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景明想起在长安闹市隔着人群看见的郝春,少年侯爷一袭玄色裘衣骑青骢马,手中握着一杆红缨枪。心中微动,没来由地脱口而出。“未必!”
他在伏龙寺寄住两年,对曾为长安贵公子的姬央恭谨持礼。这样明确地反驳姬央,尚属首次。
姬央微微一怔,撩起眼皮仔细看了他一眼,唇边挂着抹微笑。“哦?看来你对此次朝廷派兵出征西域,很有信心?”
闹市中郝春领着大军浩浩荡荡地离开长安,玄色裘衣猎猎,日头打在郝春银色鹰盔下那张少年脸庞,眉目清俊到摄人心魂。
那日,秋日长风浩荡,郝春头顶那抹殷红长缨被照的分外鲜明。
荡啊荡的,直荡入陈景明眼底。
陈景明又抬手拢了拢棉袍,垂下眼,右手若有似无地轻舀茶汤,看那青叶在汤水中煮沸。雾气腾起,弥漫了他的视线。足过了三息后,他才轻声地岔开话题。“法师避世已久,如今新帝执政已近十年,大赦令早就颁了,法师可有考虑过重入朝堂?”
对姬央抛过来的问句,只字不答。
姬央目光落在茶汤,片刻后,忽而掉开视线淡淡地笑了。“我此生早已是废了,倒是你,明年秋闱大可一试!”
“惯例都是世家子入闱,学生拿不到贵人举荐信,怕是……”陈景明失笑摇头。
“莫慌,最迟明年底,朝廷就要正式颁令开科广选寒门子了。”
姬央说的太过肯定,陈景明倏地抬头,目如岩电。
姬央不闪不避,迎上陈景明雪亮的少年眼眸,有那么个刹那,竟然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一年,干元二十三年,他和程怀璟等一众年轻士子参加春闱时的场景。
那一年,他十七岁,八皇子秦阆与他同岁。年仅十五的程怀璟夺得了那一场恩科的魁首,从此成为朝堂上不可或缺的权贵。头甲第二名的陇西狂生李仙尘入主鸿胪寺。
只有他依然留在秦阆身边,做秦阆的属官。
那一年入仕的士子们,后来各为其主,厮杀在棋局中。秦家各皇子逐鹿天下,他们就是那些皇子们身边最亲密的谋臣。
哦,他还曾是八皇子秦阆枕畔的情人。
姬央垂着眼自嘲地一笑。哪怕秦阆死了这么多年,他依然常常能梦见秦阆。所谓四大皆空,只不过是佛陀留下的最严苛的笑话。
“……法师?”
姬央回过神,迎着陈景明漆黑的瞳仁,笑了声。“当今圣上一意要取西域,可朝廷无将。干元末年诸皇子逐鹿,九龙夺嫡,诸多良将谋臣死伤殆尽。新帝即位十年,仍不能复现盛况。所以这从寒门选士一途,势在必行。”
陈景明搁下汤匙,定定地望着他问道:“法师如此肯定?”
“嗯。”姬央缓缓地跪坐起身,一袭灰白色的僧袍,光净面皮上犹存少年荣光。他微侧着身,回头望向陈景明笑了笑。“我或许不了解当今,但……我了解当今身边那位程大司空。”
陈景明仰头看向他。
姬央却越过永安十年秋的天光,再次看见了干元二十三年的秋闱。一张张年轻的脸,躬身拱手时意气风发,他们在渭水边流觞,也曾联袂登高而歌。
那些人,如今大多做了鬼。
“程大司空其人,”姬央慢吞吞地笑了,声音轻的就像是浮动在梁下的灰尘。“他向来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西域征战需要良将,各地藩王制取消后,地方上也需要良吏。所以,他必然会一力主张广开言路,从寒门子中选拔贤能。”
陈景明倾身向前,略有些疑惑地反问道:“学生以为,法师不喜这位程大司空?”
“当然谈不上喜!”
