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女君拿帕子一撒,小声道:“慎言,旁人听去了都是把柄。咱们社的立意都记得就好。”
“外陈四方之恶,内崇楚国之美。姑娘们就是死了也都记得。”
罗女君点点头,眉头微蹙,神色黯然道:“我那三郎满腹才贤却饱受排挤,性子又那样安静细腻,可怜他隐忍谦让到头来遇的都是群白眼儿狼。我懂他那份心,实在不愿他被人辜负,若他下不去这狠,便由我来下。”说到这,罗女君的泪涌出眼眶,她赶紧拿帕子抹了,笑着让众人快忙起来,今儿一定要办得红红火火的。
这晌午才过,陆陆续续就有人往茶楼里来,大多是些容巾,也有少许纨绔子弟随了女眷一同来的,甚至还有听说今天事儿多,刚从欢宜苑溜达过来看热闹的市井泼皮。晴雪社的茶席不肯让那些泼皮来乱看,站在门口的小厮拿些瓜果点心打发他们去别的地方。
“怎么不让我们来看呐,就你们金贵,都是出来卖脸的,看看怎么了?”三五成群的闲人,歪歪斜斜围了一圈,从小厮手里抓过点心揣进怀里,然后磕着瓜子,吐着皮道。
小厮赔笑道:“今儿这日子没有请帖不给进的,几位爷别为难小的。”
“哎?那我怎么听说这也有曲儿听?”
“我也是,刚刚从欢宜苑来,好大的排场,在外头也搭了戏台,请得那相公是真绝,那身段儿,那腔调,嘿,有滋味儿。不过说回来,怎么就他三爷谱大,大爷二爷的好日子都叫人随便瞧,他写个破文章还端起架子来了。”
“是啊,我早听说了这三爷清高,自诩屈原在世,像咱们这种草民,人家根本看不上。”
罗女君站在门口和几家要紧的容巾说话赔笑,看着外面围了些路人叽叽喳喳的好似不满,就先让副手帮她担着眼前的应酬,自个去外头瞧瞧。
“哟,几位爷这话说的,我这也就一个小小诗社,能与三爷有什么干系?”罗女君掐着帕子,绯红绣梨花的面巾下看不见容貌,但一双笑眼却十分热络。
几个人见来人穿着不俗,又赔着笑,更是带了种说不出的高贵姿态,说起风凉话来。
“这位姐姐,你瞧瞧这小忘八东西说的什么话,好像看不起我们似的,你这听曲儿要收银子,咱们也不差这几个茶水钱,但慢待了客人是什么道理?”
“几位爷有所不知,今儿是我罗家托大包了这茶楼,邀请了几位诗社的宾朋做客,只是私人茶席,不知怎么的许多人就知道了。”罗女君笑道。
几个人嗤笑了一场,有人道:“哎哟哟,好大的架子,不就是篇流水账一样的文章,要我来,就是写一箩筐都容易,居然还有人拿出来大肆吹捧,简直可笑。”
罗女君面色青白,面巾遮着还勉强看不出来,她憋着股怒气道:“天下文章各有千秋,有人爱,有人不爱,都是寻常,何必贬损?”
“这都不能说,你家三爷可真金贵。写篇这种东西还找人四处张贴,大肆鼓吹,日日听到这名字就招人厌烦。比他强的名士多了去了,那些意法兼备的文章都被什么贵子们的涂鸦之作埋没了,这天下文人可真要长叹掩涕啊!”一个穿着打了补丁的长衫书生皱眉摇头道。
“兄台说的太对了,我早就烦这些贵子们招摇的样子,不就仗着出生好,样貌俊,有几个臭钱,又会点花言巧语,你们说说这些女子怎么就这么自甘下贱?”
罗女君气得咬牙切齿,但没法子不敢当街和他们争执,不然别人可记不得这是泼皮和容巾斗嘴,倒记下了那些污蔑三爷的谣言,再出去以讹传讹。
罗女君刚要开口,远方便有人道:“是罗女君呐,今儿可真是个好日子啊。”
第91章 缴檄文芝娥争锋 祭孤魂礼吉断发
罗女君抬头看见是桐音斋的铃萝,手提一面大锣,身上背了一个大风筝,带着一群女眷到罗女君面前,略福了福,就道:“今儿啊是我们桐音斋的好日子,晌饭前刚唱了两出戏,这一会还有的唱呢。”
罗女君心中更是不悦,但只能皮笑肉不笑道:“妹妹这么忙,何苦跑到这里来?”
“三年头一回出来,自然要给众人看看呀。”
铃萝说着转身露出风筝上的大字“梧”,后面几个人同时转身,赫然是那句“梧桐秋雨宜相欢”。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都指指点点的在说话。
铃萝敲着锣扯着嗓子喊道:“今儿啊,是我们桐音斋的好日子,包了欢宜苑唱一天的戏,不要请帖,也免了茶水钱,只要是爱戏的都可以去瞧,还能摸彩头呢!”
