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知是那掌事一口气没说完,摇了摇头,说:“皇上有所不知,正是因为燕相病情危急,眼下百官正跪在长明殿外不起?,要恳请皇上念在燕相往日功劳的份上,以国朝大局为重,暂且饶恕他私造私贩军火的罪行?,不再追究其责!”
松针刺痛了魏绎的掌根,他眸子渐深,望着外头石阶上厚厚的积雪,喉间转而?生出冷意:“会挑时候。他们还说了什么?”
掌事想了一想,又忙道?:“户部的那几位大人说,燕相将军火贩卖给倭寇,是一招借力打力,为的是除尽余孽隐患,不仅要罚,还得赏。司谏院这次倒是没说什么,许良正只?是领着部下一同跪着……倒是太学院与弘文馆两家的学生,公然指责皇上是受……受、受人蛊惑,不辨忠奸,才与燕相疏远生隙,致使君臣离心!”
今年朝廷重立博学科,因太学院与弘文馆的学生滋事,一概没能参加应试,误了仕途,这帮人心底都记着仇。天子要治罪于?国相,是针尖对麦芒,便也要来?趁乱掺和一脚。
魏绎负手一摔,闷声道?:“这朝,朕还能去上吗?”
林荆璞也是一怔,搁下了早茶:“谁先起?的头?”
掌事没了主意,擦了把汗:“奴才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可?除了工部蒋尚书革职待办中,兵部邵尚书因病未到,其余四部尚书皆在其列,仅有少数官员赶巧请了病假与事假的未曾到场……皇上,奴才已?好言劝过了,奈何人微言轻,说、说要等皇上亲到……”
魏绎没动,眼底起?了几分焦灼,冷嗤道?:“这案子昨夜才新有了转机,刑部的判文还未发下,这帮人要替燕鸿出气,未免也太急了些。”
林荆璞眸子微沉,说:“判文未发才有转机,罪名未定,他仍是一清二?白的国相。燕鸿把持朝政多年,不可?能一朝便树倒猢狲散。这样的局面,你应是想到过的。”
魏绎切齿,目露恨意:“满朝是他爪牙,朕任由他提线摆布。大权从?未真正落在朕的手中,又怎会没想过对峙之?日,会受到朝臣们何等的非议。可?哪怕是勾结倭寇、偷调国库、枉顾灾情人命的大罪,竟都撼动他不得!”
林荆璞:“燕鸿在新朝便以清世?家之?弊为名,大力扶持寒士为官,在朝野内外都笼络了不少寒门出身的士人。自古寒士多为权贵望族所排挤,入仕艰难,有才者不缺赏识,但缺高位为他们打通终南捷径,燕鸿便是这样不可?替代的人,他们畏怕了大殷朝几百年来?的望族垄断,俨然是把燕鸿当?成了神明。所以就算是贩军火、党倭寇,哪怕是弑君之?罪,都不足以真正动摇燕鸿在他们心中的地位。假以时日,燕鸿仍可?东山再起?——”
百足之?虫,至死?不僵,以扶之?者众也[1]。军火案虽撬动了燕鸿当?下,但眼下想要彻底扳倒他,还欠缺火候。
林荆璞面如冠玉,道?:“不过,他的罪名已?立于?天下人的心中,你我所做之?事不会白费。寒士清高,重义轻利,维系他们的是书中的仁德道?义,可?这世?间的假仁假义难道?还不够多吗?”
林荆璞不由望着魏绎,魏绎也拧眉注视着他。两人的眼中有很多东西,可?隔得如此近瞧,却纯粹得只?剩下了彼此。
魏绎心中一动,明白了他话里?头的暗示,没由来?笑了一声,阴霾顿扫。
他披了黄氅,没来?得及带上帝冠,便要出门。
长明殿掌事忙抱起?他的冠冕,弯腰跟着:“皇上,您上朝去吗?这百官还跪着,您此刻去怕是……”
“还上个屁朝——”
魏绎靴子高迈,掀帘而?出:“燕相既然病了,朕总得瞧瞧他去!”
