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长负心平气和:“黎公子见到令尊去世,似乎恐惧多于悲伤。”
他的眼力和思维都实在太毒了,一个不慎就会被看出破绽,宋彦全身上下倏然涌上一股寒意,被点醒之后,他的反应反倒冷静了起来。
宋彦道:“如果父亲是正常离世,我当然会悲伤。可是他这样的死法不单十分凄惨,而且很明显就是被奸人所害。”
“害人的是什么来历,什么动机,为何那么多的军士在一起都没有察觉,这些疑点通通无解,难道不让人害怕吗?”
曲长负倒是没反驳他,只笑了一笑,反倒是靖千江在旁边凉飕飕地道:“哎呀,太谦虚了罢,就凭着黎公子栽赃嫁祸,借刀杀人的本事,什么样的奸人能奸得过你?”
他径直踩过宋彦身边的地面走了过去:“放心,以毒攻毒,不管谁有事,你都会大吉大利的——哎,我说诸位,都别在这停尸房挤着了,走罢。”
宋彦脸色一白,紧接着又涨的通红,众人也纷纷散开了。
齐徽趁机走到曲长负身边,低声道:“这一阵,我一直派人盯着宋彦和黎秋河,总觉得有件事有些奇怪。以黎秋河卧底多年的习惯,应是向来更加喜爱独来独往的,但自从他回京之后,日日与人成群结伴,不太像他的性格。”
曲长负果然侧目道:“你想说什么?”
齐徽思索着:“我也不确定,只是验尸结果虽然正常,我却仍是有些说不明的疑虑。或许他在外这些年……结了什么仇家也说不定?”
曲长负表情有些古怪地打量着齐徽。
齐徽轻轻一叹:“总之事情蹊跷,我会继续关注,只是提醒你小心一点。”
他说完之后才注意到曲长负的眼神,微怔道:“怎么了?”
曲长负道:“真奇怪,你怎么突然不想为黎秋河伸张正义了?上一世的悲痛欲绝,义愤填膺呢?”
齐徽默了默,自嘲地笑道:“我记得你上一世不怎么跟靖千江来往。”
曲长负道:“所以?”
齐徽淡淡道:“每个人都是在慢慢改变的。改变着他人,也改变着自己。所以我们都不在原地了,只是你无悔,我后悔。”
靖千江走了两步,发现不见曲长负,转身看去,就见到狗太子又凑过去了,他正皱眉欲语,忽见有个刑部小吏从外面匆匆跑进院子里:“祁大人——”
他本来是有要事禀报祁斯,没想到刑部大院里竟然这么多人,生生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行礼道:“见过太子殿下,见过璟王殿下,见过几位大人!”
祁斯道:“你有何事?”
那小吏犹豫着,祁斯见靖千江皱眉,连忙又道:“若是案情相关,又有何吞吞吐吐不可见人的地方,还不快说?!”
小吏只好说道:“禀……禀大人,方才我们在一名运粮兵的身上,发现了这张字条,他说是、是、是昨晚曲大人给他的。”
曲长负站在齐徽身边,朝那个方向看去,幽幽地说:“完喽。”
祁斯:“……”
他现在只想把这名冒失又不知道变通的小兵给捏死,沉着脸将字条接过,发现上面是两行极为漂亮的小楷。
字条上吩咐那名小兵,说是无论什么时候,都要以保护军粮为首位,若是在路上发现可疑歹人,便让他带着那些提前下山的军士,将危险从军粮所在的山谷周围引开。
而救援的人也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绝对不会让他们出事。
字条上没有落款,但小吏已经言明是曲长负所写。
之前祁斯曾为曲长负的上级,见过他批阅的公文,知道这确实是他的字迹。
如果这件事没有被当众说破,他还可以好好斟酌处理,甚至私下盘问曲长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现在当着太子和璟王的面,便不得不严查了。
——祁斯可真是一点也不想得罪曲长负啊!
此刻他心中哀叹,却不得不沉下了脸说道:“曲大人,这件事既然牵扯到了你身上,便麻烦你随我回刑部一趟罢。”
曲长负缓缓地舒了一口气,说道:“自当从命。”
靖千江虽然性情不羁,但在正事上开口时也都很讲分寸,他方才一直在旁边静立未语,此时方才说道:
“祁侍郎,本王既然在场,便多言一句。曲御史身上既然有嫌疑,配合调查也是应该的,但他毕竟为了公事奔波许久,是否应该容出一些回去更衣梳洗的时间,再行问讯呢?”
