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不容再拖,”魏绎顿了?顿笔,眉头深拧:“大牢本就不是什么好待的地方,今夜你在狱中随便找个由头,将他们处死便是。”
官员略有犯难:“皇上,这案子本就备受朝野上下的瞩目,若一家三十?多口人在行刑前无?故暴毙,到时必会引得?朝堂非议,恐有言官不满。倒不妨再等上几日——”
“等不了?那么久了?。朕安分守己,他们也未必就见得?会对朕有多满意,还?不是百般挑剔,”魏绎露出狠戾之色:“明早,朕便要听到死讯,宁为钧一家老小,一个活口都不准留。”
那官员一个激灵,不觉冒了?一身冷汗,忙俯身道:“是……!”
殿内官员皆退下后,魏绎才稍得?了?空闲。
一太监捧着一盘柿饼,斗胆劝说:“皇上,这柿饼放了有两日了,是郭赛从宫外带回来的。您那日说要?先留着,可再不吃,这便得坏了。”
魏绎望向那几个柿饼,失神一怔,便说:“都扔出去吧。”
那太监一愣,忙弯腰应声,正准备将那盘柿饼端了出去,又折回来说:“皇上,内府掌管人事的曲公公午后便来问过话,郭赛和云裳二人,究竟要?如何处置?是绞杀赐死,还?是发配放逐,全凭皇上意思。”
魏绎的倦容挂不住,毫无波澜地舒了?一口气,道:“打发点银子,让他们出宫便是。想来,也能赶回去与家里人一同过年了。”
*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两汉·《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
078# 皇嗣 让他们活着,远比死了更有用处。
夜里静得诡秘, 阴风低泣。
鸟为食亡。几只秃鹫事先嗅到了这黑夜里不寻常的味道,集聚在牢狱外的高墙上,随时打算俯冲而下,为了抢夺最新鲜的人尸而头破血流。
翌日的白昼苏醒得迟, 直到巳时, 天边才透出亮光。林荆璞昨夜便睡得不踏实, 早晨身子发沉,迟迟才懒起洗漱。
很快, 曹游咋呼的喊声打破了这份浑噩, “二爷——!”
林荆璞拧着汗巾的手指一顿,曹游便推门冲了进?来:“从刑部大牢传出来的消息,说昨夜有人往关押宁家老小的那几间牢房里送了不干净的饭菜, 没两个时辰人便全被毒死了!……太子妃他们恐怕、恐怕已遭遇不测了!”
曹游含着悲恸的哭腔,无力地跪了下来。
汗巾掉入了盆中,一口气血涌上林荆璞的胸腔,他掩面往旁咳了两声:“宁为钧呢?”
“宁为钧也吃了那有毒的饭菜, 可他命大,碰巧昨日身子不爽快中了冷暑,没吃几口便全吐干净了,这才侥幸留了一条命。”
曹游强忍着哽咽, 骂道:“那帮吃百姓粮的俎虫!听说牢里的仵作只是草草验了尸,也没查出饭菜里究竟是什么毒,狱卒便将尸体都拖了出去喂鸟吃,摆明是要毁尸灭迹!刑部大牢密不透风,我们的人进不去, 曹将军本计划着要在行刑当日劫法场救人,可不想却——”
他粗鲁地擦了把眼泪, 扼腕痛惜。
林荆璞眼眶微低,唇齿翕动。
“二爷说什么?”
“是魏绎。”林荆璞面色晦暗,却出奇地冷静,冷意从眼底一直蔓延到喉间,但与他天生的柔弱姿态毫不违和?。
重犯在狱中暴毙,若上头无人庇佑,刑部那帮人便是再肆意妄为,也不敢如此作为。
曹问青此时也赶到了,见林荆璞的脸色,便知他已知晓此事,退后了一步,俯身跪下磕头:“二爷节哀!老臣办事不力,未能先行一步……才致使太子妃与皇孙遭遇了不测,老臣万死不能当,实在是无颜面对太子与先帝!”