*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三国·魏·曹冏《六代论》。
胡说,你家皇帝明明是攻……
今晚应该还有一章~
069# 红梅 “先与朕斗,再动林荆璞的主意罢。
相府门可罗雀。
待到魏绎的御驾到了?, 下人才着手清扫起庭院积雪。
魏绎径直入了?燕鸿的卧房,这?间?卧房看着宽敞大气,可榻上是蓝帐旧衾,比不得他家书房的陈设要精致。
燕鸿听闻圣驾至, 咳嗽了?几?声, 正欲带病强起。
下人在旁劝阻了?会儿?, 魏绎起初无动于衷,见他病得实在不轻, 才令郭赛上前发话:“燕相身子不适, 不必在御前多礼,快躺下歇着吧,否则再传了?出去便是叫皇上难堪。”
郭赛舌头爱打?圈儿?, 再不中听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都能?显得笨拙逗趣。
“臣谢过皇上……”
几?名御医是随同御驾一起来的,行礼过后,先替燕鸿诊了?脉。他们也诊断不出具体?的病因, 只说起了?积劳忧思、火旺阴亏那套的说辞,又开了?个珍品膏方?让相府的人先给燕鸿用着。
相府管家替燕鸿谢过,又搀扶着他从床榻上坐起说话。
“臣老了?,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 皇上不该为臣误了?早朝。”燕鸿病中的语气虚弱,可分毫不妨碍他的底气。
魏绎没用早膳,故而悠闲地拣起了?相府的点?心吃,阔达又冷漠:“燕相跟朕客气什么,身子要紧。朕还盼着燕相能?早日好了?, 回去帮朕主持朝中大局。这?部,六部官员一早便在长明殿跪着了?, 朕才没了?燕相一日,便是举步维艰。”
燕鸿眉头稍顿,寡声道:“皇上,老臣有罪。”
“朕知道,燕相所作皆是为了?大启,一分银子没花在自家人身上,好处都是被那蒋睿和卢遇良捞走的。”
魏绎笑了?一声,又说:“所以这?案子得让刑部兵部细细查实,可也不必矫枉过正。三?郡隐患未除,北境又虎视眈眈,朝中军备每过几?年便得换一批,火门枪造的正是时候。朕还打?算好好嘉奖吴其用,由朝廷拨款让他开厂专制火门枪,明年再将禁军铁器与马鞍生意都交给他家做——”
燕鸿凝眉注视着魏绎,捂着帕子咳了?两声,又说了?一遍:“皇上,老臣有罪。”
魏绎笑意转阴,语气不觉淡了?几?分:“朕少时,燕相曾躬身教导,不做一人一家之君,而要做天下人的明君。燕相的罪,朕说了?不算,要天下人说了?才算数。”
他字字在诛他的心。
为臣者不得君心,却要反其道而行之笼络天下人心,可惜燕鸿从没有篡权夺位的本意。
燕鸿面色稍沉,忽又要咳嗽起来。下人给他端来了?水,喝了?才好些。
“那皇上如今与林荆璞交心,到了?何种地步?”燕鸿缓了?缓,便也低笑着问了?句。
魏绎三?两下掸掉了?手掌上的糕屑,又看向了?外头的雪:“我与他不交心,只有几?分露水逢恩的交情。”
燕鸿眼角的笑纹深陷:“好,如此便好。臣心中清楚,这?病一年半载还要不了?臣的老命,凭借些手段与威势,也还不至于落得锒铛入狱、惨死无状的下场,尚有余力与他林荆璞再斗上一斗,便是斗不动了?……也得给我朝后人铺好道路,绝不容他再蛊惑帝心,干涉我朝内政!”
他的言辞止不住要激动起来。
魏绎迟缓地旋动杯盏,抬眸望向了?燕鸿,霎时有百种滋味回旋于心头,良久,他只沉声问了?句:“扫清世家,于燕相来说便那么重要么?”
这?番道理已?说得太多,燕鸿也懒得再旧话重提,只道:“皇上,三?郡那帮人,他们不光是前朝遗祸,更?是这?中原土地上根深蒂固的世家后代,他们的骨子里便是要饱食民血、党同伐异,又拿正统之说蛊惑人心的俎虫,早该杀绝……”
魏绎喝茶滤口,黑眸深不见底:“可八年前,殷太子要做的也是打?压削弱世家之势,只是皇权还未落在他的手中,以太子身份还无法真正与世家抗衡。若是启丰军当年没有那么快便攻下邺京,倾覆了?殷朝,林鸣璋当了?皇帝,这?天下许会是另一番景象。”
燕鸿皱眉叹息,还欲再谏。
魏绎往杯中吐干净了?茶沫,笑了?一声,语气薄凉:“我朝虽无世家林立之态,可正因此,‘燕门’或许早成了?一家独大的望族。饱食民血、党同伐异、蛊惑人心,扪心自问,这?些事难道燕相您自己就?都没做过?”
燕鸿瞠目怔住了?,喉间?压着一口腥甜,“皇上……”
魏绎已?淡漠地起身,去披上了?厚实的大氅:“燕相先好生静养,不宜动气。这?案子外头多的是人替你操心,朕暂且动不了?你。待您养足了?精神,先与朕斗,再动林荆璞的主意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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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绎携同御医一早去相府探望的消息传到了?长明殿,百官要为燕鸿同仇敌忾的气势便被压下了?。
有些年纪大的官员跪得久了?,没能?站起来,便直接在雪地里晕了?过去。一时场面又是一团糟乱。
林荆璞借着踏雪寻梅的风光,也往长明殿这?边走动。
“二爷,官员们听了?劝,都先散了?。”
林荆璞颔首,怀中捧着一枝覆雪红梅,走了?两步,便在宫墙边撞见了?柳佑。
柳佑在雪地里也冻得有几?分哆嗦,见到林荆璞,忙敛了?疲惫晦气之色,拱手相迎:“二爷好雅兴——”
林荆璞眼角生笑,“闲人一个,不比柳大人要务繁忙,还抽出空与他们跪了?一早。”
柳佑掸了?掸官袍上的碎雪:“谁能?知今日朝上会有这?么一出,鄙人也是不解,只是若不跪,倒显得不大合群,往后同僚之间?也多会诟病。皇上怪罪下来,好歹还有尚书大人与中书省大人为下官顶着——”
林荆璞眼中暗笑:“此次军火案能?破,柳大人功不可没,先前大人在北林寺又有救驾之功,魏绎哪会舍得怪罪于你。”
“能?为二爷效力,是吾辈本分,定肝脑涂地。要是还能?因此顺势讨好启朝皇帝,升官加爵,自是美事一桩。”
“柳大人所求的若只是富贵功名,我与魏绎都不会对有才之人吝啬。”
林荆璞笑意清淡,与头顶的雪中红梅相映成趣:“可记得上次在草堂前你与我听得是南边雅调,曲高和寡,非得才学雅趣兼备才能?听懂,柳大人怕不是个俗人。”
柳佑稍直起身,双手在胸前还未落下,皱眉望向林荆璞玉姿容貌,一时有些黯然失神。
他又离林荆璞近了?几?步,像是欲与之交耳窃语。
一件大氅便盖住了?林荆璞的肩头,强有力的臂弯勾住腰腹,将他整个人从柳佑面前抱离了?开。
“病才好,雪天里乱跑什么?”