姬央想起被永安帝秦肃以方天画戟斩裂的八皇子秦阆,忍不住咬牙恨恨。连带地,他也恨着秦肃身边的程怀璟许多年。
或许是永安十年的冬雪太寒,佛寺内的晨钟暮鼓到底没能穿透这浮世浮城,姬央顿了顿,终于还是忍不住道:“于私,我从不喜这位权倾朝野的程大司空。但是于国而言,他是国家的肱骨,贫僧……敬佩他。”
陈景明默然。
前头渌帝死后,女主旻皇后执政,渌帝九子夺东宫正位,渌帝长兄、光帝独子秦肃也在江南起兵。一共十位秦氏皇家子,逐鹿于秦岭潼关,最终胜出的是秦肃。
于姬央而言,王事太过扑朔迷离。秦家王室子众多,偏他择的那位,最没有盼头。
“西域据闻有三十六国,但实则远不止。”陈景明再次岔开话题,沿着应天舆图内记下的标注,仔细地厘清记忆中脉络,分辨与姬央听。
“在匈奴之西、乌孙之南、南北有大山、中央有河......东侧接汉隔以阳关、玉门,西侧限于葱岭,按照光帝寅春年间的舆图,此地界为西域。高昌国国力昌盛,其下有龟兹、焉耆、若羌、楼兰、精绝、且末、小宛、戎卢、弥、渠勒、皮山、西夜、蒲犁、依耐、莎车、疏勒、尉头、温宿、尉犁、姑墨、卑陆、乌贪訾、卑陆后国、单桓、蒲类、蒲类后国、西且弥、劫国、狐胡、山国、车师前国、车师后国、车师尉都国、车师后城国等国,除此之外还有乌孙、大宛、安息、大月氏、康居、浩罕、坎巨提、乌弋山离等十几西域国。”
“自葱岭以东,流沙以西,乃大月氏雄踞之地。大月氏国据说位于那密水和妫水一带,越过葱岭,途径西域,贸易十分繁华。大月氏国国主与我朝帝君素有往来,当今圣上夺位时,亦多曾得其鼎力相助。”
“出了玉门关后,大军第一处到达的是蒲类海。蒲类水域浩瀚汪洋,绵延足有八百余里……”
陈景明搁下茶盏,口若悬河。这些资料都是他翻遍了寺内藏书,又经他自个儿反复勘误得出的,再不能有错处。——倘若真有错,那也是光帝年间到现在隔了三十余年都没人再去西域勘验过舆图,须扼腕叹息。
姬央缓缓地吹开茶面,耳内听这少年人滔滔不绝,起先不以为意,到后来却心底剧震。他从十七岁至今,每年都咬牙切齿地恨着当今永安帝,也恨着程怀璟。对于死了的八皇子秦阆,他十年念念不忘。
他竟忘了,最初……在最初的最初,在还没遇见秦阆之前,他跪坐于家族一众长者前,曾脆声道,我愿为栋梁材,我誓要做那庙堂器。
五岁的孩童,一鸣惊人。
家族送他入宫,与八皇子秦阆做了伴当。朱红色高墙围筑,他渐渐忘却最初的最初,他只是想要一份荣耀。
家国河山,士之终谋。
“寒君,”姬央开口打断陈景明的时候,右手已经抖的不像样子,几乎端不起一杯清茶。“不如你出仕吧!倘若明年春闱依然不曾变,我保举你出仕!我南阳郡姬氏乃当地郡望,朝堂上多有出自我姬家赤舄堂的。那些个长安子弟,若无人肯举荐你,我姬家举荐你!”
姬央弃了“贫僧”,恢复了昔日世家子的口吻。
陈景明抬起眼,大感意外。“法师?”
姬央俊美的眉目一瞬间又似染了红尘色,下颌微微抬起,细长眼内有明光流淌,似笑,又似要哭。“啊,我愿举荐你。只是有件事你须先与我交代清楚。”
陈景明倾身。“何事?”
“寒君你关心西域战事,究竟是为了家国呢,还是……仅仅因为这次去西域平叛的是平乐侯?”
作者有话要说:
西域十六国清单源自于百度,大月氏国的那句是直接拷的另一本《反派权臣是万人迷》。月氏国在这个朝堂系列作架空处理,经不起考究,各位爷将就着看好不好?=_=
【今日小剧场】
姬央:你为何关心西域战事呢?
陈景明:……
郝春:啧啧,法师你六根不净啊,居然撺掇着这个冰块疙瘩?嗯?╭(╯^╰)╮
第17章 欢喜丸
在伏龙寺铺天盖地的寒梅香里被一个光头和尚堵住了嘴,逼问他为何关心西域,陈景明措手不及。
他踟蹰了半晌,面皮早不知觉涨红了,耳尖子在天光中红彤彤,恰似这严寒冬日里失了火。“学生……学生并不曾……”
姬央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陈景明忽然醒悟。倘若他不开口解释,或他不这样难堪,姬央或许还疑心不到郝春身上。但他脸烧的这么厉害,是个人都能看破他隐藏的那点子心思。
心口怦怦地跳个不休。
陈景明倏地抬起眼,直勾勾地望着姬央那张依然不失俊美的脸,忽然静静地道:“法师,欢喜男人是怎么个滋味?”
姬央反倒叫他问的一怔。顿了顿,唇边笑意渐转温柔。“啊,欢喜一个人,又何惧他是男是女?他是男子,与你恰好同进退,是你毕生孤勇路上的同行者,岂不更美?”
这倒是他此前从未想过的。
陈景明又斟酌着问道:“那,倘若他与你志向并不相同呢?”
