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说,苏玄上一世之所以万念俱灰,放弃求生,正是因为知道了一切的真相。
他没想到自己会重生,而一重生就带着原罪,所有的恩赐都仿佛笑话。
苏玄抬起头来,唇瓣和脸色俱是苍白。
“每回看到你为病痛所苦,我都心疼万分,医书读破万卷,也找寻不到能够为你缓解痛苦的方法。我还想一生照顾你,护你再无烦忧,却怎么也未曾想到,原来就是我的母亲害了你。”
“所以我……必须得杀了李裳……我要为你报仇,也要为我娘赎罪……”
苏玄的嘴唇嚅动着:“小瑕,对不起……对不起……”
曲长负将手臂抽回来,苏玄松开他,茫然看着自己空空的掌心。
过了一会,曲长负说:“这就是你今生所有作为的全部原因?”
苏玄自嘲地笑了笑:“是,但没用了,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了,哪怕是重生。”
曲长负忽地挥拳,向着他砸了过去。
苏玄丝毫不躲闪,只是闭上了眼睛。
曲长负的拳头贴在他的额头上,却在真正发力的那一刻,停住了。
然后他很清晰地看见,一滴泪顺着苏玄紧闭的眼角滑落下来,掉在被子上。
曲长负将苏玄的头向后一推,收回了手。
他淡淡道:“堂堂苏相,竟还有这样婆婆妈妈,儿女情态的一面,真让人开了眼了。”
苏玄怔忡道:“你……”
曲长负说:“算了吧,苏玄,以前的事一直纠缠在心里面没意义。我们……都放过自己吧。”
这句话不光是说他与苏玄之间的纠葛,还让人一瞬间想起了已经变成了一抔黄土的曲萧。
他好不容易从这些嗔痴恩怨的泥淖中挣扎出来,不愿再回头点数那些尖刀一样的过往。
苏玄涩然一笑。
他欲言又止,最终摇了摇头,从自己怀中摸出一枚装在荷包当中的玉佩来,递给曲长负:“这个给你。”
那只荷包已经变得皱皱巴巴,里面的玉佩倒是莹润光洁,保存的极好。
曲长负不接:“什么?”
苏玄道:“这枚玉佩中间,是一张方子。我这么多年来一直在钻研医术毒术,想要以此治好你的病症,但你中毒的时候年纪太小,终究没有找到良策,只有这张集数年心血配置出来的调养方子。本想着能够让你恢复一些也好,不过……”
他语气一转,抬头看了曲长负一眼,目光温柔中带着伤感:“眼下我瞧着你精神气色都正在转好,也能上战场杀敌,英姿飒爽,其实方子可能也用不上了。”
曲长负总觉得苏玄不止想说这些,他低头再看看那枚玉佩上的花纹,忽然记起来曾经一桩旧事。
当时苏玄已经是当朝右相,曲长负有件谋划需要他与齐徽配合,便上门拜访。
说明来意后,素来中立低调的苏玄答应的极为痛快,两人约定,起事时便以摔碎玉佩作为信号。
曲长负给了苏玄一块玉佩,苏玄却收了起来,还玩笑说:“你给的东西,我可不舍得摔,这个就当成是此次的谢礼罢。等到他朝功成,希望你我能够志同道合,并立朝堂,我便再回赠一块,作为贺礼。”
其实苏玄的话还有另一层深意,当时男子相恋,往往便流行一一双压袍佩饰作为信物,他当时心中还充满了期待,希望自己和曲长负将来能够有机会在一起。
但是后来曲长负身死,他又得知了真相,毕生念想,终究成空。
最残忍莫过于如此,如今这个人就在自己的面前,而他,却永远只能眼睁睁看着,心上人与自己永远不可能再相干的喜乐悲欢,生死与共。
如今当初那一块玉佩早就不知道何处去了,苏玄雕了块一模一样的,一直藏在身上。
“能……收下吗?”他小心地打量着曲长负的脸色,声音中竟不自觉露出一抹哀恳,低声道,“我知道你我之间再无可能,我只是想……把它给你,当个念想。”
