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小鱼被领到了堂前。
她低着头流泪,一身的粗陋,连黑煤灰也遮掩不住她手臂和额头上的淤青。众人看了啧啧不绝,都说王家这样的书香门第怎能如此苛待下人。
秋黎将她拉过来,好言劝慰了几句,问她哪个是邱英儿的儿子。她朝跪在火盆边烧纸的三岁小童一指。
明笑阳一挥手,几个禁军上前,将孩子和小鱼带到了府外的马车之中守卫。
王朔刚想高声阻止,又立刻反应过来,微微躬身意欲询问缘由,他不敢问宁王,便问明笑阳:“这位公子是?”
明笑阳道:“你爷爷。”
王朔听这口气便知来者不善,觑了一眼宁王冰冷的侧脸,不敢吭声地退到了一边。
叮当高喊了一声:“起灵!”
一队禁军上前,直接把装着邱英儿遗体的棺椁盖了,在众目睽睽之下抬出了王家,大张旗鼓地放在第二辆千金宝驹拉的四驾式大平板车上,一路行到郊外白鹿山脚下。
出门时,王家人欲跟随,被禁军堵了回去,只有邱家的人一路悲悲切切地跟着。
白鹿山是个风景秀丽的清幽之地,禁军在山下搭起了灵棚、祭台,按习俗礼仪安排,停尸七天后,于山上安然体面地下葬。
期间由禁军把守,不许王家人来吊唁。
在回宁王府的路上,明笑阳在车中问小鱼,邱英儿是怎么死的。
小鱼说王朔经常打骂邱英儿,刚成亲时,邱英儿会去找公婆哭诉求救,公婆也劝解过,后来次数多了,就干脆不管了。邱英儿积伤已久,王家顾及颜面不肯请郎中医治,咳血月余。昨日午后,王朔醉酒而归,又是一顿打骂,邱英儿连伤带恨,吐血而亡了。
明笑阳又问小鱼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小鱼说,在王朔下狠手时,她扑上去挡着,便主仆二人一起挨打。
明笑阳将小童抱在怀里,道:“这孩子生得漂亮,不像王家人,和你家小姐一模一样。”
小鱼道:“正因如此,那王恶人尤其不喜公子,倒是宠爱那些刁妾的庶出。”
明笑阳问:“叫什么名字?”
小鱼道:“官府登记为王渠,字顺之。但小姐在发觉自己命不久矣时,塞给了我一张纸条,让我多护着小公子长大,等有一天他成人自主了,好将名字改掉。”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给他。
纸上写着:邱晴,字思欢,生于一月一日寅时三刻。
明笑阳忽觉背后一凉,怯生生侧过脸,正对上赵安辰无法形容的眼神,不由冷汗直流。
此名起得到底与他有无关联,还真是死无对证了……他满脸悲惨地将纸条折好,颤抖着揣进怀里,小声道:“知道了,我尽力。”
小鱼见他满面愁容,安慰道:“小姐命苦,我不知公子与我家小姐是旧识,公子仁义,莫要过于伤怀。”
明笑阳暗自叫苦,他哪里是伤怀,完全是夫君在侧,心虚害怕。对于邱英儿这事,他是遗憾且愤怒的,悲伤些许,未及伤怀。
到了宁王府,小鱼就被安排在府里当差,在府中照看宁王义子,赵晴,赵思欢。
两天后王父官降三级,罪名是教子无方。王朔夺职下狱,罪名为虐杀官眷,死刑,秋后问斩。
明笑阳早上起来,发呆,悔恨道:“我该早去救她的,或许她就不会死了。”
明笑阳坐在台阶上郁郁寡欢,还没找到明玦,这是他心中一块大石,目下又出了邱英儿这么一档子事,埋怨自己为何没能早些去救她,若他能早到一步,可能她就不用死了。
王朔虽然极其可恨,罪无可恕,但毕竟相识一场,判死刑并非是他愿意见到的。
若饶他不死,实在对不起邱英儿,于法不容,决不能饶。
听闻王朔本不是暴戾之人,他待妾室和旁人,从未拳脚相向,在明笑阳心里,他不是个恶人,那些欺辱过他的人,他也未曾报复过。
问题到底出在哪儿?
明笑阳自觉问心无愧,为何王朔如此恨他?
百思不得其解。
明笑阳道:“赵逸,我想去看看王朔,单独。”
赵安辰没说话,揽他入怀,双手环上他的腰抱了一会儿:“去吧。”
明笑阳低头一看,同命已被解开:“你,什么时候?”拉过赵安辰的手仔细看,又翻了翻他的两个袖子:“钥匙到底被你藏哪了?我都没察觉你开锁呀?”