“这样好,咱们一会瞧瞧去。”
“看看人家桐音斋,倒比他们大方,皇家就是不一样,不像南蛮来得小家子气。”
罗女君看着许多人指指点点的说话,心中冷哼,自家办茶席和这些人有什么干系,自个掏钱玩耍还要看路人脸色。但她又不能站在门口骂街,毕竟这里人多眼杂,闹出什么事来可不好收场。
“三爷是三爷,晴雪社的事与他不相干……”
她那话还未说完,铃萝敲敲手里的锣,一众女子背着个风筝排成一长串围着红袖茶楼转圈,许多梨花家的容巾站在楼上看在眼里恨在心里,要不是几个主事的拦着,非要下场和这些人闹个天翻地覆。
罗女君全身发抖,这就是在自家地盘打她的耳光。铃萝等人转了一圈到她面前,插着腰道:“这茶楼好气派,晴雪社果然出手阔绰。可你们也别忘了,若没有二爷提议大爷首肯,你家这位三哥哥可入不了京。不记得别人的恩情,还以怨报德,早晚这轮回要来找你们的。”
铃萝福了福,笑着对罗女君道:“这好戏啊才开个头儿,今儿啊还得再唱呢。”说罢带着一众姐妹回了欢宜苑。
看客们还三三两两的讨论,罗女君像众人福了福道歉道:“诸位真是抱歉,我家今日真是自家茶席,只是包了个茶楼,怕请不得诸位听曲儿,小女子备了些瓜果茶水谢过众位抬爱了。”
众人见这也蹭不到什么好,就聚上来摸点水果点心揣在怀里,罗女君又亲自拿铜板打发了几个叫花子,这无关的人群才渐渐散了。
罗女君憋了一肚子火,容巾们也含怨带气,边骂着桐音斋是群蠢材,边按着流程,请了文章和画册出来和众人赏鉴。
每桌都上置办了《论春秋》的原文与三爷画册,另备了笔墨纸砚供人题写誊抄,丫鬟们捧着茶水点心伺候在边上,众人按请帖上的位置坐了,三五一桌的聊天说话,品评鉴赏。
罗女君开了个场,先让众人赏鉴,再题诗词或批文,一个时辰后拿好得来读给众人听。这里忙活着还没半个时辰,就有小丫头一头汗的从外头跑过来,手里提了张纸。
“这不是派去欢宜苑监察的小丫头吗,急吼吼的。”一个容巾同罗女君道。
那小丫头抹着满头的汗,急得和什么是的,和罗女君道:“女君,不好了,您快看看这个。”
“桐音斋的又闹事了?”罗女君冷嗤一声,扯过那文书就打眼去看。
“不光是桐音斋的,不知道是哪家起的头,写了这诽谤的檄文,这怕是早有预谋的事。”
罗女君皱眉细看,不经冷汗直流,她一合那檄文,瞪眼问道:“你哪里拿到的?这文章哪还有,快打听清楚,咱们赶去撤干净。”
“哎呀,这文章都铺了半个京城了,等散播到桐音斋都不知道传了多少人了,我这张还是誊写的,原稿在哪都不知道呢。”
一个容巾皱眉去拿那檄文道:“我瞧瞧,有那么厉害吗?”
只见那檄文上写道:
盖闻朝廷图危以制变,忠臣虑难以立权。孽党执柄,专治朝权,威福由己,时人迫胁,莫敢正言。
楚地藩王,拥兵自重,贪残酷烈;楚地庶子,不知尊卑,好起祸乱;京城质子,沽名钓誉,助纣为虐。
……
《论春秋》之言包藏祸心,今列罪十条,望诸公知。
……
读到这,那容巾已经全身发抖,除了愤恨,更有一种恐惧占满了全身,就算容巾之间斗得再狠,也没有这样写檄文讨伐的,这简直是要造反了!
“女君,我们这可怎么办,若这是闹大了,怕要影响三爷的。”
罗女君喘着气,抚着胸口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对众人说:“咱们身份低微处理不了这样大的事,妾身自会去寻能做主的人来,诸位今日先散了吧,回去等消息,怕再有人来挑事。”
众人忧心忡忡的摇摇头,散了大半走,还有几家通文识礼的容巾不肯走,说一定要写文来澄清事实,不能让三爷白白被人构陷。
众人围在一起继续看那列罪十条都是怎么说的。
第一条先引了《论春秋》原文“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
这本就是陈述史实的一句话。说春秋时代诸侯争霸,王道衰落,《诗经》这样歌颂美好生活的著作就没落了,随后《春秋》这样写史实的著作就兴起了。单拎出来常人根本看不出什么错来,可讨伐檄文里可不这么说。
檄文中说“王者之迹熄”是在暗讽当时的国君和储君无能,也就是在骂先帝和大爷是昏君,是在用巫蛊之术诅咒国运衰落。“诗亡”是说文风不兴,就是在污蔑朝廷打压文人,剥夺旁人的创作自由。而且《诗经》中含了大爷的名字,又有二爷的比喻,说《诗经》没落就是在说大爷二爷都不行了。三爷写《论春秋》就是以《春秋》比作自己,“诗亡然后春秋作”这句话很明显就是在说大爷二爷都靠边站,他三爷才是最厉害,最顺应天时的。
“一派胡言,扣字逐句,断章取义,这就是□□裸的污蔑。”一位容巾跺脚恨恨道。
罗女君冷笑道:“旁人要污蔑你,便是有一万种法子来挑你的错,就算你没错他们也能捏造出错来摁死你。”她又对众人道:“可他们是打错了主意,三爷虽然行事低调,韬光养晦,可咱们还有那些贵人势力可不是吃素的,既然要斗,那就奉陪到底!”
