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云亭支着下巴看他执箸在锅中搅动,鼻尖嗅着浓烈的奶香,微微眯起眼道:“我倒是在想,李踪性命垂危的假消息,是只告诉了王爷,还是朝中其他官员也知晓。”
他深深吸了口浓烈的奶香,眼中闪过狡黠,猜是前者。
李凤歧与他想得一样:“他不敢大肆宣扬。”
探子传回来的消息,只知道李踪受了重伤,需要回京医治。但重伤与性命垂危之间的差距,却是大得很了。
若是李踪大肆宣扬自己的性命垂危的消息,恐怕会有不少朝臣生出其他心思,这对李踪来说,并不是好事。他的目的,自始至终都只有他。
“那我们便助他一把。”叶云亭道:“王爷忠君爱国,得知陛下性命垂危,自然是要有所表示,以示忠心。”
李凤歧手一顿,抬眸与他对视,两人相视一笑。
他召来五更吩咐了一番,又遗憾啧了一声:“我忧君之忧,尽心尽力,可惜李踪却并不会感激我。”
叶云亭正专心等马奶酒,闻言勉为其难分了他一丝眼神,道:“王爷想得多了。”
等李踪回京,不仅不会感激他,估计还恨不得直接杀上王府来泄愤。
第62章 冲喜第62天 (一更)
朱烈按照李凤歧的吩咐, 很快将李踪病重垂危的假消息散播了出去。
这散播消息也讲究技巧策略,直接将消息散播出去是下下策,因为但凡有些脑子的, 听到消息之后都会多思索两遍,怀疑是不是永安王布的局。
很多时候,人只相信自己“看”到的事实。
所以李凤歧只让朱烈先后“秘密”地拜访了侍中乔海仁、兵部尚书戚邵、大理寺卿王且等人。
这几人在其他朝臣眼中, 都是亲近永安王一派的。如今李凤歧忽然命朱烈暗中拜访,消息灵通的朝臣们心思就活络起来了。
紧接又有人注意到, 大半夜里,一队人马悄无声息地从永安王府离开,出了城后,便一路往北疾驰而去,形色匆匆。而永安王府这几日, 大门紧闭, 戒备森严, 气氛肃穆,似有大事发生。
在这个皇帝亲征重伤的敏感时机,永安王又是暗访官员, 又是派人北行,动作频频, 很难不让人深思。
皇帝一派的朝臣暗中心慌, 他们目前所知的消息是李踪中计受了伤, 但并未危及性命,如今已在赶回上京的路途上了。可永安王这动作频频的架势,看着却不像是这么回事,倒像是皇帝马上就要殡天了,他迫不及待要动手了一般。
一众官员坐立不安, 只能去寻韩蝉讨信。
太傅府里,韩蝉坐在上首,冷面瞧着面色惶惶不安的一众官员:“诸位大人到底想说什么?”
打头来的户部尚书实在坐不住,迟疑着先开了口:“陛下中计受伤,我等实在担忧龙体,才忍不住来同太傅大人来讨个准信。如今皂河也没有消息传回,陛下龙体……可还安泰?”
他一开口,其他官员也纷纷附和:“若是陛下龙体康泰,那外面的谣言可得整治一番,两军交战,各有胜负。这事若再任由外面瞎传,恐会污了陛下英名。”
“是啊,如今外头传得满城风雨,都说陛下其实……”
“……”
底下的官员你一言我一语,争先恐后地发言,而韩蝉垂眸看着茶盏中茶梗起伏不定,一言不发。
官员们争论半晌,总算发觉上首的韩蝉一句话都未说,只一径沉默着,他们终于意识到什么,悻悻地收了声,安静下来。
韩蝉这才抬眸,扫视一圈,没什么情绪起伏地道:“诸位大人到底在担心什么?”他极轻地笑了一声,将他们的担忧说了出来:“担心陛下伤重不治,朝堂不稳?还是……担心自己顶上乌纱不保?”
他话说得太直白,一众官员面子上挂不住,有人反驳道:“我等只是担忧陛下龙体!”
