋园的密室。
想到这里,云舒歌的嘴角不由得微微扬起,竟露出了一副笑脸,然而片刻过后,他的眼前却是越来越模糊,直至猩红的眼眶再也盛不住奔涌而上的泪水,颗颗晶莹终于顺着白皙的面颊义无反顾地滴流而下。
此时此刻,他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少年,一个失去了唯一至友的可怜人。他不必再背负那些厚重的盔甲,不必再继续假装坚强。他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大哭一场,哭得那般撕心裂肺,哭得那般痛快淋漓。
直到金乌西沉又东起,落秋园又迎来了新一日的曙光,书房的门方才被轻轻打开,走出来的依旧还是那个皎皎君子,翩翩少年。
就在这时,一只秋蝉一般大小的虫子突然从树林中飞身而出,直朝着云舒歌这边扑腾了过来。
待到飞近,云舒歌这才惊讶地发现这只飞虫哪里只是像,竟真的就是一只秋蝉。只是这只秋蝉浑身晶莹剔透,好似水晶一般,绕着他的身子飞了一圈又一圈。
隐约间,云舒歌觉得这只秋蝉好像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到底是在什么地方见过。突然,一个奇异的念头从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然而下意识里却又大呼不可能,可是自己亲手雕琢的玉蝉自己如何能够认错,再三辨认过后,虽然还是觉得匪夷所思,但是云舒歌已经可以十分确定地告诉自己,这只秋蝉正是当年在东胜国官舍的时候他送给慕曳白的那只玉蝉!
然而,这只玉蝉似乎对此处并没有太多留念,又或许只是想要过来和云舒歌作别,飞了几圈过后,便径直飞向了湛蓝的天空,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半点光影。
云舒歌紧紧握住腰间的那块慕曳白送给他的玉环,忍不住喃喃自语:“曳白兄,是你吗?你是特意来和我告别的吗?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地活下去,认认真真地活下去,为自己而活,为你而活……”
☆、似有故人来
三年后……
北俱芦洲,霄霞落,穆朗山,青羊宫。
新一期的讲经大会刚刚结束,云舒歌站在瀚海阁的殿前广场上,看着袋子里剩下来的一堆仙草暗自发愁。
这些仙草都是他的师祖吉光上仙从兜率天上带下来的,一旦离开了天界的土壤便需要尽快服用,否则仙草中的灵力就会自动消散,归于虚无。
可是仙草不是面条,虽然是好东西,却不能想吃多少就能吃多少。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服食一根仙草是可以增长灵力的,服食两根那可就要变成穿肠的毒药了。
以往分发仙草都是云舒歌的小师父吉桑做的,等到云舒歌来到了穆朗山,这件事自然而然也就落到了他的头上。
云舒歌来到穆朗山已经三年了,前两年分发仙草都是不多不少,正好发完。可是今年却不知怎的,竟多出了这么多。
云舒歌一时没了主意,想着莫不是自己发漏了?或是他的师祖不小心摘多了?如果不能服食太多,那能不能把它们炼成灵丹留作日后慢慢服用呢?
就在云舒歌左思右想的时候,吉光上仙一手拿着拂尘,从大殿中缓缓走了出来,微微笑道:“祝儿,你杵在那里发什么呆呢?”
云舒歌方才还在想着去找他的这位师祖询问一二,此时见吉光上仙自己走了过来,连忙将仙草递了过去,面作难色道:“师祖,祝儿这里还剩下许多仙草没有发完,该如何是好?”
吉光早就看见了云舒歌手里的一捧仙草,却还是故作惊讶道:“哦,是吗?老夫昨日一时贪杯,在普智上仙那里多喝了几壶美酒,莫不是一时迷离不小心摘多了?”
“那该怎么办?这么宝贝的东西,若是白白浪费了,岂不可惜。师祖可有什么好的办法吗?”
吉光捋着大白胡子笑道:“无妨无妨,咱们再把它们种回去不就好了。只是你师父带着大青牛去了大荒泽寻找地芝草,怕是尚需两日才能回来,所以种仙草的事就交给你来做吧。”
云舒歌犹疑道:“可是这仙草也能用人间的土壤种植吗?”
“当然不能,仙草乃是有根之物,自然是要从哪来归哪去了。你去一趟兜率天,把它们都种回去吧。”说着,吉光抬脚便要离开。
兜率天乃是二十八天中六欲界天的第四天,云舒歌虽然已经在仙人门下修了三年道法,却还从未去过天界,忙道:“师祖这是要去哪儿?”
“老夫约了昆仑墟的九阳仙人下棋,当然是要去昆仑墟了。”
“什么!”云舒歌惊道:“师祖莫不是要让祝儿独自一人去那兜率天吗?祝儿虽然有焱淼玦在身,却尚未入簿仙籍,怕是还没到天门,就要被那守门的天人给赶回来了。”
吉光摸了一把长白胡须,“老夫倒是把这事给忘了。”说着,一挥拂尘,凭空变出了一枚熠熠生光的玉牌,直飘浮在半空中,“这是六欲界天的通行玉令,你带着它,自然没有人敢拦你。”
云舒歌拿过玉牌,见上面刻着“天灵地灵,任我通行”八个金色大字,虽然少了些许含蓄之美,却着实霸气侧漏,眉间的阴霾顿时烟消云散。
吉光又道:“兜率天的鹿台,草木颇为稀疏,你便将仙草种在那里吧。”话音未落,便倏地一下消失不见了。
其实云舒歌早就想去天界看一看了,如今难得有这么好的一个机会,自然喜不自胜,赶紧将剩下来的仙草收拾打包,怀揣着焱淼玦和通行玉令便朝着兜率天奔赴而去。
有了那块通行玉令,云舒歌这一路上不仅畅行无阻,更有守门的小仙主动请缨,把他径直领去了鹿台。
云舒歌向来就是个自来熟,那小仙也是个爽直的性子,几句话下来,两人便称兄道弟了起来。
攀谈中,云舒歌得知他的师祖此次要他去的地方乃是兜率天鼎鼎大名的上仙句容君的属地,也是他的仙府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