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丞相凝神思索。半晌,轻轻放下手中茶杯道:“宇儿啊,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小儿女之事,当断则断才好。此等情境,你若还执意要娶那贺府千金,怕是日后受其连累……若你真喜欢那女子,事成之后……”
“什么人?”屋顶泄露一丝天光,何宇抬头惊喝,“石松!”
宋瑜转身惊走,疾步朝墙边掠去。翻身上墙之际,忽听耳边风声飒飒,眼角处闪着冷光的箭头擦身而过。
“哧——”数箭齐发,宋瑜躲闪不及,一箭扫过右臂,顿时血流如注。宋瑜吃痛脱力,颓然倒向墙外。
未做停留,宋瑜朝大路疾走。夜凉如水、万籁俱寂。官道之上,忽见一辆素雅的马车蹚水疾驰而来。
“吁—”思南勒住马停在了宋瑜面前,“上车——”马车内伸出一只白皙修长的手。
马车颠簸,宋瑜伤口血流不止。贺清取出锦帕试图止血,鲜血透过指缝落在纯白如雪的衣服上,点点血迹如雪地红梅刺眼。宋瑜满头大汗,睁开眼看着贺清、又看向自己的伤口,忍不住伸出左手覆在贺清手上,把右臂往自己身侧挪动:“别弄脏了你的衣服……”
贺清未做反应,面似寒冬腊月:“世子怎么在这儿?”
宋瑜惨然一笑,面色更是煞白:“子梧呢,又为何会在这儿?”
“……”
“……顾羽之事,可告知令妹了?” 贺清低头不语。
“……适才在丞相府,听到何丞相与何宇提起令妹赐婚之事,似乎不只因为何宇爱慕令妹,是为了让你父兄……嘶……”似是伤口吃痛,宋瑜倒吸一口凉气。
“可还好?”贺清松开不自觉加重力道的手,满目担忧细细观察着宋瑜的脸色。见他如此,宋瑜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疼痛难忍、无以复加,怕是命不久矣……不过……”宋瑜目露一丝狡黠、定定看着贺清,“若是子梧能让在下一亲芳泽,敛光此生便死而无憾了……”
“休得胡言!”贺清温声轻喝。宋瑜轻笑,正要转头去看他羞赧的脸色,忽觉如小荷微露蜻蜓点水般柔软的触感停在了眉间。
世间喧嚣、周身狼狈仿佛尽数远去,万千红尘只剩眉心一吻、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千树万树梨花次第开放。宋瑜心跳如雷、瞪大双眼看着眼前之人。
见宋瑜一动不动,贺清心头一沉,双颊渐渐涨的绯红、目光飘忽游移不定:“……所以……所以你偷听被他们察觉,才会……”
言语碎落在唇齿间,梨花香扑面而来,带着霸道的、侵犯性的吻,阻止了贺清继续言语。万寿节的漫天烟火在贺清脑内骤然绽放,漫天星河璀璨,贺清轻轻闭上了双眼。
“咳咳——”不知何时马车已停在路边,思南掀开车帘,看到车内一幕,快速将车帘关上,双脸涨红在车外轻咳了两声。估摸着车内人应该听到了,继续开口道,“公子,沉香阁到了……”
修长的手指掀开车帘,双颊绯红的贺清探出脑袋:“可拿过来了?”思南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将刚拿到的密信从怀中取出,递给贺清。
贺清接过密信回到车内,坐到宋瑜身边打开书信。宋瑜见他忽的脸色苍白、瞳孔紧缩,起身去看那信中内容。只听贺清在旁喃喃自语:“西域防御工事、修理河道,每年都能光明正大来往西域而不会受怀疑的人……工部。接到了折子却不治理秦淮……顾羽出事不闻不问……下游水涝淹没石大住宅……冷大人和何丞相……”
“公子……”思南的声音飘入车内,“眼下这情形,恐怕六部尚书皆何丞相马首是瞻……若他一心扶持八皇子,太子殿下恐怕……”
“子梧、子梧,你看着我—”宋瑜抓住贺清颤抖的手,让他正视自己,沉声道,“不要慌,我来办,此事交由我来办——”
贺清目露怀疑看着宋瑜。
宋瑜掀开车帘,朝思南道:“思南,你去秦淮找冷琅,就跟他说我得了菖蒲酒一斛,邀他明日在梨香院共饮。”
“是。”
第二日晚间,梨香院暖阁内,沐梨与宋瑜频频劝酒,冷琅不一会便已醉眼朦胧。
“冷琅,今日我与你玩个游戏有何?”宋瑜晃动着杯中酒,似目色迷离看着冷琅。
“什么游戏?”冷琅直勾勾盯着沐梨,一边回应着宋瑜。
宋瑜道:“你我兄弟一场,今日就来个交换秘密的游戏如何?你我轮流说出一个秘密,若对方不满意,则必须回答对方的一个问题。若不真心,必遭天谴——五雷轰顶,如何?”