众人啧啧称是,义愤填膺,一定要给三爷讨回公道。
“什么写‘春秋之战,皆无义。’就是讽刺朝廷派兵出征犬戎。那时候三爷还在楚地呢,哪知道后面的事?分明就是构陷之词!连陈述史实都成了忌讳,那天下文人还写什么文章?连读都不敢读了!”
一位容巾提笔就开始写反诬十条,把刚刚列罪的一条一条驳回去,众人觉得这样还不过瘾,必须要再写澄清十条来。
第一条“征者,上伐下也。”分尊卑,明事理,此道义也。
……
这本来是鉴赏文章的茶席变成了辟谣的聚会,罗女君看着众人商讨着怎么写好澄清文章,她招了亲信的两个小厮,一个拿着这檄文还有她的亲笔书信送去先生那里,一个去街上打听风声,看看这檄文出自谁人之手,若查不到,就听听众人都评论什么,乌合之众向来盲从,光听了这风向她这大概就能猜到是哪家起的头了。
那副手道:“姐姐也别太担忧,咱们不是还有人在那些社里看着呢吗?最晚明天就能有消息来了。这檄文虽然骂得狠,但说到底都没有什么实据,况且咱们家的势力在那摆着,就算是朝廷也不敢拿一纸空文问罪三爷。大爷二爷那早待他不善,此时也不怕再多几条罪状,最要紧的是咱们要稳住阵脚,等查出是哪家惹的事,他们可比不得咱们的本事,定要叫他们好看!”
罗女君冷冷的恨意从眼中透出,咬着牙道:“无非就是那两家,旁的什么贵子根本不值一提。那两家勾连着,嘴上闹得凶,该抱团儿的时候一点都不耽误,不弄死咱们怕不肯干休,就是欺负咱们不是一个姓,这样的屈辱我早受够了!”
罗女君咬住唇,低低道:“若是江山易主,也该各投明君了。”
入了夜,月色带了些许微光,洒在院落里。礼吉在后院设了香案,写了耒文铺在案上,供上香烛贡品,自己跪坐在蒲团上。他身边没有安置一个人,连力庖都被他打发走了,他梳着歪髻,起手便要占卜。他看看钟漏的时辰,然后先起掌,算了算吉凶,暗暗皱眉,觉得不大好,他又闭眼去起乌鸦数,仔细辨别乌鸦叫声的方位和数目。
礼吉睁开眼,心中有了大致的判断,附近妖邪之物不敢近身。他拿起一叠文章在火盆中烧了起来,嘴里念着:“这是我一年的私文,不曾给旁人看过,旁人也不必看,就都放你那吧。”
“你的事,去年我都捋清了。犬戎左尹大臣为了与主君争兵权就和大哥勾结,透露情报,让大哥埋线诱骗你信了个荒唐的典故,然后在国内搅动风云引起他们主君与我朝争夺边境,再在这时你又死了,战事一起,左尹部掌控兵权。一番战事双方竟互通有无,暗线坑杀异己,两方军中竟只有投靠与战死两条路走。”
礼吉烧着文章,苦苦地笑着,笑这荒唐的典故,荒唐的被害,荒唐的战争,荒唐的一切。
“你为何这样傻?世上再没比你更傻的人了,竟相信什么兄弟阋墙需外人来犯就可同舟共济,不计前嫌地抗敌,最终重修旧好,团结一心,你可真是大错特错了。”
礼吉抱着剩下的文章止不住地笑了起来,他笑地喘不上气了,伏在地上拍着地面狂笑,眼泪溅在火盆闪动的光影之中,瞬间就消失在夜幕里。
礼吉的笑声慢慢被伏地痛哭的声音取代,手中的宣纸湿成斑斑点点,他哭得涕泗横流,没有给自己留半分的颜面。他咬牙拧眉,拍着胸怒斥道:“像你这样痴顽是给旁人递刀伤了真心待你的人啊!你糊涂着走了,留着我清明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