姬央垂下眼。他与死去的八皇子秦阆志向不同、兴趣亦不同,可他依然在秦阆身边待了十几年。“那便……你顺着他,或央他依着你。”
陈景明试着想象了一下他与那个意气风发的小侯爷站在一处的场景。想象着,小侯爷郝春龇牙咧嘴地站在他面前笑,说,你随我一道去西域吧!
西域苦寒,书卷里所述八百里蒲类海荒无人烟,历年征战死去的将士不得魂归,遍地都是白骨。
啧!
陈景明打了个寒噤,摇头道:“不成!学生所学乃孔孟之道,志向是入御史台,必不能与他同行。”
姬央缓缓地端起茶盏啜了一口,唇瓣沾了热茶,微有暖意。“当时我也不曾跟八皇子去荆门。”
陈景明皱眉,似懂非懂。
“可是后来……”姬央垂着眼又道,“无人知,在后来的十年里,我悔了多少次。”
无数次,姬央想过,倘若当初他不计较秦阆投奔妻族即将迎娶美娇娥,一起到了荆门后,以自家的聪明才智,又有几分希望能替秦阆翻盘?
秦阆死了,他悔之莫及。
无数次,姬央想过,倘若当日里依然败了,至少他能在他身边。至少,他能替秦阆找回残破尸首,然后抱在怀里,一针一线地缝合齐整。
“人生有些事是不能重来的。”姬央目光落在袅袅升起的茶汤,视线里渐渐起了雾。“佛经里说人有九世,又有传闻说,就连佛祖他老人家与其妻耶输陀罗亦有九世情缘,可是我不信。”
一个修佛多年的人,突然说出不信佛祖的话来。陈景明怔了怔,正色道:“法师迷障了。”
姬央嗤笑了一声,缓缓地抬眼,一字一句地道:“我不信。就算有下辈子,他也不定能看上我不是?我也不定有当年那副皮相了。我五岁入宫,他也五岁,我们一道捉蛐蛐儿,拿夜光珠点灯,偶尔骑马出去打猎,箭矢不够,便拿腰带上扣着的明珠弹雀儿。佛说其妻耶输陀罗拿欢喜丸惑他,过去世如是,后来世亦如是。可他不曾惑我!倘若当真只是欢喜丸的缘故,所惑者,不过淫,不过欲。”
陈景明默然。事涉隐秘,他是连劝都劝不得的。
“寒君,你不懂。”姬央拢起手,叹了口气。“最好的莫过于少年时,莫过于当时当日。所以我日日诵经,从不曾祈求来世,我只愿……愿他在下头奈何桥边能多等我几年。”
一时间,姬央微微眯起的细长眼角满是温柔意。分明说着死后幽冥事,口吻却像极了去赴情人的黄昏约。
陈景明悚然而惊。
冬日天光短,两人不过说了顿话,白昼便渐转昏昏。待茶汤凉却的时候,陈景明离了僧舍。
不早不晚,书卷握在手中也看不下。临别前姬央那句“情之一字,不知何以起,一往而深”始终盘旋于他脑海。
怕入了魔障了!
陈景明忿忿不平地掷了书卷,索性和衣而卧。室内没点灯,窗户罅隙都用纸片糊牢了,朔风进不来,便拼命摇着窗。
吱嘎,吱嘎。
一双乌黑靴子踩在雪地里,粉色边儿染了雪泥,有些污脏。
陈景明皱眉,沿着那双靴子往上看去,却见到平乐侯爷郝春正在龇牙咧嘴地望着他笑。
你来了?郝春把红缨枪扛在肩头,大喇喇地笑了一声。走,小爷带你去吃昌记的卤牛肉。
陈景明后退半步,寒着脸,淡淡地摇头。学生近日吃斋。
你又不出家,吃什么斋?郝春笑着伸手来拉他,红缨枪的殷红缨子在朔风里摇了摇。
陈景明继续摇头后退。
郝春凑近了他耳边,突然低低地笑了一声。哦?当真不吃卤牛肉?
不吃。陈景明绷着一张俊脸,恨不能把这位讨厌的平乐侯爷踹到雪地里去。
死皮赖脸,哪儿来的这么讨厌的人!
郝春呼吸声喷洒在他耳侧,笑意愈发低了,透着股下流。卤牛肉不吃?
不吃。
那……郝春突然慢吞吞地咬了口他耳尖,沿着脖子一路往下,手也不安分,撩拨的陈景明瞬间肿.胀。
那,欢喜丸你吃不吃?
陈景明呼吸声变粗,然后他猛地抬臂推开郝春,怒不可遏。放屁!
哈哈哈哈……!
郝春的笑声回旋于空荡荡的雪地。雪原苍莽,笑声沿着蒲类海低低擦过水面,惊飞了一群大雁。
陈景明霍然惊醒,坐起身,被褥堆在床脚,他身上这件棉袍却湿了。门窗紧闭的室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麝香,不必欢喜丸,原来他也能有欲。
下午饮茶时姬央后头那半句没说完的话,此刻也在幽幽暗室内凸显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