原本是打算等他死后,如果有幸能让曲长负来收尸再拿到的,不过现在没有死成。
苏玄所说的不能跟曲长负在一起,指的并不是曲长负会不会原谅他,而是心里清楚,有这么一件事横亘在中间,自己就永远都成了曲长负伤痛经历的一部分。
如果他要过得好,本应该把这些都放下而忘却,苏玄的存在,只会不断提醒曲长负那些过往。
他可以隐瞒真相,但以曲长负看似清冷实则决绝的性格,哪日一旦爆发,彼此间伤害只会更深。
苏玄也不愿意为了能可占有对方一时的可能性,而这样做。
并不是因为道德高尚。他生性狠辣,不择手段,为达成目的无所不用其极。
可苏玄这一生唯一的顾忌,就是曲长负。
曲长负没有拒绝,苏玄笑了笑,想将玉佩给他戴在腰上,曲长负一顿,却伸出手,接了过来。
他直接放入怀中,说道:“多谢,我收下了。你也不需要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他心中已经有了他人,哪怕仅仅是一枚玉佩,也终究不会再戴在身上了。
心里有种麻木的痛楚,整个人仿佛空洞洞的,愈是如此,反倒愈是能勉强扯出笑容来。
他最害怕的结果终于再次发生了,可是这一回,甚至连报复都找不到人。
相思两难怕销魂。半生浑似梦,一念不饶人。
苏玄忽然凑过去,用力将曲长负抱了一抱,在他耳边低低说道:“无论何时,苏玄永远都是当初收下玉佩的苏玄。若哪天遇到什么事了,只要你一句话,倾我所有,尽可为君奉上,此生无悔。”
他每一个字都斩钉截铁,全无犹豫。
说罢之后,苏玄不等曲长负推拒便将他放开,冲他洒然一笑,竟似真有些当初青年为相,意气风发的模样。
他重新躺下来,面色如常道:“那我再睡一会,养一养伤。你别守着我了,快去休息罢。”
曲长负从床畔站起身来,一时无言,末了终究微微一叹,转身而去。
苏玄闭着眼睛,静听衣衫摩擦,脚步轻轻响起,一步步都在与自己越来越远,终究,房门合拢,一切归于安静。
他没有睁开眼睛,只有一滴泪,顺着眼睑滑落在了枕间的绣花鸳鸯上。
第108章 奈此九回肠
靖千江以最快的速度处理完手头上的事,拎了一盒子好不容易买到的糕,兴冲冲回找曲长负,结果发现人跟苏玄跑了。
他头脑一热,干脆一鼓作气,直接率领大军开进了平洲城,把不服管束不愿配合的叛逆一绑,直接接管。
此时李裳已死的消息传了开,有人相信有人震惊,各方势力更加如同没头苍蝇一般惶惶无措,再一听璟王的号,也完全没有了抵抗的心情。
短暂的混乱下,平洲城很快就安稳了下,获得了难得的平。
靖千江简单安顿一番,亲自到客栈中去找曲长负。
他不知道苏玄那心眼多如麻的狗东西又在打什么主,前他住进曲长负营帐里的账靖千江还没算,这回又截胡,可让人断断忍不得了。
他换了身好看的衣服,梳了头发,一路走过又在水池子里照了好几回,昂首挺胸地进了后院。
一进去后,没看见臆想中的苏玄,反倒听见后院内隐隐有一缕箫音传。
靖千江顺着箫声转过回廊,只见曲长负一身广袖的紫色长衫,正倚在一株大树下吹箫。
这场景雅致如画,竟然令人一时不忍心踏足。
他有些浮躁的心情顿时安静了下去。
靖千江静静地在旁边站了一会,等到曲长负结束了吹奏,这才走过去说道:“有心事?”
曲长负将箫收,抬头望着他,懒懒了下头:“了。”
靖千江过去握住他的手,将他从树下拉,说道:“苏玄救下了,看上去却仿佛不很高兴。怎么,他惹气啦?”
曲长负道:“啧,这话怎么听着……有暗喜的思?”
靖千江道:“哎呀,我语气不对,显得小人了。我再说一遍吧!”
他垂下头,皱紧眉,小声而担忧地说:“什么不高兴?苏玄怎样了,们间没事吧?”