将赵安辰浑身上下摸了个遍,也没找到那个小巧的金色钥匙。
赵安辰张开手臂让他摸:“你这是借机对我上下其手。”
“切,不告诉我拉倒,我要摸你,还用借机?想摸就摸,” 明笑阳噘着嘴扭头要出去:“走了!”
赵安辰心中一慌,猛地上前将他抱住,小声道:“不要。”
明笑阳一怔,拍了拍他的手:“我不离开你,你与我同去,没有宁王殿下,我也进不去刑部大牢。”
王朔在牢里依旧斯文整洁,看上去一点儿都不像死刑犯那般颓废惶恐,反倒比以往还要坦然从容了几分。
明笑阳躲在角落看了一会儿,不见他有任何悔意,甚至这三天以来,王家发生的一切变故,都没有让他产生一丝一毫的动摇,心思之深让人窥之不透。
这个人,明笑阳不认识。
王朔见“爷爷”提着个硕大的食盒跟着狱卒来到牢房门口,还微微笑了一下,道:“万人唾弃的禽兽,竟还有人来看望,你是头一个。”
明笑阳不说话,把好酒好菜摆上,坐下端详了他半晌,见他只是低头看着,却不动筷:“没毒,你不认识我,也可当我是个故人吧。听说你未及用刑就直言不讳地把一切招了个彻底,怕疼?”
王朔拿起筷子:“死都不怕,还怕疼?”
明笑阳看着他吃:“说说为何痛恨明笑阳,据我所知,他待你不错。”
王朔一怔:“他待我如何,你如何得知?他虽张狂,却不是个沽名钓誉之人,从不将施恩于人的事大肆宣扬。”
明笑阳道:“我是白麒麟,是他朋友。心中有疑,来此解惑,还望赐教。”
王朔道:“我既不是神佛,也不是圣贤,只是个自私促狭的凡人。如果一个人对你好,但他睡了你老婆,你还感恩吗?”
明笑阳被雷得外焦里嫩,懵了半晌才艰难开口:“没有的事,他何时……”
第37章 悲伤客
王朔喝了一口酒:“还不如真的睡了呢,他活着的时候我不恨他,死了才更可恨。”
“啊?”明笑阳彻底跟不上思路了,只能听他慢慢说。
王朔幼时总被欺负,性格羞怯内向,一日看见一个小姑娘在街边捡了一只受伤的幼猫,那个小姑娘就是邱英儿。
自此以后,他常去那条街玩耍,只远远看着邱家,不敢过去搭话。
过了两年,他十二岁,已是少年,想了许多办法去跟邱英儿搭话,又担心太过突兀惹人反感,常常自己在心中演练,不知演练了多少遍。
总算鼓起些勇气跑到邱家门口,却看见明笑阳在和邱英儿玩耍。后来发现他们时常在一起,还传出了不少绯闻。
他开始不信那些流言蜚语,直到看见邱英儿深情地望着明笑阳离开的背影时,他才知道,无论搭讪的如何自然,也不会在她心里有一席之地了。
一次随母去三清观上香,他见一妇人抱怨自己总是生女儿,运气太差,想问观中道人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转运。
道人说子嗣之事不可强求,都是缘分,与运气无关。
妇人说:“运气好的人,武夫都能变皇帝,何况缘分,难不成他同江山有缘分?人家说运气好不好,去赌场一试便知,我去了,十赌十输,不是运气差是什么?”
道士被她缠的无奈,只得说:“多积功德,多行善事,才能改运气,别无他法。”
妇人信以为真,上了香,回去了。
王朔觉得二人说得都有道理,运气好武夫变皇帝,积功德行善事就会运气好。邱英儿就是心善,才得小公爷青睐。
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运气是否足够的好,便去赌场也玩了十把,五输五赢,最后只赢了一个铜板,勉强算是赌钱的劳务费。
正站在一旁沮丧,就见一女子走过来,对他说:“小哥厉害,太极之数,变幻莫测的命数。”
他问:“何意?”
