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随口一句话,却叫叶云亭回想起了先生的提议。他脑中顿时混乱一片,勉强笑了笑,说“自然”。
这一晚两人早早就歇了,叶云亭灭了灯,裹着被子背对着李凤歧装睡,然而脑海里却有两股声音不断拉锯。
一个说:“先生说得没错,你向往名山大川四处云游已久,这次是难得机会。只要答应了,你就再不会有任何束缚。”
另一个说:“永安王于你有恩,如今四周群狼环伺,你若也走了,难保不会如上一世般重蹈覆辙。你留下来,至少还可以提醒他将来之事。名山大川总归在那,早些或者晚些,并不十分打紧。”
两股声音互相撕扯拉锯许久,最终也没得出个结果来。叶云亭头昏脑涨,悄悄吐出一口气,用力闭紧眼睛,逼自己睡觉。
闭眼没多久,却听身侧忽然传来细细喘息声。
叶云亭正要转身去看,却感觉到李凤歧坐了起来,然后抬手拉了拉床头铃铛。他身体一僵,便错过了动作的时机。
身侧的人已经拿过外袍披上。
片刻之后,叶云亭感觉房门打开,有一人走了进来,听声音是五更。
之后两人再没有交流,叶云亭只能凭着窸窣的声音去猜测他们在做什么——五更推来了轮椅,李凤歧坐了上去,而后两人便放轻动作,离开了里屋。
等人离开,他才坐了起来。
他回忆着方才听见的动静,原本以为是李凤歧有什么事情要办,不便让他知道。可细细回忆之后,却觉得不像。
那道隐忍的喘息声,总叫他十分在意。
犹豫了片刻,他还是披上外衣,悄悄跟了出去。
此时已是深夜,王府各处都熄了灯,只有几盏留夜的灯笼还未熄。叶云亭四处寻了一圈,发现只有书房还亮着灯光。便往书房寻去。
放轻脚步到了门口,却见书房门轻掩着,里头依稀传来低低的人声。
五更说:“王爷可还需要什么?”
“不用,你出去吧。”这是李凤歧的声音。他声音带着隐忍意味,似乎忍耐着什么。
屋里又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是五更要出来了。
叶云亭下意识躲到了转角处。
五更出了书房,便往院子外走去。他等人走了,方才悄悄靠近书房,动作轻而又轻地潜了进去。
隐身在暗处的五更瞧见这一幕,心想王爷也是奇怪,没毒发的时候要骗王妃毒发了,可现在真发作起来,又不叫他吵醒王妃,自己躲到了书房来。
现在王妃自己发觉了,他还是不拦着为妙。
五更如此想着,便藏到了树上去。
而叶云亭已经悄悄进了书房。
这回书房里点起了三层落地烛台,将整间屋子照得通明,叶云亭站在外面,透过薄薄的屏风,将后面人的动作看的一清二楚。
——李凤歧口中咬着布帛,裤腿卷起,露出比方才情形更加骇人的双腿。他手执一把小刀,在烛火上烤了烤,便对准了弯曲暴凸的筋脉划了下去……
黑血自伤口处涌出来,被他用布帛吸干,而后随意地扔在身侧的铜盆里。他的动作很利索,没有半分迟疑,唯有时不时的抽气声暴露了他的痛苦。
叶云亭定定站在屏风前,甚至看见有汗水自他额头滴落,他都顾不上去擦拭。
处理完一条腿,李凤歧似是痛极,他将刀扔进铜盆里,身体靠进轮椅中,双手死死攥紧轮椅扶手,如此过了好一会儿,方才挨过了这阵疼痛。他吐出口中布帛,缓缓喘匀了气,转身去端书案上的茶水,而后便看见了屏风后的人影。
“五更?”
唤了一声,却见人影不应。他再凝神一看,呼吸便窒了窒,勉强笑道:“这时候还没睡,我吵醒你了?”
叶云亭自屏风后绕出来,将他鲜血淋漓的双腿看得更加清楚。他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王爷先前是在骗我?”
有了此时的对比,他哪里还不明白,之前李凤歧说寒毒发作根本就是在哄骗他。
李凤歧“嗯”了一声。
“那现在当真的毒发了,又为何要避着我?”叶云亭紧紧盯着他,锲而不舍刨根问底。
“大公子是当真不明白,还是又在同我装糊涂?”李凤歧倏尔抬眸看他,眼里有不加掩饰的侵略之意。
大约是夜晚总能将人的情绪放大,又或者是疼痛让他的耐心变差,李凤歧的眼神极深沉,一字一句解释给他听:“先前装毒发骗你,是为了引你心疼。眼下当真毒发却要避开你,是因为不想叫你看见我狼狈不堪的模样。”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身体上的疼痛,缓缓笑开:“一个男人,总是希望自己在心上人眼里是高大伟岸的,而不是狼狈脆弱的,大公子可明白了?”