“好!”冷琅一掌拍在桌上,朝宋瑜道,“果真还是世子会玩。”
宋瑜放下酒杯,朝冷琅道:“你是客人,你先问……”
冷琅环顾四周,目光再次落到了沐梨身上,突然□□道:“世子可有心仪的女子?”
宋瑜不假思索道:“没有。”
冷琅皱眉,看着宋瑜道:“不行……我不满意……世子美人在怀,竟然还说没有心仪之人……”
宋瑜淡淡道:“敛光没说没有心仪之人……”
冷琅目露不耐:“你什么意思,没有心仪的女子,但有心仪之人,莫非世子心仪之人是为男子不成?”
宋瑜神色平淡:“确实如此。”
旁边陪坐的思南惊恐地转过头看着宋瑜:“世子,你……”
“无妨。”宋瑜转过身看着冷琅,“冷琅,现在觉得这游戏有意思了吗?”
“好!世子敢玩,轮到我了。”冷琅转动眼珠,再次□□着开口,“冷某曾与父亲的小妾欢好……”
宋瑜挑眉:“只是欢好一场?”
冷琅拍桌站起,朝宋瑜狠狠道:“谁说只一场,那日父亲不在府内……一夜八次……嘿嘿……那娘们……”
“一夜八次?那你命根子没断了?”冷琅还欲继续回忆,宋瑜冷冷打断他,“太假,我不信。”
见敛光不信,冷琅脸涨的通红,高声道:“那是,那是因为有合欢散。有了那玩意儿,你也能一夜八次……”
宋瑜扬眉,看着冷琅道:“合欢散?那是什么?”
冷琅笑道:“嘿嘿,敛光有所不知,那可是男人的好东西……我父亲每年去西域,皆会带回那宝贝。只是每回数量都不多,他以为我不知,其实我买通了守卫,每次要用时都进去拿一点……”
思南突然出声道:“那库房在何处?”
“在……”冷琅刚要开口,突然醒悟过来。目光清明环顾眼前四人,最后落到宋瑜身上。冷冷道:“世子怎的对合欢散如此有兴趣?”
宋瑜轻咳一声,目光若有似无掠过贺清,朝冷琅道:“冷兄有所不知,男子与女子不同。这行房之时有颇多不便之处。敛光想着,若是有这助兴之物,想来会方便很多……”
“哈哈哈哈,原来如此……”冷琅大笑着朝宋瑜道,“到底是怎样绝色之人,能让我们世子如此这般小心翼翼捧在心尖之上……”
宋瑜收敛神色,目光似落在空中,慢慢道:“卿之于敛光,若风之于鸟、水之于鱼、春之于世间万物。子在侧,则春未央……”
冷琅似未曾预料宋瑜会这么认真回答这个问题,一时愣住。桌上其他三人神色各异,纷纷拿起酒杯假装啜饮。
宋瑜失笑,朝冷琅道:“天色已晚,梨花,你帮我送一送冷兄。”
冷琅随梨花步出门外。贺清朝思南道:“思南,你去把马车赶过来。”
室内只剩宋瑜和贺清两人。香气氤氲,红烛缭绕,屋内忽然燥热。宋瑜看向贺清,见他双颊绯红,目光闪烁,凑到他耳边轻笑道:“贺二公子在想什么呢?”
贺清撇开脸,耳尖发红道:“这合欢散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宋瑜轻吻贺清耳廓,轻声道:“若是青儿,不用这合欢散,我也能一夜……”
“公子——”思南掀帘而入。贺清猛地跳起来,满脸羞红朝宋瑜道:“时候不早了,世子,子梧先行告退……”
“青儿可还记得你我初遇之时?”宋瑜起身拉住贺清。
贺清疑惑看着宋瑜:“二月初二,华盖殿。”
宋瑜摇头:“定远末年、二月十八、南郡宋府。”
宋瑜眸光若水、宛如初见。贺清低头垂眸不语。
与君初相见,犹如故人归
定元末年,辽王耽于享乐、昏聩无能,辽国繁刑重赋、国不将国。西域大旱、黄河决堤,秦淮黑龙现世,各地灾象频发。天怒人怨,四方群雄崛起。
武帝于吴郡揭竿起义,自立为吴王。南郡宋将军、北郡贺将军为其龙虎双将,自南北双向攻辽,三军成掎角之势。
南郡以南,大虞国偏安一方、与辽国隔江而治。见辽国内乱,大将军阮康进言大虞王苍珥,乘乱攻城,以图大业。苍王深以为然。
二月初,春草如烟、黄江如练,阮康举大虞国之力,过江攻城。南境空虚,阮康军势如破竹,象军所到之处,寸草不生山河凋敝。阮康军烧杀抢掠无所不为,不过数日已连克数郡。百姓齐聚宋府门前,求宋府出军退兵。
宋府女主人沐芷汀出生北境将军世家,虽为女流,自小有勇有谋、不让须眉。
丈夫远行未归、敌军临近迫在眉睫,时不待人,沐氏率宋府府兵五百余人,调兵遣将与阮康奇谋周旋数日,逼退大虞军至黄江之畔。