靖千江顿了顿,又微微笑着说:“如果这个过程中出现任何差错,本王一力承担。”
曲长负道:“用不着……”
靖千江打断他,少见的不容置疑:“用得着。”
两人目光相碰,彼此之间片刻凝眸,难得是曲长负先移开眼,轻飘飘地转移了矛盾:“那么不知道祁大人这边可方便吗?”
祁斯心说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你们两人眼见着就要争起来了,我敢说个不字吗?
他道:“此事当中只是有一些疑点未曾厘清,曲大人也不是此案当中嫌犯,回去更衣自然可以。太子殿下,您看……“
齐徽出了名的公正严明,又跟璟王的关系不怎么样,祁斯原本还怕他有意见,没想到对方更干脆,直接说:
“既然如此,孤看不如便明日开始罢,一面之词……不可轻信,也好多一点的时间寻找证据。”
太子和璟王都发话了,事情自然就这样决定,当下身上搜出字条的小兵被单独保护起来,不令他与其他人接触,曲长负则暂时得以回府休息。
第63章 偏偏生明慧
其实曲长负此时虽然在言谈举止当中依旧表现的锐利清醒,但脸色却已十分苍白。
毕竟他奔波半日,又在外面整整过了一晚上,睡都睡不好,其实也难怪向来对他百依百顺的靖千江都情急了。
相府的马车一直等在外面,一行人总算得以走出刑部之后,齐徽站在车前低声道:“这事你别放在心上,回去先好好休息,喝点汤药,你身子弱,免得再着了风寒。”
曲长负尚未说话,靖千江已是似笑非笑:“这点事连傻子都知道,原本也用不着太子开口叮嘱。也不说点有用的。”
他实在控制不住自己抬杠的欲望,又不愿意耽搁时间,说完之后,不等齐徽回应,直接“哼”了一声,转身走到一边。
眼不见心为净,这个见缝插针献殷勤的小贱人。
曲长负这才冲齐徽说:“殿下,谢谢你方才为臣说情,也谢谢你的提醒。”
齐徽几乎有些受宠若惊了,连忙道:“不用,不用谢。”
“但是——不知道殿下留出这一天的时间,是用来给祁大人找出更多的证据,还是帮着臣,让臣能找到机会,销毁我杀黎秋河的证据呢?”
曲长负玩味道:“我有些好奇,你如今的示好与后悔,是后悔错怪了我,还是后悔,即使明知道我错,也不该怪我?”
齐徽道:“你——”
曲长负看着他,笑着摇了摇头,一拱手转身离去。
齐徽下意识地伸手,只碰到了他的一片衣袖,衣袖从指间滑落,他也缓缓地放下了手臂,目送曲长负离开。
曲长负总是把心事藏得太深,让他痴迷又惘然。
*
曲长负第二日一早便去了刑部。
他身为朝廷命官,而且官位不低,因此受到的待遇倒还过得去,在政务厅中有茶有座,等待着接受问讯。
因皇上已经下旨,这件案子由刑部和大理寺共同审理,因此今日到场的人,是刑部尚书薛广,以及大理寺卿郭守堂。
可惜形势并不乐观,经过昨日一天的调查,曲长负的嫌疑非但没洗脱,反倒更大了。
身上翻出字条的那名小兵名叫万宾,他昨日已经将基本情况都交代出来。
之前运粮队中拨出一半军士先行返回京城,这些人里原本是没有万宾的。
是而后曲长负等人又在避寒的山谷中听见官道上传来诡异笑声,这才因此让万宾追上离开不久的返城军士,让他们不要从官道上通过。
但万宾说,便是在他临走之前,拿到了曲长负暗中递过来的字条,令他带着那些军士将危险引开。
他照办了,对方却没有按照承诺派人支援,因此造成了军士们被迷香迷倒,伤亡多人。
目前从万宾口中听来的情况是如此,他虽然没有其他人证,但有着曲长负字迹的纸条,似乎很有说服力。
刑部尚书薛广已经快到了致仕的年纪,平日里对有才干的后辈最是慈爱。
曲长负在他手底下干过,又是个办实事的人,薛广打心眼里也不太相信这件事跟他有关系。
等到简单讲了一遍事情经过,他说道:“此事虽然既有人证也有物证,但其中解释不通的地方也甚多,曲大人若要申辩,直言无妨。”
曲长负道:“多谢大人,下官确未做过此事。”
“且先不说因为几声莫名的笑就派出去一半军士引走灾祸,这种行为多么荒诞,即便是下官要下这样的命令,也应该找我的亲信,并且更不会留下字条落人口实,这未免太刻意了。”
薛广点头道:“甚是有理。”
大理寺卿郭守堂却并不赞同,沉着脸道:“曲大人这话未免便有糊弄搪塞之嫌了,你说的话乍听有理,但是以当时的情况,运粮队的管辖本就非你之职责,又如何能派亲信插手?那字条上的字迹经过比对,也与你平日所书相符。更何况……”
他稍稍一停,放慢语速:“曲大人,你同南戎可有来往?”