070# 皮囊 唯独这一次做,魏绎是面朝着他的。
林荆璞脚尖没沾半点风雪, 回眸望见魏绎紧实的喉结,眼梢略微上挑:“这么?快,来回有一个时辰了么?。”
“看病是御医的事,朕只是去顺路吃个早点, 走个过场也就回来了, 只要百官别都冻死在长明殿前就成。”
魏绎又拿手捏热乎了他冻得通红的耳廓:“何况朕还得留心着你的命。”
风一横吹, 树梢有雪落下,皆被魏绎高大的身躯挡住了。林荆璞拢紧胸前大氅, 视线越过魏绎的宽肩再去看柳佑时, 眼角的情|欲转眼已无?影踪。
柳佑微滞,忙向魏绎跪下行礼:“微臣柳佑,参见皇上。”
魏绎个子委实是过高了, 皇袍衬得他愈发威势逼人,林荆璞不?矮,可像是被他护在了身后。他侧目瞥了柳佑一眼,又去问?林荆璞:“方才都聊了什么??”
林荆璞低笑一声, 淡淡道:“我与柳大人难得投缘。都爱听从南边传过来的雅调戏文,这调子在邺京不?常能听见,爱听的人也少,故而多交谈了几句。”
柳佑也道:“皇上, 臣曾有过几年羁旅南方,是那时学会的听曲。”
魏绎眸子稍深:“柳爱卿是何时去的南边?”
柳佑应答如流:“回皇上的话,臣少时家道中落,便去南边投靠了亲戚。”
魏绎干笑了一声:“你投靠的亲戚,可是三郡之人?”
柳佑眼眶稍抬, 顿了一顿,仍敛目视着金龙鞋面, 并未否认:“正是,是三郡中的渭郡。”
“怪不?得柳爱卿此?次能够不?畏强权,挺身为军火一案出力。前前后后,都属你的功劳最大。”
柳佑又佯装肃敬了几分,只道:“皇上谬赞,臣心中惶恐,不?敢居功自傲。”
魏绎暗中去看了眼林荆璞的脸色,背后的长指环过那人的玉腕,又清了清嗓:“说起来,早该升你的官。可前些?日子朕病着,而今燕相又病倒了,这朝中事务繁杂,一时审批不?及时,吏部?也才未将?你的调令发下。”
柳佑跪着没出声。
魏绎眼底的笑意转阴:“朕既记起了这桩事,总不?好再耽误赏给功臣的犒劳。再等两日吧,朕亲自替你去催催,擢升的调令应就快了,你且安心在府中候旨。”
柳佑瞥见那两人默契的神色,心中忽起了一阵不?安,只得一拜:“臣叩谢皇上圣恩——”
……
二人回了衍庆殿,林荆璞才脱了大氅,递还给了魏绎身边的宫婢。
炭盆里换了新炭,噼里啪啦作响,倒是在这霜天雪地里生出了一丝别样的勃勃生机。
“燕鸿的病如何了?”林荆璞捧着暖炉,低头拿竹棒松动?炉中的香灰。
魏绎蹬掉了靴子,身子暖和了便发起懒,斜卧在炕上,手臂轻搭着林荆璞的腰,说:“燕鸿的身子一向硬挺,朕之前从未听说过他生什么?大病,这次竟下不?了床,真?是病来如山倒。据说他这次被萧承晔给气病的,气急攻心,哪是几服药能医好的。”
林荆璞薄凉一笑,“萧承晔最多只能动?动?嘴皮子气他,燕鸿此?病,只怕是与你的干系更大一些?。”
魏绎将?腿翘在茶几上,“他为了炸平三郡筹备如此?之久,动?用国库钱财,还花了不?少人力,才给倭寇造出这批火门枪。如今事败,他又怎能不?动?气。”
“燕鸿收拢朝中人心,看似坚不?可摧。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眼下只差这最后一步棋,便可全盘推翻。”林荆璞盖上了盖,索性?放下了暖炉,回眸低望着魏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