“那就不必担忧了。”韩蝉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搁,瓷制的杯盖与杯身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是死是活,等人回来了不就知道了?左右也就这两日了。”
他的态度太轻慢,似乎对皇帝死活丝毫不担心。
一众官员们隐约意识到了这其中变化,却也没人敢指责韩蝉大逆不道,他们面面相觑半晌,最后只能不甘心的承认,韩蝉这里恐怕是问不出什么来了,只能愈发忐忑地起身告辞。
他们来这一趟,本是想吃个定心丸。毕竟皇帝一向倚重太傅,皇帝的情况韩蝉必定最为清楚。
可真来了他们才发现,事情变化比他们所想象的更为复杂艰险——皇帝的情况恐怕当真是不好了。
而且,太傅韩蝉竟似不与皇帝一条心。
一众官员带着满心忐忑离去,韩蝉冷眼看着,忍不住嗤笑一声。
他坐了片刻,便拂袖起身,往后院行去。
一路之上,并无几个下人,偌大的太傅府中,寂静得可怕。
韩蝉进了卧房,反锁上门,走到最里间后,旋转博古架上的一座玉雕,便见博古架朝着两侧分开,露出了墙壁上的暗门,以及蜿蜒往下的石阶。
端起一盏蜡烛,韩蝉拾级而下,暗门又在他身后合上,毫无痕迹。
台阶甬道十分狭窄,只有一人半宽。其间一片漆黑,没有丝毫光亮,只能靠微弱的蜡烛照明。但韩蝉行走其中,脚步未曾因台阶狭窄黑暗有丝毫的迟滞。似乎已经走过了千百遍般熟悉。
他很快走到台阶尽头,又抬手按动墙上的一块青砖之后,面前仿佛封死的墙壁自中间洞开,露出仅容一人通过的窄门。
韩蝉吹灭了蜡烛,迈步进去。身后窄门又随之合上。
相比漆黑甬道,这处暗室里明亮许多,韩蝉将蜡烛随手放在一侧,仔细地整理衣冠之后,方才绕过屏风,进入了内间。
内间灯火通明,左右两侧墙壁边,各摆放着一架九层烛台,一排排手臂粗的白烛静静燃烧着,而在最中间、正对着韩蝉的方向,则供奉着一尊牌位。
——这乃是一处灵堂。
韩蝉放轻步伐上前,似怕惊扰了安息的魂灵。他上了三炷香,静立了片刻,方才低声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不同于他平时的冷冽。
“殷氏传来消息,说李踪胸口中了一箭,虽没能当场将他诛杀,但一箭穿心,恐怕也活不久了。”
他目光放空,似凝着牌位,又似透过牌位看着别处:“我自他三岁开始教导他培养他,又费心助他夺位,却没想到他竟敢生出那种龌龊心思……我本不想杀他,但他最近行事越来越张狂,日后必定会是我复仇路上的阻碍……”
“是以,他非死不可!”
放空的眼神倏尔转冷,最后一点温情泯灭,韩蝉抬手,盯着掌心错乱的纹路看了一会儿,拿起供桌前的小刀,自衣袖上割了一条布帛,系在了墙上的架子上。
白色的布条垂落下来,代表的是一条将要失去的生命。
在这布条两侧,还有数不清的布条垂落下来,或长或短,或宽或窄,都是韩蝉这些年来一条条亲手系上。
他盯着那快要将架子挂满的白色布条看了半晌,收回目光,脸上已经不见半点情绪波动。
“接下来我怕是要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来看殿下了。”他说完,拱手拜了三拜,便转身离开。残破衣袖映着沉寂烛光,透着股迟暮之气。
……
离开暗室之后,韩蝉便去了端王府。
端王按辈分算,是李踪的叔父。成宗皇帝子嗣不丰,一共只有四个儿子。太子殁后,二皇子李干被立太子,便是后来的显宗皇帝。而余下的两个皇子,则分别封了端王与睿王。
睿王早逝,如今就只剩下一个端王。
端王年事已高,在宗人府领了个闲差,并不参与朝政,只在家中含饴弄孙。
韩蝉与端王一向没有交集,此时忽然到端王府上拜访,惹得不少人暗中猜测——这端王庸碌无能,不理朝事。唯一能让韩蝉看得上眼的,恐怕只有那一个刚满三岁的嫡孙。
而端王府在韩蝉离开之后,忽然闭门谢客,也仿佛佐证了众人的猜测。
不少朝臣心中惶惶,都在暗中猜测着,皇帝怕是当真出了事,这天啊……怕是要变了。
***
最近两日的动静,永安王府自然也收到了消息。
听朱烈说韩蝉竟然已经找上了端王时,叶云亭有种匪夷所思之感:“动作这么急?”
李凤歧也有些讶异,韩蝉这个老狐狸,按理说不该如此沉不住气。其他朝臣被他刻意误导,以为李踪当真命不久矣,但也知道去寻韩蝉确认消息真假,耐心观望。怎么韩蝉忽然如此沉不住气了?