“曹将军不必苛责于己身,”林荆璞抬手扶起了他:“没料到魏绎这么急下手,缘因?是我一直未想明白。”
曹问青听言一愣。
“我要是魏绎,绝不会轻易杀了如?此重要的两枚棋子,让他们活着,远比死了更有用处。”
魏绎说他不会失算,可他还?是失算了。
亚父应已在城外准备接他回去,同?行护驾的还?有一千兵马。魏绎赶在此时灭口,有什么用意,又会掀起怎样的波澜,他都无从可知。
他知道的讯息太少了,时间又太过仓促,连那牢中死去的究竟是不是皇嫂,都无法确认身份。
曹问青沉肩:“二爷,天亮之前老臣已派人暗中前往那乱葬岗搜寻了一番,昨夜中毒死去的七八岁模样的,都是女孩。”
他刻意没将话说完。
女孩与男孩虽都是皇嗣血脉,可要放在眼下,便是天差地别。
先帝本就只有林鸣璋与林荆璞两个皇子,林鸣璋被戮于亡国之日,林荆璞才不得以挑起复国的重任。要是皇嫂当日诞下的是女孩,救下来之后好好养着便是;可要是男孩,那便是殷太子的嫡子,本来便是能继承林殷大统的。若真是如此,嫡孙亡故,三?郡外党之人又怎会不猜忌怪责于林荆璞。
还?好,还?好只是个女孩……
曹问青随林荆璞久了,未免也起了臣下于自家主君的私心。他冒险专门要去确认一番,便是要替他消除后顾之忧。
曹问青想到此处,也说不清心头是惋惜更多,还?是庆幸更多,如?灰的面色才稍稍松弛,躬身说道:“二爷不必忧思过度,邺京中的后事就交由老臣来处置。伍老昨日到了乔板坡,老臣已派曹双去城外接应。行路匆忙,二爷早些预备才好。”
“这一年来,多亏劳曹将军照拂,璞始得善终。”林荆璞卸下深思,弯腰朝曹问青一拜,久久都不起身。
曹问青只好将头压得更低,苍老的眼眶有不具名的热泪在涌动。
……
曹双亦是曹家的家奴,比不得曹游有一身功夫,可也读过不少书。早晨鸡还?未打鸣,待到城门一开,他便快马出了城,赶至了乔板坡的营地。
冷风萧瑟,地上的枯枝残叶还蒙着白霜,踩上去仿佛能听见冰刀淬火的声响。
“拜见伍老,小人是受曹将军之托,特前来接应伍老。”曹双是个懂礼谦和?之人,下马先向伍修贤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伍修贤已打点好了行装,坐于马上,可面色似有不豫,提着缰绳跟曹双道:“你?先起来。”
曹双才察觉到这营外的气?氛不大对劲。
只听人说:“伍老,皇嗣事关重大啊,我们此时往西南而行,应还?能赶得上。”
曹双抬眸看去,只见说话的人是毛裕才,正是此趟随同伍修贤护驾带兵的副将。
曹双稍有迟疑,便恭敬询问:“往东二十里便是邺京,二爷会在城外等候。不知毛将军,为何临时要南辕北辙,改往西南而行。”
毛裕才嗤之以鼻,又继续对伍修贤劝言:“伍老,皇孙的性命关乎大殷的千秋基业,如?今太子妃与皇孙是孤儿寡女,路途中难免容易遭遇不测!二爷既能安然无恙在邺京待了一年,也不差这几日了,但凡出了什么事,自有曹问青在京中替他打点。”
他这话里有挑拨不满的意味。
伍修贤面色深沉,攥着缰绳不语。
“皇孙?”曹双不由疑惑,忍不住要问:“何来的皇孙?!”
伍修贤便命手下将一份手书取来,递给曹双。
这手书通篇是以太子妃自陈的口吻所写。
七年前说她在太子府自缢未决,侥幸被宁家人救下,多年来承蒙宁为钧的照料,藉以亲姊之名与遗腹子留在宁府中,才得以苟活下来。可不久前宁为钧因军火案锒铛入狱,启朝下旨抄斩满门,所幸陇南刘氏之后柳佑不遗余力,将之从狱中偷换救出。
但柳佑已被远派至凉州,如?今正走在雁南关道上。启帝的亲信一路随行虎视眈眈,她唯恐自己与皇孙有性命之虞,无奈只好向伍修贤求援。
信上的簪花小楷因写得仓促,笔迹潦草,细致之处亦不曾说明。但这信中提到的皇嗣,无不透露出是个男孩。
曹双没看完,见到那紫阳,便擦了擦额上的汗,拧眉驳斥:“伍老,只凭单单一封信,不可偏听!那个孩子明明是……”
“就算信能造假,信物也能造假吗?”
毛裕才掏出一只金锁,将原本裹着金锁的布袋往曹双脑上丢去,言辞激切:“贱奴岂敢质疑皇嗣血脉!当年太子妃怀了身孕,举朝同?庆,先帝命宫匠为嫡孙亲手打制的长命锁,锁中镂雕了九龙托珠,是无论如何都仿造不得的!”
曹双瞪大了瞳,一时无措,慌忙跪了下来。
伍修贤倒不以为然,只沉声问曹双:“阿璞在邺京,可也收到了这封信?”
