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众人看的头皮发麻,陈主簿环顾一周瞪过去,心中憋闷不已。
周俭昌按住的那小卒见大势已去,忙不迭地跟着招供,“大人我也招,我也是受黄县丞指使。”
黄县丞被按在地上,抿唇一声不吭。
孙熊蹙眉,一个八品小吏,竟然就有这个胆子谋夺数百条人命,震惊之余更是胆寒——九州大地,如太平镇一般的地方有多少,如黄霡这般的小吏又有多少?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涉及到朝廷命官,甚至很可能往更高处牵连,再在堂上审理显然不合时宜,贺熙华冷声道:“黄霡,太平镇养济院的事你可认罪?”
黄霡垂首不语,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
贺熙华心知今日问不出什么来,便不再管他,只淡淡对张院丞、耿玉及张三等人道:“你等可认罪?”
诸人跪伏在地,哽咽失声,“草民认罪。”
张院丞抬眼,“草民不求大人宽宥,然而此事并非耿玉主谋,他手上亦未直接沾染人命,还请大人法外容情。”
耿玉磕了个头,“与其在牢中生不如死,还不如得个痛快,请大人赐我一死!”
其余张三等人均在求情喊冤,加上义愤填膺的围观百姓,堂上沸反盈天,吵得不可开交。
孙熊先给周俭昌使了个眼色,让他往黄霡口中塞上布条,防止他自尽,又缓步走到贺熙华身后,在他耳边低声道:“不如大人先断案,我将黄霡押下去?”
贺熙华忍不住笑了笑,“我随后就到。”
第21章 第十二章:补偏救弊
贺熙华最终判了张院丞几人秋后问斩,上报刑部,还未走到后衙,就见陈主簿面如死灰地迎上来,“大人,不好了。”
贺熙华一顿,“可是黄霡?”
陈主簿艰难地点了点头,“虽然塞了布条,也捆了手,可狱卒一个没看住,自戕了。”
“孙熊呢?他当时在做什么?”贺熙华蹙眉,按理说孙熊不至于犯下如此错误。
陈主簿尴尬道:“黄县丞先前便已经服毒,押送的时候突然七窍流血,喊郎中却也来不及了。不过好在孙秀才机警,先前便着人封了他宅子,在他家人点火之前便搜罗了他所有的书信和账簿,想来不致影响破案。”
“也好。”贺熙华只觉说不出的疲累,“你也回去歇息吧。”
陈主簿唯唯称是,刚准备退下,就听贺熙华轻声道,“殷鉴不远,当引以为戒。”
陈主簿一身冷汗,转身对着贺熙华深深做了个揖,方脚步杂乱地告退。
贺熙华找到孙熊时,他正在书斋整理那些书信账簿,神色有些冷。
“背后还有人?”贺熙华淡淡道。
孙熊将信递给他,“大人可识得这字迹?”
贺熙华看了眼,缓缓点头,“泗州别驾。”
“这便是我玄启朝的吏治。”孙熊闷声道,“下一步,大人你是打算绕过泗州直接上报朝廷,还是准备逐级上报。”
他的言下之意便是担忧泗州刺史与黄县丞等人沆瀣一气了。
贺熙华沉思片刻,“我直接修书给淮南道黜置使,请他上报朝廷。”
黜置使时有时无,若有则一年一换,驻地又不在泗州,与他们合谋的可能性极小。
“对了,”贺熙华见他神色郁郁,有意岔开话题,“你可知我们是怎么找到你的?”
“难道不是周俭昌他们?”
贺熙华摇头,“非也,他们逃出来时,我与衙役主力并不在左近。是你那匹马,突然跑出来不断嘶鸣,然后又带路,我们才得以找到你,免得酿下大错。”
这时孙熊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竟是骑了马去的,竟就将它留在客栈那许久,也未想的起来去寻它,一时间愧疚万分,“它惦念着救我,我却将它忘了,如此一看,远不如它。”
“待会你去看看它,日后待它好些,马是最通人性的。”贺熙华约莫祖上养马,提及马来满脸温柔。
孙熊点头应了,决定回头便去探望孟精,给它喂些上等马料,一边取出一份拟好的条陈,“养济院之事,学生略微想了想,粗粗拿了个章程出来,请大人过目。”
贺熙华打开一看,足足有七八页之多,包括效仿军卒管理,将养济院实际人数编号造册,册中应有年龄、外貌、为何残疾孤苦、原籍等,裁革、病故、顶补、新收等也要及时录入;每年每月发放给孤贫老弱的口粮、布匹等也要造册登记。最重要的是,孙熊提出要请上官定期派遣无关官吏前来点验,房屋完好、孤贫在院、并无冒充才算合格。
“很好,此番去太平镇,你是大大进益了。”贺熙华满脸欣慰,连连拍他肩,仿佛他是自家儿子。
孙熊谦辞,“学生不过是在养济院有所感悟罢了,若是大人去了,定能拟得尽善尽美。学生还未写完,还请大人斧正。”
贺熙华想了想,提笔在一旁添上:有人冒滥,官员不察,降一级,官员纵容,革职;纵容胥吏令人代领或是监守自盗,流徙;符合孤贫条件却不养济,杖六十;上官包庇,同等惩治。
孙熊在一旁看着,本以为自己想的已颇周全,可和贺熙华一比,仍是略有欠缺。
似乎看出他所想,贺熙华安抚道:“你方到县衙数月,能想的如此周全,已是颇为不易,若你与我一般做了两三年父母官,自也会想到这些。”
孙熊点头,又与贺熙华反复推敲数遍,觉得并无不妥后,贺熙华才工工整整地誊抄成劄子,连同此番大案的前因后果,命人快马上报朝廷。
一切算是尘埃落定,贺熙华面上却殊无喜色,孙熊心知他并非是担忧自身前程,多半还是在自责自省,便道:“早在大人知临淮县前,这些畜生便已筹谋、着手此事,大人日理万机,不曾觉察小小一镇之事情有可原,大人不必过于自责。”
“是我失察。”贺熙华低声道,“若不是你发觉其间蹊跷,还不知还有多少老人会命丧这些人之手,我既是知县,称一句父母官,便该对本县所有子民负责。同理,既为一县之长官,麾下所有官吏之过错,皆为我失职失察之过。”
孙熊打断他,“照大人所说,本县所有人之功,也应归大人才是。大人在临淮县不过短短三年,便已经五谷丰隆、民无饥馁、文教大兴,难道不是大人的功德么?”