曲长负嗤地了一声。
靖千江也不管他冷还嘲讽,反正了就好,搂了下曲长负的肩,道:“行了,有什么事快我说说吧。码我担心不装的。”
曲长负道:“只……听说了一件事,心感慨。”
难得他会说这样的话,两人顺着客栈后面园子里的小径随走着,曲长负将自己与苏玄间的纠葛简单地对靖千江概括了一下。
饶靖千江素口齿伶俐,听了后也半晌说不出话。
过了一会,他只能喃喃地道:“这叫什么事啊……”
苏玄确实倒霉,但站在靖千江的立场上,他最心疼的自然就曲长负了。
不管整事件中非恩怨如何错综复杂,曲长负只无辜的孩子,却遭受了这样的无妄灾。
每每想到他被病痛折磨的样子,靖千江也时常心疼的整夜睡不着觉。
可苏玄一样,他也找了很多办法,束手无策。
幸亏这一世重回,曲长负虽然目前还不全然健康,身体状况也比上辈子好了许多,只要精心调养着,假以时日,应该不会再有大碍。
靖千江不禁握紧了曲长负的手,低低道:“往后我一定好好护着,绝对不会让这样的情况再发。”
除此外,他还有另外一桩心事,因此说完这几句话,有些欲言又止,还把嘴闭上了。
曲长负转头看了靖千江一眼:“还有什么想说的,一说出。”
“——”
靖千江犹犹豫豫地说道:“对苏玄……心软了?”
曲长负道:“我难得有几看得上的人,当年也把他当成半知己,没想到彼此间落成这般,难免唏嘘。”
他说完后,靖千江又没接话,曲长负转过头去看他,脸颊忽然被一双手小心翼翼地捧住。
两人身高相仿,靖千江凑过去,轻轻亲吻着曲长负的眼角,面颊,比□□说,淡的更像一单纯的亲昵。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心里其实有害怕。并不讨厌他,甚至一直以还有几分欣赏,他付出了那么多……我……我害怕动心……”
靖千江一顿,又迅速改口:“不,不害怕动心,我不要怪,哪怕一时被别人打动感动,也人常情,只要不离开我……就无所谓。时间久了,总会过去的。”
这也他上一世的心结。
曲长负身边永远不乏人喜欢,而他也永远让自己的理性胜于所有的情感。
那时候,靖千江不知道怎样靠近他,却也白,其他人同样没有机会。
而这辈子,他总算打动了曲长负,欣喜地瞧着他身上多了几分属于人的活气,但又开始忍不住患得患失,担心曲长负也会了别人而动容。
迅速改口,不因真的就这么大度,而突然很怕。
——怕曲长负又会他那理智而冷静的口吻,说出什么话。
现在好日子过的久了,靖千江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承受那些原本听惯的冷言冷语。
曲长负似非:“哦?‘一时被别人打动感动,也人常情’……靖千江,当真这么想?我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
靖千江道:“我这不体谅吗?我自己当然不会。”
曲长负挑眉:“也就说,我人品比低劣咯?”
从只有靖千江杠别人的份,如今却被曲长负一句接一句,噎的说什么不,只好苦捏了他的脸一下。
曲长负打开他的手:“我一直以,动心就一辈子的事。因很累,也很难,而人的精力有限的。”
靖千江能够感觉自己的心跳在加快:“一辈子只一人动心,不改了?”
曲长负道:“说呢?”
靖千江清了清嗓子,假装严肃,却还忍不住从眼底透出,宣布道:“不改了就放心了,那我要得寸进尺一下!”
曲长负:“?”
靖千江双手抱住他的腰,将人箍进自己怀里,柔声道:“今天我在跟前,不许想其他人,也不许想那些不开心的事,回房睡觉去!”
曲长负叹息说:“恃宠而骄,真很过分啊。”
靖千江低低地了一声,冷不防转过身,一弯腰把曲长负给背了,大步回了房间。
两人各自有事繁忙,已经多日没有亲近了。
虽然靖千江一向温柔而耐心,就算再情急不会有任何过分粗暴的举动,但在被侵入的那一刻,他还感觉到了痛楚。
疼痛,又伴随着从灵魂深处升腾而出的战栗与极乐。
仿佛整人轻飘飘的,浮在半空中,挣开曾经从地狱里追逐出,捆绑住身体的藤蔓。
他蹙紧眉,也不知道在苦熬还享受。
靖千江的手扣了扣他的手指,然后放开,抚着他的头发:“疼吗?”
他稍停下,辗转吻着曲长负的眉峰与唇角,声音中几分喑哑:“有不舒服的地方,要立刻告诉我。”
曲长负一抬手,将靖千江稍稍撑的身子拉了下。
他说:“得了,婆婆妈妈的。还行不行了?”
靖千江动作微僵,然后也忍不住气了:“行!”
下一刻,两人一沉溺了下去。
忘记烦忧的最直接方式,莫过于共赴巫山,快活一场。
而有情人在枕畔,总算让人觉得,这世上的遗憾中,终究还有幸运会偶然眷顾。
*
李裳败后,他当时参战的手下半数或死或逃,半数则成了俘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