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皇看着落在地上的信,慢慢从软椅上站起:“你相信这世上还会有人借尸还魂吗?”
太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想必是与信有关。可他又不敢低头看那信上写着什么,只能顺着皇上的问话小心回道:“那都是话本子上的事,要说有,奴才在家乡里也真听人提起过一些。”
“那你亲自见过吗,难道还真有这种事情会发生?”
太监看着反抓到自己胳膊上的手,看出周皇对这件事格外在意,便低着头随着皇帝往外走,边谨慎地说着:
“奴也未曾亲自见过,只是听乡邻偶尔谈起过,说什么哪家的姑娘平日里声如蚊蝇,见着人了也只低着头,听说连虫子都不敢多看一眼……”
“可某一次她摔过一跤晕倒后,再醒过来时就跟变了个人似的,看人的眼神格外凌厉,说话也像在和人吵架,路上见到了人,不管认不认识,还会上去攀谈几句,就像……就像鬼魅入了身子一样。”
周皇默默在心里比对着自家儿子“死而复生”后发生的事,越想越觉得和有些匹配。
比如他的儿子醒过来后看人的眼神就少了以前的那点戾气,也不像以前那么怕马,还知道为别人求情了。
他当时也觉得他的儿子只是突然变得懂事了,长大了之后也就自然而然克服了对马的恐惧,但听着从边境屡次传来的消息都在说儿子行为反常后,他才有些怀疑了。
直到看到这封周太子亲自写的信,他也不得不信了。
他重新捡起了信,反复摸着上面齐整又洒脱的笔迹,眼睛却不敢停下看上面的内容。
他还是记得里面写着什么的。他的儿子,应该说是占了他儿子躯壳的那个人说,真正的周太子早死了。整张信里,元季年都在不断为占了周太子身躯反过来帮大宋的事情道歉。
可这饱含诚恳的文字还是让周皇看了之后龙颜大怒,放在太监胳膊上的手从抓变成了掐,再一会,他扔下了那只搀扶着他的人,一个人大步先走了。
“皇上……”太监踩着小步在后面紧紧追着。
终于到了一处水榭旁,周皇停下了,背着身子似在等着他跟上来。
“皇上有何吩咐?”太监加快步子终于气喘吁吁地追了上去。
“你觉得朕的念儿他……”周皇放眼看着湖面,突然觉得问一个太监也没什么用,便转了个话题,“算了,裴家那些人呢?”
太监瞧着他的脸色,话在心里反复过了几遍,确保没有说错后才道:“皇上您昨日在收到太子殿下的信后就下令说放了他们,就在刚刚,他们才出了宫,皇上是要……”
“出宫了?”
小太监被问得惴惴不安,低着头拿不准皇帝是个什么意思,只能点头答是。
湖面已经蒙起了一层单薄的雾,天也阴沉地笼罩在上方,让人模模糊糊看不清楚景象。
周皇手里还攥着那封信,几片白净的东西飘到了他眼前,也模糊双眼,亮眼的白像轻飘飘的鸟羽一样纷纷飘散,越聚越多。
旁边的太监比他还激动,伸出手接着那最纯洁的白,看着它一点点地融化在手上。
“皇上下雪了,下雪了。”
“今年的雪来得格外早啊。”皇帝也伸了手去接,目光看到的是一片雪雾茫茫,但透过那朦胧的薄雾,他似乎已经看到了边疆的情况了。
捏着信纸,他还是忍不住喃喃:“眼看都入冬了,这小崽子怎么还不回来。”
小太监正努力想着几句能安慰皇上思念儿子的话来,不料身后的一声“皇上”打断了他的思路。
周皇应声转身:“何事?”
“裴公子回来了,刚过城门口。”来人道。
“快让他来见朕。”周皇冻得发白的脸上有了明显的惊喜之色。
太监当然知道皇帝在期待着能见到太子,但看到那报信的人脸上浮现着难堪,就知道皇帝期待的事多半是要落空了。
来人腿一软干脆跪在地上,补充的话打破了周皇的幻想:“回来的人,就只有裴公子,并未见到太子殿下。”
周皇仰头笑了起来,反复说着:“不回来也罢。”
像是要说给自己听一样。
他的儿子现已换了一个人,那个夺他儿子躯壳的人已经回到了大宋。周皇越想越觉得后悔,他应该早发现太子的异常,这样就有机会处置那个一直以来冒充他儿子的人了。
说不准等儿子身体里那个人死后,他的儿子才有机会活过来。
周皇叫来了他最衷心的下属,在他耳边悄悄吩咐了一句话:
“给我把宋军头领,那个据说和太子长相颇近的人,无论如何都得把他杀掉,之后把他的尸体……带回来见我!”