叶云亭神情一顿,有些慌乱地撇开眼,避开他太过灼热的视线:“我……明白了。”
第40章 冲喜第40天 无赖!(一更)
他眼神游弋, 连气息都轻微起来。
李凤歧放下裤腿,笑了一声,转动轮椅靠近他, 眸光暗沉闪烁:“大公子真的明白了吗?”
叶云亭被他步步逼近,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嘴唇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他眼睫颤动, 心如擂鼓,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李凤歧的心意他当然是明白的, 他不明白的,只是自己的心意。
“大公子若是不明白,我不介意叫你更明白些。”李凤歧又低低笑了一声,嗓音低沉暗哑,带着某种不容置喙的压迫感, 叶云亭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便被他捉住了手。
他无措地蜷缩着手指, 却被李凤歧一根根掰开,而后贴在了他胸口,
先是温热的胸膛, 而后是一下一下、有力跳动着的心脏。叶云亭似被烫到,想要缩回手, 却被他紧紧按着, 动弹不得。
李凤歧目光牢牢锁着他, 虽然在他原先的设想里,本不该这么快就挑明,但今日既然误打误撞挑破了这层窗户纸,他也不打算再隐瞒下去。他收紧了力道,让他感受自己的心跳:“这里, 是为你而跳动。我……心仪你。”他嗓音有些干涩,似被火灼烧过,说出口的话语带着滚烫温度:“大公子呢?可有一丝心仪我?”
“我、我……”叶云亭为他直白露骨的表白所震撼,嘴唇数度张合,想要拒绝,可对上他那双写满认真期待的眼眸,拒绝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心跳快得要从喉咙口跃出来,脑子更是乱糟糟一片,剪不断,理还乱。
他茫然地与李凤歧对视着,最后嗫嚅着嘴唇说:“我、我不知道……”
这么些年来,他在书中看过许多爱恨纠葛,可他自己于情爱上,却是生涩不通,畏缩不前。
李凤歧似看破了他下意识的逃避与怯意,他笑了一声,倒也没有太失望,缓缓松开他的手腕,低声道:“但是你没拒绝,对不对?”
以叶云亭的性子来说,他向来心思澄澈通透,若是他不喜欢不愿意,会直接拒绝,而不是说“我不知道”。
说不知道,表示他犹豫了。
他们的时间还有很长,他愿意花时间教他看清自己的心意。
“……”
他抛出的问题一个比一个难缠,叶云亭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沉默着收回手,将被他攥过的那只背到了身后去。
李凤歧不知道在想什么,没有再说话。叶云亭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连呼吸都放轻了。
气氛渐渐静默,叶云亭还担忧着他的腿,下意识去看他的双腿,却见猩红的血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将白色的亵裤染了大片的红。
他惊呼一声:“你的腿!”
说完神情慌乱地蹲下身去查看,手指触碰上去,只觉得一片湿濡粘腻,顿时一阵心惊肉跳,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他匆忙间起身:“我去叫大夫。”
只是还没来及站起来,就被李凤歧捏住了后颈。
他身体一僵,维持着半蹲的姿势,仰头看向李凤歧。
李凤歧亦看着他,他的右手覆在他后颈上,感受着那里细滑的肌肤,以及肌肤上细小柔软的碎发。他忍不住轻轻用手指摩挲着,便能感受到面前之人越发僵硬的反应。
像只被猎人抓住后,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能任由施为的呆兔子。
他眸色越发暗沉,在那暗沉深处,又有一团火烧起来。
“不碍事。”他哑声道了一句。
而后在叶云亭逐渐瞪大的眼睛里,手掌压着他的脖颈缓缓靠近,在他唇上烙下一个滚烫的吻。
一个浅尝辄止,但却滚烫如同烙印的亲吻。
李凤歧轻轻咬了咬他的下唇,意犹未尽地松开,凝着他笑道:“大公子的吻,可解一切苦痛。”说完还舔了舔唇,带着几分情色意味。
叶云亭脸颊红透,连脖颈也蔓延了绯色。狼狈地挣开李凤歧桎梏,瞪着他连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你、你……”
他有心想骂几句,却又实在没有骂过人,词汇匮乏。
气得脸更红了。
李凤歧笑睨着他,主动接话:“我轻浮,我下流。大公子还想骂什么?”