“回伍老的话,不曾,”曹双摇头低语:“昨夜刑部大牢出了事,二爷与曹将军只是以为……”
毛裕才冷声鄙夷,忿忿不平:“当年太子德行过人,若他的嫡子还?活在世上,将来便是继承皇位的不二人选!二爷在邺京一年有余,都不曾透露过关于太子妃与皇嗣的半点风声,曹问青说自己的眼线遍布邺京,可太子妃宁信一个启官,该是被逼到了何种境地?这其中值得深究的事还?多着!二爷自然不想这些事被捅破,让三郡旧臣知道,否则他下不了台,更收不了场——”
曹双暗暗抿唇不语,他是下人,知道在这场面上没有他说话回旋的余地。
伍修贤面上亦有不悦之色,他此行是主将,为了统摄军心,不好当面与副将驳斥。况且此事的确关乎大统,不能随意处置,须得权衡清楚利弊。
林荆璞陷入狼窝斡旋了一年,又与魏绎私交过密。南边旧臣们常以此为议,疑心其叛国投敌,失了君王德行,为此闹出了不少纷争事端。
眼下太子嫡子的出现,无疑便给了那帮人转机与希冀,三?郡诸人若知晓此事,必会对林荆璞施以强压。
无论是为了皇嗣、为了三?郡诸臣,还?是为了林荆璞,伍修贤都不能轻易表态。
“何事喧哗?”谢裳裳听到吵嚷之声,掀帘从营帐中走了出来,身边还?跟了个娇俏的小书童。
她打量了毛裕才等人一眼,面上略有不耐,可又笑了笑,从容不迫地说道:“阿璞从小跟我学诗作文,我最清楚他的心性,绝非是这样的人。可毛将军身为一介武官,既然有胆量质疑君王品性,好歹也得先读诗三?百,学讽谏之道,怎可口若悬河,妄自揣度还?未发生之事?”
伍修贤见谢裳裳出面,先下马去搀扶她。她行得端,没要伍修贤的手臂,挽袖径直便走到了毛裕才的面前。
毛裕才无奈退让了一步,偏头不服:“不敢。下官只是担忧皇嗣安危。”
谢裳裳端庄自持,甩袖侧身:“救皇嗣与接阿璞回三?郡,二者并不矛盾,何须让众将士在外冻着身子争执不下。以我所见,毛将军可亲率八百亲兵前往雁南关,及早救回皇嗣与太子妃。且留二百人给伍老去邺京接人即可,以备不时之需。届时,毛将军还?可领受一个救驾皇嗣与太子妃的头功,让他们知道你?的忠心,何乐而不为?”
“这……不可!”毛裕才皱眉不悦:“下官身份卑贱,怎可为了冒功而僭越迎回皇嗣,此事须得由伍老亲自出面——”
并不是毛裕才自己带兵救不了人,只是伍修贤是大殷第一把手的托孤重臣,论品行,论战功,论名望,他都当之无愧。
眼下他先救谁,旧朝中人的心便难免会向谁摇摆。
太子妃手书中,口口声声称呼伍修贤“亚父”,便也是想求得他的庇佑与偏袒。
“若要去雁南关,折返至少五日,到时候便来不及入京,”谢裳裳稳稳地说:“你?说太子妃与皇嗣身涉险境,那么阿璞已与启帝失约,他在京中就能确保安全么?皇嗣是重要,但邺京中的人是大殷的皇帝!毛将军舍本逐末,怕也不能够服众吧。”
一众将士纷纷低下头。
毛裕才顿时面红气?急:“下官、下官——”
“此事不必再议,就依照夫人所言。”伍修贤望着谢裳裳,语气不容置喙,拍了把曹双的肩,便上了马:“带路,接阿璞去——”
曹双心下一沉,立即起身上马:“是!”
079# 故园 “尤其,当这皇嗣还是个男孩——”
阴云稀疏, 为国丧所制的白幔还挂在城头招摇。
“曹双是怎么办的事,摸黑便出的城门,到如今也没见个人影!”曹游斜坐在马车的凭轼上,无趣地往地上甩打马鞭。
他话音落了正不久, 便见一队马车从东面的山坡上驶来, 领路的正是曹双。
曹游一屁股弹坐了起来, 激动得没扶稳,差点便要从凭轼上栽了下去, 又忙笑着往里通传:“二爷, 他们到了!”
林荆璞也听见了外?头的马蹄声,眉梢微动。
他与伍修贤已有一年多未见,虽常通书信, 可亚父在信中却不似往日那般对他严苛,极少过问他政事与功课如何,更多时候问的是饱餐否、衾暖否。
在恐惧时、茫然时、无端时,他都常能想起这个无比可靠的长辈。伍修贤于他来说, 并非只是托孤重臣,也而?是将他于危难困厄中拉扯大的父亲。
可临到此时要见?面了,林荆璞的心中又忽生了丝惶恐不安。
伍修贤在坡前先下了马,徒步走至了马车前方, 俯身行礼,再绕到车帘前:“臣参见二爷,二爷可安?”
林荆璞抬掌掀帘,只见伍修贤俯跪在地上,脑后的发丝几近全白, 比一年之前更甚了许多。
“躬安。”
先臣后父。这是伍修贤一贯教他的礼节,不可僭越。
林荆璞这才去扶起他, 喉结微动,朝他回礼,又将话重新说了一遍:“孩儿一切安好顺遂。”
伍修贤打?量林荆璞,见?他的面颊上总算是养起了点肉,心中也稍稍宽慰,拍了拍他的肩:“好便好。”
“亚父的身子也可还安好?”林荆璞语间隐约有哽塞,可呼啸的风声要将他的愁绪都吞咽了下去,唯有眼角晕着一丝惹人怜的红。
伍修贤还未答话,便听得谢裳裳缓步走了过来说:“他常年习武不辍,身子一向健硕,前些?日子还曾与田副将跳到冰河里头去抓鱼。只是人老了,样貌难免会一年比一年丑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