下属未察觉到他话里的异常,只点头答应:“好!”
宫门外,一行人正往外走着,白雪飘了他们一身。
“终于出来了。”一行人里走在最外面的一个男子相貌与裴家家主有几分相似,个头比裴浅低一头,额角上却有几块隆起的包,他眉飞色舞地说,“我就说嘛,只要酒钰还和太子殿下在一块,我们裴家就一定不会有事发生的。”
雪才开始下,地上的白色还是薄薄一层,整条道上都已经被纯白铺就,几人走在前面,身后就落下一长串的脚印,被他们踩过的雪顿时变得乌黑。
“裴冲这话倒是不错。”裴浅的舅舅道。
年岁渐长,裴家家主裴将军已经是老态龙钟之样,鬓边的发比雪还白,他走着走着停了下来,一行人也随着他停下。
裴将军仰头看着漫天雪花落下,禁不住长叹:“酒钰总算为我们家做点什么了,也不枉我们对他的栽培。”
“父亲别忘了是谁把我们裴家害成了这样!”裴冲鼻子一哼,听到父亲夸着另一个人心里自是不爽。
“就是,眼见裴家落难,他可是不闻不问。”裴家又一个亲系男子也道,“被困宫里那段时间,裴将军几封信连着送往边疆,可他倒好,一封也没有回,你看看,有了难后就不把我们当家人了。”
裴冲回应着他:“可不,只能说我们裴家出了一个外人。”
“冲儿,你的额头怎么了?”裴将军匆匆扫过的眼神忽然定到了他额上的包上。
“被人打了。”裴冲闷闷地捂着额头,脸扭曲在了一起,“也不知道那看守的人为什么偏偏只打我一个,麻袋一套,乱棍就往我身上打。”
裴将军若有所思:“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裴冲受了极大的委屈一般,气都撒在了走调的话音里:“我没有。”
说完这番话,他猛然想到了裴浅。
“我知道是谁了。”
裴将军立刻问:“是谁?”
裴冲匆匆含混过去了:“算了,我也不清楚。”
若说出来,只怕他对裴浅做的事也要暴露出来,还有别人在场,他只好把气咽到肚子里。
身后一阵清脆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了,还没等他们回头看看是谁再决定让路后,一道如霜雪侵染过的声音先一步入了他们的耳朵。
“原来裴家有难的时候,我才算是裴家的人,大哥说的可是这个意思?”
他们正要回头,后面那匹马已经转到了他们面前,拦住了他们的路。
裴浅坐在马上,低着眼睫俯视着这群人。利风擦得他脸都红了,就像蒙了一层霜的红果子,雪也落在身上,白得如同映在衣服上的白色小纹。
那些雪在他身上慢慢消融下去,渗进了衣服里,雪水让衣服上的青色着色更深了。
摇着尾巴的马还呼着热气,马蹄上堆满了细雪。
“弟弟这一路从边疆赶来,风雪载途,没日没夜地赶,肯定累坏了吧,快一起回家吧。”
裴冲窘迫地笑着,仿佛没说过刚才的话一样,热情地拉着马缰绳凑了上去,讨好的样子像是刻意要掩盖以前他对裴浅做的事。
裴浅翻身从马上下来,眼里自动忽视了他,也躲开了裴冲要扶他的手。
裴将军往身后瞧了瞧,纳闷问道:“怎么只有你回来了,太子殿下呢?”
“他不是太……”裴浅早开始厌烦从父亲嘴里说出的太子殿下这四个字,他不耐烦地皱了皱眉,也懒得和父亲解释说太子早已不是原来的太子了。
兴许是报复心作祟,裴浅虽然懒得和他们说太多,但想起父亲和他的哥哥提起太子殿下兴冲冲的劲,话便毫无顾忌地从口里说了出来:
“太子殿下不喜欢我了。”
还跟在他身边替他拨开肩上雪花的裴冲停下了动作,迅速和他拉开距离,脸上变得难看,话一出口就是怪罪的语气:“你都做了什么,惹怒了殿下吗?”