叶云亭:“……”
无赖!
他一双乌黑的眼瞳被怒意浸染湿润,又隐约还有几分羞涩与恼怒。
总之,并没有厌恶反感。
李凤歧笑容愈盛,转瞬却又变了脸色,长眉紧拧,“嘶”地抽了一口气。
他情绪转得太快,叶云亭愣了一下,有些担忧,但更多是怕他又故技重施,目光瞥着他的腿,谨慎地没有靠近:“怎么了?”
李凤歧看他反应,自鼻间发出一声轻哼,艰难道:“大公子这是连我的死活也不愿管了么?”
“……”叶云亭瞪着眼,在他心里骂他胡说八道。
这人惯会颠倒黑白倒打一耙。
大约是今晚的震撼太大,叶云亭脸上的表情可谓丰富。李凤歧扫过,便知他心里定然在骂自己,他忍着痛笑了一声:“大公子劳驾再给我递一把干净的小刀来。”说完便自己转动轮椅,回到书案边,将没处理的那只腿抬起来搁在了矮凳上。
叶云亭拿了干净布帛与小刀过来,就见他腿上凸起的筋脉越发可怖,鼓胀得仿佛下一刻变会爆裂开。
他将小刀在烛火上烤过,又将布帛卷起递到他嘴边。
李凤歧接过刀,却没接布帛,他看叶云亭一眼,哑声道:“有大公子在,便不需这东西了。你与我说说话。”
话罢,手起刀落。
叶云亭心惊肉跳,别开眼不敢看。又实在担忧,问道:“当真不用找大夫?”
“将里头的毒血放出来就好了,大夫的刀法未必有我好。”李凤歧轻吸一口气,眼睛凝着伤口,手上稳稳当当,语气却不怎么正经:“大公子信不过我?”
“……”
叶云亭心想,就你这样的野路子,换谁来看敢信?
他不答话,李凤歧却不放过他,将筋脉中的淤血放出后,他额头上布满细密汗珠。他喘了口气,又开始折腾叶云亭:“大公子可否给我擦擦汗?”
“……”明知他用心不纯,叶云亭却只能抿唇拿了布帛,动作轻柔地给他将额头的汗珠蘸干。
李凤歧仰脸等他擦完,又去给伤口上药包扎,一张嘴却也没有歇着:“大公子不必太心疼,战场上受的伤,比这严重的多了去了。”
“……”
叶云亭实在受不住他自说自话,板着脸反驳他:“我没有心疼。”
“哦。”李凤歧抬眸,眸中点点笑意:“口是心非。”
叶云亭:“……”
他发现了,捅破了窗户纸后,李凤歧就没有脸皮这个东西了。
从前怎么不知道永安王竟如此没脸没皮?
李凤歧沉眸处理好腿伤,将沾了血的布帛与刀扔进铜盆里,又净了手,方才吁出一口长气。他余光瞥见叶云亭一脸担忧地看着他的腿,待抬眸去看时,又见叶云亭将眼睛挪到了别的地方去。
耳尖与脖颈上还有未褪的绯色。
他捻了捻手指,回忆了一下那细滑的手感,整个人往椅背里一靠,语气虚弱道:“我有些乏力,还得劳烦大公子送我回去。这里五更会处理。”
叶云亭满眼怀疑地打量他,但又实在看不透他是真乏力还是装得,最后看在他确实刚刚毒发的份上,还是将人推了出去。
外头五更已经候着,擦身而过时,还和李凤歧对了个眼神。
十分骄傲。
看看,他做得果然没错,这不就夫夫双双把屋回了吗?!
他自去书房收拾里面的东西。
而李凤歧则和叶云亭回了房里。
叶云亭将他推到床边,等着他自己上榻。李凤歧虽然双腿不便,但臂力过人,平日里都是他自己撑着边缘便能上榻。但今日他却坐着不动,一脸的“我好虚弱我动不了”。
分明等着叶云亭去抱他。
叶云亭很不想动,刚才那个吻的感觉还未散去,叫他浑身都不自在。
两人僵持着,李凤歧躺在轮椅里,不仅不动,还时不时发出难受的哼声,
最终叶云亭到底敌不过他,心软将他抱起来放在了榻上。
李凤歧笑吟吟看他,说“又劳烦大公子了”。
叶云亭忍不住气恼:“王爷这时候又不怕不高大不伟岸了?”他这是拿李凤歧之前的话刺他。
“那是自然。”李凤歧一脸理直气壮:“叫自己的王妃抱一抱,与不高大伟岸有什么干系?这只能说明感情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