曲长负来之前就料到郭守堂会刁难,原因很简单,郭守堂同曲萧不和。
虽然他跟曲萧实际上也不和,但在外人看来,他们依旧是父子关系,甚至曲萧还对曲长负十分疼爱。
如今郭守堂这样问,很明显是想把事情扩大化,从“曲长负为了自保和军粮的安全牺牲其他军士性命”,上升到“曲长负甚至曲家私通外国,配合南戎谋害郢国士兵”。
这罪名可就太重了。
曲长负道:“除了之前南戎使臣来访,曾经相谈数回,但也不曾独处,其余便没有过来往了。但下官是否可以问一问,郭大人何出此言?”
郭守堂微微冷笑,将手中的一摞东西放在了桌面上:“这是从你们曲家搜出来的。”
曲长负随意翻了翻,发现竟然是一些来自南戎的书信。
他通晓各国语言,简单一扫,虽然没见到什么重要机密,但可以看出,上面的用语显得十分熟稔亲近,没有明确标出是写给谁的,开头只以“兄”相称。
这根本就不是冲着他来的,现在只有两种可能,要不然就是曲萧跟南戎勾搭上了,要不然就是有人要坑曲家,从他这里开刀。
此时此刻,形势不利,疑点重重,那张并不是出自他手的字条却与面前不知从何而来的书信联系在了一起,指向一个最不可能的猜想。
曲长负一反平日的强势与言辞锋利,只缓缓道:“下官并未见过此物。”
薛广安抚地说:“这东西虽然是从相府搜出来的,但不排除其他的可能性,曲大人既然说没见过,我等主审者自然也会谨慎再查……”
郭守堂唇边微微泛起一抹冷笑,说道:“薛尚书说的很是,此事还得深查。曲御史没见过,那么曲相又是否见过呢?”
他跟曲萧原本是同年进士,未曾进入官场之前便有些龃龉,如今一年年过去,两人政见不合,性情亦不相投。
郭守堂眼看曲萧平步青云,逐渐将自己越甩越远,早就期望着瞧他有朝一日的落魄模样了。
如今好不容易对方的儿子撞在自己手里,这样的机会怎可放过?
当下,郭守堂令人传唤曲萧,询问他是否知道相关情况。
曲长负将后背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缓缓按压眉心,却并不见慌张之色。
不多时,曲萧便来了。
政务厅的偏厅之中,靖千江已经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这政务厅的偏厅与正厅中间贯通,又以屏风隔开,本来就是供一些身份特殊之人想要听审又不方便露面是所用的。
齐徽身为太子,本就有协理政事的权力,靖千江却是昨日特意去宫里找皇上请了旨,称那些军士出事之时,自己也在场,心内不安,想要从旁听审,了解情况。
这并非什么出格的要求,皇上便也允了他。
两人都知道上一世黎秋河之死一案蹊跷颇多,内心也存疑虑,能在这里看到对方一点都不惊讶,互不搭理,各坐在一边喝茶。
此时听郭守堂咄咄逼人,竟然连曲萧都给叫来了,不由令人又是不满,又是担忧。
听到消息,曲萧很快便到了。
丞相出于百官之上,薛广和郭守堂倒先起身冲他行了礼,曲长负也站起来,躬身道:“父亲。”
曲萧看着他的眼神很复杂:“你起来罢。”
他又含笑向着薛广和郭守堂道:“薛大人,郭大人,事情我都已经听说了,犬子年少无知,处事未免有不周到的地方,这是本相管教不当的缘故,还请二位大人多多包涵。有什么要问的,本相知无不言。”
曲长负一句话都没说。
几人重新落座,郭守堂笑道:“若只是处事不周到,那自然无妨,只是里通外国的罪名可就不一般了,还请曲相千万谨慎呐。”
他点了点桌上的那些物证:“这些东西,是下官从您的府上搜出来的。方才曲御史已经翻看了,说是从未见过,那么不知曲相可有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