“就是不偏不倚循环往复,一切皆有可能的命。”女子说完便走了。
王朔看出明笑阳对邱英儿无意,况且明家的主母可不好当,邱英儿未必能嫁入明家,他若耐心等待,未必不能抱得美人归。
不料,明笑阳死了。
王朔便急慌慌地请了媒人上门求亲,邱家做梦也没想到能得这么一门好亲事,当即应允。两家择了吉日就把婚事办了。
新婚夜,邱英儿一直哭,王朔没有为难她,并未圆房,又担心明日她被家人嘲笑,便没出去睡,二人同床而眠。
睡到半夜,他听见邱英儿小声梦呓,叫的是明笑阳的名字。
次日二人在房中谈了一次,邱英儿承认思念明笑阳,王朔顾念她心上人刚死,就将她娶进门,是有些仓促了,没有强求,愿意等她忘却前缘。
三个月后,王母对邱英儿的肚子表示不满,所以他们圆房了。
一日,王朔提着刚出炉的樱桃苏回房找邱英儿,却无意中听见邱英儿跟小鱼说,晚上行房时,她会把王朔当成明笑阳,否则就会恶心得无法忍受,还说自己并不打算忘记明笑阳,就算没有明笑阳,也无法喜欢王朔,虽然没有争吵过,但她一见王朔就本能地讨厌,死也不会爱上这样的夫君,没有眼缘。
王朔没说什么,当做没听到,在门外等了一会儿,将樱桃苏送进去后,就搬去了书房住。
直到邱英儿生下儿子,她给孩子取了那样的名字,他再也无法忍受了,两人大吵了一架。邱英儿言辞激烈地骂他窝囊,从祖上就是软骨头窝囊废,哪里都比不上明笑阳,见过凤凰的人到死都不会爱上草鸡,宁可孤独终老当尼姑,死都不愿嫁给他。
王朔大怒:“不愿嫁可以不嫁,寻死还是当姑子都随你,为何成亲前不去?如今有了夫君和孩子,心里依然对别的男人念念不忘,还出言骂我,何其无耻!”
此后二人决裂,打骂不断。王朔一连娶了几个小妾,到邱英儿的孩子满月时,他心软了,想回房修好,却发现她枕头下面藏了把刀。
这时他明白了,这个女人身为主母,有子傍身,算是在王家站稳了脚跟,便不会再与他同房。若是哪天他死了,也不妨碍她后半生心安理得地在王家过日子,吃着王家的饭,还挂念着别的男人。
所有的耻辱、不甘、委屈一时涌上心头,化为了恨意。
夫妻二人成了一对相互憎恨的怨偶。
王朔心想,如果明笑阳没出现过,该多好。如果明笑阳还活着,能帮他劝解夫人死心,好好过日子,也好。可他偏偏死了,多么可恨。
王朔道:“我只爱过一个女人,如今她死了,我愿意为她偿命。”
明笑阳听了完整件事,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将一个男人的尊严拼命地践踏也是一种残忍。如果赵安辰对他说,与他亲热时想的是别人,他也会疯的。
两情相悦这种事,看似容易,于很多人而言,却如此艰难,遥不可及,甚至一生求索而不可得。
明笑阳出生在父母恩爱的家里,又得赵安辰一直陪在身边,从没想过倾心相爱何其珍贵。
他忽然很担忧,因果有报,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这个孽作得莫名其妙,他虽不知,却和他有关,这笔账怎么算呢?心道:“我缺胳膊少腿都行,就是别让我和辰哥哥分开就好,也别报应在他身上。”
王朔笑了笑:“我以为我得到了,却没有得到,我以为我占有了,却也失去了,最终剩下一个铜板,便是我们的儿子。还真是不偏不倚循环往复,一切皆有可能的太极命。”
明笑阳尴尬道:“那你…羡慕明笑阳吗?”
王朔摇摇头:“羡慕他什么?比我受伤多?比我死的早?没碰过女人?绝后?各有各的苦,没甚区别。”
见他吃好了,明笑阳沉默着将碗碟都收了,说了句“我会常来看你的。”出了牢房。王朔在他身后道:“我从未跟人说起过这些事,可能是因为你的声音很像他。”
明笑阳眼眶一热,转身就看见站牢房门外,隔墙偷听的赵安辰。他走过去,拿起那头悬空的同命,咔嚓一声扣在自己腰上,小声道:“走吧。”
回去路上,明笑阳想起通缉令的事:“对了,你快把告示撤了吧,否则我还被通缉呢,你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都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赵安辰:“早就让人撤了,可以不带假脸。”
“嗯,”明笑阳又问:“赵澈问我什么时候进宫见你爹,你觉得呢?”
赵安辰道:“你全家都是逆犯了,你又是个销户的,无官无爵,没事见他干什么,不必见了,我给你弄个新身份就好。”
“不好吧,”明笑阳觉着纸包不住火,到时候更尴尬:“丑媳妇早晚都得见公婆。”
“媳…媳妇…”赵安辰从来没说过这个词,周围都是挂着名头的皇后妃子,王妃夫人什么的,忽然一说,不觉红了耳朵,心砰砰跳,催促叮当将车稍快些。
明笑阳道:“急什么,我看还是选个日子去见见陛下吧。”
赵安辰道:“此事以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