但转念又一想,又否认了先前的推测:“韩蝉不是鲁莽行事之人,他动作如此快,必定是得到了其他的消息,认定李踪濒死。”
“是殷啸之?”叶云亭接上。
李凤歧点头,除了殷啸之之外,不做他想。
本来李踪御驾亲征就是韩蝉与殷啸之联手设的局。殷啸之假意败退引李踪上套,准备借机除掉李踪,为子报仇。而韩蝉恐怕则是打着另立幼主,便于控制的主意。
只是不知道中间出了什么岔子,李踪不仅没死成,竟然还能将计就计来了一招瞒天过海,装作重伤濒死意图引他上钩。而且看样子,他装得很成功,就连动手的殷啸之等人也被瞒过了,给韩蝉传递了错误的消息。
他早就看穿李踪计谋,没有咬钩,推波助澜将“鱼饵”抛向了其他人,本是想将这潭水搅浑,让李踪头痛一阵,却没想到,竟然还真误打误撞让李踪给钓上来一条大鱼。
就是不知道李踪回京之后。发现韩蝉所作所为,会是什么表情。
叶云亭想了想,笃定道:“怕是要发疯。”
想想李踪那偏激的性子,若是得知韩蝉都等不及他死就要给他挑继位人了,恐怕真的要发疯。
就是不知到那时候,韩蝉能不能招架住了。
第63章 冲喜第63天 (二更)
李踪未归的这几日, 永安王府大门紧闭,李凤歧与叶云亭在府中寸步不出,日日煮着马奶酒赏雪。
偶尔马奶酒煮得多了喝不完, 便拿酒瓶装了,叫朱烈一家一家送到几位大人们的府上去。
于是一众观望形势的官员心中就更慌了。这些日子永安王联系那些个老臣,可比从前一年都勤。看来是真要准备动手了!
上京城中世家贵族人心惶惶, 都在为日后谋划着出路。
倒是日日被送酒的几家,虽然看穿了李凤歧的计策, 却又无可奈何。
那些朝臣都是在暗中猜测,也没有人会傻得上门来问“诸位大人你们与永安王最近联系得如此紧密,可是在密谋造反啊”。
是以他们就是有心想解释,也无从解释起。总不能见着个人就说我并未同永安王合谋,永安王那是故布疑阵吓唬大家伙儿呢, 他叫朱烈上门就是为了给我送了一瓶马奶酒。
他们敢说, 倒也要有人敢信。
倒也有少数几个与他们交好的官员隐晦地探过口风, 他们倒是一点不藏着直接说了朱烈只是上门来送马奶酒,也说过看永安王的态度,陛下多半龙体康泰并未出事。但对方却毫不意外地根本不信, 反而怨怪他们不露半点口风就罢了,还编瞎话骗人, 实在是过分。
“这是阳谋。”
乔海仁与戚邵对坐, 放下酒杯, 郁郁叹了一口气。他们一眼就能看穿的计谋,却偏偏不能解释,更甚者,解释了也没人信。所有人都把他们划进了永安王一派,认定他们与永安王已经达成了一致。
如今上京城中, 人心浮动。不少官僚往来频繁,显然已经在给自己谋划后路了。就是这冷冷清清的乔府,这两日也有人寻上门来隐晦示好,话里坏外想让他牵线搭桥,向永安王效忠。
他甚至还听闻太傅韩蝉也几番拜访端王府,只是端王性格怯懦,不愿意参与到这朝阳争斗之中,迟迟没有松口。
乔海仁愁容更甚:“待陛下归来,这些沉不住气的人,怕是一个个难以收场。”
“老大人且少操些心吧,阴谋阳谋的,我们不也都没办法?”戚邵皱眉将酒喝完,不满嘀咕道:“这永安王给我们扣了这么大个屎盆子,也不知道给送几壶好酒,这马奶酒奶呼呼的,一点劲儿都没有。”
乔海仁无滋无味地喝了一口酒,忧心忡忡:“是没办法,这朝堂,这天下,怕是都要乱了……”
戚邵摇摇头,没有应声。
要他看来,这乱不乱的,都是迟早的事。自皇帝对永安王动手的那一刻,这天,就注定要变了。
***
十一月十二,因风雪耽搁了两日的大军终于抵达城外。
皇帝的御驾直接入了宫,沉重予派了重重护卫护送,密不透风地将皇帝送入了寝宫。之后,便是整个太医署的医官会诊。
李踪躺在龙床上,胸前伤口特意处理过,隐约透出暗红血迹,瞧着十分逼真。他的脸色更是惨白,嘴唇皲裂,带着失血后的病弱。崔僖伺候在他身侧,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陛下,都安排妥当了,会诊的太医亲眷都已暗中扣下,他们绝不敢乱说。”
“那就好。”李踪道:“外面情形如何?”
崔僖道:“诸位大人都十分担忧陛下龙体,太傅也在外头等待召见了。”他眼中闪过一道暗色,迟疑道:“可要将此事告知太傅?”
李踪面露迟疑:“太傅……如何?”
“太傅大人十分忧心,您刚回宫,就在宫外候着了。”崔僖话头一转,又迟疑起来:“不过此事臣倒是觉得,还是先不告诉太傅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