“和太子殿下道过歉了吗?钰儿姿态放低一些,说些好话多哄哄殿下,对殿下多笑笑,太子殿下还是会喜欢你的。”裴将军耐心拉着他的胳膊劝说着。
“我就是想杀他。”裴浅轻描淡写道。
可就是因为他这好像在说“今天下雪了”的散漫语气,让裴家所有人变得愤懑起来。
“你……你……都是因为你,裴家要完了啊!”裴冲指着他,脸色铁青,两只手上去就抓住了裴浅的衣襟。
“死小子,完什么完!”裴将军神色恼怒地喝止了他。
其余人险些站不稳,目光悲凉又凄楚:
“我们这才刚从里面出来,若是因为他再被抓进去,就没机会出来了。”
“回去吧。”裴将军冷冷说着,一路上没再正眼看过裴浅一眼。
裴浅跟上去几步,裴冲就推开了他:“瞧瞧你做的事,还有脸跟着我们回去?”
“哥哥是把裴家所有的希望都放到我身上了么?”裴浅笑着曲指弹了弹裴冲肩上的雪,他眼底一沉,手指刚成利爪要抓到裴冲肩上,只是刚一落到裴冲身上,又默默藏下了力道。
“裴公子等等。”
裴浅回头,从裴冲身上收了手。追上来的是一个宫里的小太监。
“什么事?”裴浅问。
小太监做了做礼:“皇上请裴公子进宫一趟。”
裴家上下各个面如死灰,裴将军努力保持着镇定,他尽量和和气气,有气无力地问:“公公可知道皇上有何事要吩咐?”
小太监又做一礼,也同他虚情假意地笑着:“奴才也不知。”
“父亲,酒钰先去了。”裴浅跟上了小太监,在他身后走了。
终于到了皇宫里,进去的时候,周皇正披了一件长袄站在廊下赏雪。
“裴公子回来了。”周皇看着他,朝他招了招手。
裴浅往周皇身边站了站,终于在周皇与他寒暄过后,他明白了周皇叫他来是为了什么。
周皇说完了要紧事,又问候了他几句,裴浅才告辞了。
刚踏出廊下,雪像迎接他似的撒了他满身,皇帝在后面看着雪景中那单薄的身影,叫住了他:“裴公子,拿把伞吧。”
裴浅笑着婉拒了:“不用了,臣正巧也喜欢雪。”
皇帝看着他的背影,念着这么长时日了,也不知道经历了什么,这裴公子身上的傲气像是折去了那么一点。
但在小事情上还留存着仅剩的倔强。
出了宫后,裴浅耳朵里还回荡着皇帝在他耳边的密语。
“此次你若愿领军一战,为大周立下功劳,你们裴家便可继续平安留在京城。”
“……”
“裴公子可愿意?”
裴浅记得自己当时是点了头的。
这样,他们最后还是要针锋相对的。
裴浅又想起了之前元季年问他的那个问题。
若他们两人再次见面时又只能以敌人身份相见,还是会兵戎相见吗?
裴浅这次在心里又给了自己的答案。
兵戎相见必不可免,若他能见到元季年,当然是要杀了他,好为大周立功。
这不也是周皇要他做的事吗。
裴家上下的命和那一个人的命,孰轻孰重,他自然能掂量得出来。
第86章 送信
宋与周上次交战过一次后,已经退居到了一座城里,而大周依然步步紧逼,营帐就设在城外不远处,虎视眈眈地盯着城里的一举一动。
元季年刚清点完新运来的粮草,还是觉得其中大有蹊跷。
丁右也正随着他往外走,看他不说话,便主动问他:“殿下是觉得那帮运粮草的人有问题?”
元季年的指节轻扣着腰间的玉佩,发出的声音清脆而有规律,思绪也随着敲击的声音变得更加清晰。
“送粮草的人自称是赵国派来的人,可他们为什么会帮助我们。赵与周离得颇近,唇亡齿寒的道理,赵国国君不可能不明白。”
“况且赵国也就那么一块小地方,此次他背叛了同周的联盟,却选择帮我们,全然不怕大周的威胁,丁老不觉得奇怪吗?”
丁右摸着胡子,认真思考了一番:“殿下所言甚是。赵国也知道我们正处在弱势,这么一个好机会,赵国国君不帮着周打我们,反倒为我们送来粮草,莫非别有所图?”
元季年揉了揉拧在一起的眉心,走在空落落的街上,突然觉得他们的担忧听起来有些好笑,没忍住顺口打趣道:“有人送来粮草,本来是件开心事,可谁知道会给我们添堵。这赵国的用意,可比姑娘的心思还难懂。”
这句趣话也让丁右眉头的担忧减缓了些,跟着笑了起来。
走了几步,脚下踩到了一个硌人的东西,元季年移开脚,从地上捡起了一支珠钗,珠钗上的玉都碎成了一块块亮晶晶的小碎沫,上面还蒙着灰土,大大折了珠钗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