南郡宋府,半壕春水满城花、春色如画无人识。府内仅剩宋瑜、姐姐宋琬及一众老弱病残,阮康遣一队奇兵绕过沐芷汀布防,包围宋府如入无人之境。
黄江之畔,大虞兵笑的狰狞,宋瑜和宋琬被放到破船之上,漂到黄江中央。船头系着绳索,绳索的另一侧在大虞兵手中。
“沐芷汀,你一双儿女的命就在你自己手里。若是现在退兵,我们即刻把人放了。若是不退,我倒要看看他们能撑过几日。”阮康站在船头,朝岸边高声大喊。
江畔山头,沐芷汀双目赤红、迎风而立,握着佩剑的手勒出了血痕浑然不觉。吴国旗帜迎风招展,烈烈风中似有英魂在呐喊、在叫嚣、在哽咽着黄沙万里、孤城白骨。
“哼,你现在做不出决定也没关系,看看你的女儿。下一个,就轮到你儿子。”
破船之上,宋琬神色痛苦,躬身缩成一团,双手不停抓着自己的前襟,似是燥热、又似想把什么东西从身体里赶出去。宋瑜脱下自己的外衣,裹着姐姐,握着她的手不让她乱抓。不一会儿,宋琬开始浑身颤抖,好像身处冰天雪地。“瑜儿—瑜儿——姐姐好冷——”宋琬的声音越来越低,宋瑜抬头,见姐姐脸色苍白、嘴唇发紫。转身去看岸边,母亲好似书房中的木雕一般,一动不动。宋瑜努力瞪大眼睛,不让眼泪流出眼眶,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一边把姐姐抱得更紧。“姐姐莫怕,爹爹很快就回来了,爹爹回来了我们就有救了……爹爹一定会回来的……会回来的……”
“怎么样?沐将军,你想好了吗?”
宋琬紧闭的双目中流出血泪,渐渐没了生息。宋瑜将姐姐放平,望着远处的母亲。这是他的母亲,也是南郡百姓的守护神,不能为了一双儿女置南郡百姓于不顾。宋瑜紧咬着牙关,不让喉头的哽咽泄露心底的恐惧。
“不好了—不好了—宋将军回来了——”大虞军前哨一边大喊一边往江中心跑。
沐芷汀闻声似泄力一般、单膝跪在了地上,手中剑撑住地面不让自己倒下。
“收兵回营!”阮康高喝。
“将军,这两个娃怎么办?”
阮康回头看了一眼。“带着累赘,随他在江中自生自灭。”
大虞军撤退。江面寒风阵阵,船底开始有水渗透。宋瑜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冲着岸边颤声道:“母亲,这个船漏了……”
沐芷汀闻言陡然起身,不及脱下铠甲、跳入冰冷江水向宋瑜游了过去。
暮色昏沉,江面愈发寒冷。船中的水越来越多,宋瑜不敢轻动。
沐芷汀终于游到了船边,双手趴着船沿探出头来。看见船内已然僵硬的宋琬,热泪滚落。沐芷汀伸出左手,轻轻抚在宋琬脸上:“琬儿,下辈子还做娘的女儿好不好?下辈子娘不做将军,就做你的娘亲,好不好……”
风无言,一个浪卷进船里、淋湿了宋琬的脸。沐芷汀回神,朝宋瑜道:“瑜儿,快,快到娘背上来……”
“姐姐怎么办?”“把你送到岸上娘再回来接你姐姐。”
浪势正猛,沐芷汀游的吃力。宋瑜忽觉胸前一阵暖意,低头看,殷红的血触目惊心。“娘,你受伤了!”“娘没事……”沐芷汀努力转过脸,朝宋瑜苍白一笑,“瑜儿抓紧了,娘马上就带你回岸边了……”
“娘—娘——”回到岸上的宋瑜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裳,“你别去了,等爹爹来了我们再去接姐姐……”
“傻瑜儿……”沐芷汀面色苍白如雪,“姐姐的船漏了,再晚去会就接不到姐姐了……”说着蹲下身看着宋瑜,替他理了理鬓间碎发,“我的瑜儿长大了,会心疼娘亲了。以后看上了谁家姑娘,瑜儿也要好好疼人家,不要让她孤身一人,要相信她、成全她……好不好?”
“好,瑜儿记住了……”
暮色四合,新月如钩,江面朦朦影凄凄,沐芷汀消失在江面之上。
“瑜儿,你母亲和你姐姐呢?”大将军宋昭满面风霜、姗姗来迟。
宋瑜静静盯着如墨江面,仿如入定。“娘亲去接姐姐了,姐姐在船上,她们很快就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