贺熙华神色仍有些郁郁,孙熊自嘲一笑,“如我这般一事无成之人,都不会每日沉湎于往日过失,大人与其将有限年光浪费在自怨自艾上,还不如奋发勉励,为临淮生民多做些实事。”
贺熙华默不作声地沉思片刻,转身对着他便是一礼,“枉费我自幼苦读诗书,却连这些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我今日才明白,何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大人折煞我啊!”孙熊赶紧避开他的礼。
贺熙华抓住他袖子,感觉对方僵了僵,肩膀似乎不自然地抽搐一下,猛然反应过来,“你的伤可好全了?”
孙熊忍痛道:“学生可不是养尊处优的公子哥,没那么娇气。”
“嗯?”贺熙华挑眉,“那谁是娇气的养尊处优的公子哥?”
说罢,在他肩上伤口边缘轻轻按了下,满意地听闻他倒吸一口冷气,摇了摇头,“此番你辛苦了,但不要忘了,最紧要的还是准备赴试。下一场是乡试,若是中了,你便是举人了,放在前朝叫做举孝廉,你应知其中分量。”
孙熊倒不似往常那般排斥,却也不甚热衷,便盯着对方满含期许的狂热眼神拱手道:“学生定全力以赴。”
作者有话要说: 小贺热衷开辅导班,对本县大考升学率很是在意
第22章 第一章:愁潘病沈
临淮地处黄淮之间,每到盛夏,先是梅雨季,阴雨绵绵、闷热难耐,待雨停天晴,便又进入酷热的三伏天。
孙熊得了秀才功名后,便更名正言顺地在县衙中帮忙,由于上次养济院一事,众人知晓他居功至伟,也便渐渐赢得同僚及百姓的敬重,连陈主簿见了他都客气无比。
县学已教不了他,他只偶尔去听听贺熙华讲讲经义、策论,剩下大多数时间,除去办差,便是埋首苦读。
这日是县衙休沐,贺熙华本约了他一同去县学为学生们讲学,可到了辰时,左等右等却不见贺熙华出现。
孙熊心中纳罕,便去他厢房寻他。
左近无人,房内亦安静无声,孙熊蹙眉叩了叩门扉,“贺大人?大人?”
依旧无人应答,孙熊拔腿欲走,却恍惚间听见清浅的呼吸。
“大人,得罪了。”孙熊径自推开门,不由得愣在门口。
贺熙华半边身子挂在榻边,双手无力地垂着,头发散乱,看不清面容。
孙熊大惊,两步并作一步地小跑过去,一把将他扶起,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鼻息,好在他虽气息紊乱,但仍好端端地活着。
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孙熊又觉触手一片滚烫,再摸贺熙华的额头,更是烫的惊人。
一想起昨夜贺熙华只着轻薄夏衫挑灯至子夜,孙熊心中便有了猜测,这贺熙华恐怕得了霜露之病,须得寻郎中来看了。
“贺省,”孙熊推开门唤道,“你快去,将县中最好的郎中请来。”
贺省一见这景况,颇有些迟疑,孙熊安抚他,“此处有我,我自会照应着,你速去寻郎中。”
贺省这才狂奔而去,孙熊将贺熙华放平到榻上,这才犯了难。
他虽在养济院呆了月余,可照顾病人却还是头一遭,想起先前逃亡时见过的一家流民,那民妇照顾自家儿子的做法,便依葫芦画瓢照搬过来——先将贺熙华湿透的中衣褪去,又取了块干净罗帕浸了冰凉井水敷在他额上,最后再将他被子盖好。
忙完后,孙熊坐在他榻边,时不时为他把个脉。贺熙华满面潮红,青丝散乱,褪去官服,仿佛也褪去了朝廷赋予他的威严,看起来更像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
还是个皎如玉树临风前的姣丽少年。
孙熊托着下巴看着,忽而有些明白为何贺党一开始要将他送入宫内了,高门大户、端庄华美、淑慧雍容,这岂不是一派正宫气象?他的目光游移到那微微敞开的领口,白皙如玉的肌肤,还有玲珑小巧的锁骨。
“孙秀才,郎中请来了!”贺省边跑边喘,将孙熊从旖旎遐思中惊醒。
孙熊这才留意到自己方才的想法有多么不合时宜,又是多么危险,却又无暇细想,便将郎中请到榻边,取了块罗帕盖在贺熙华纤细手腕上,“请郎中看诊。”
郎中与贺省一同看他,郎中不悦道:“你这般我把不准。”
贺省尴尬道:“大人既非女眷,又非贵人,不必这么讲究。”
郎中颤颤巍巍地按上他的脉,故作玄虚地摇头晃脑一番,最终道:“大人乃是风邪入体,偶感风寒,幸好大人年富力强,只需按时服了我的方子,这段时日莫要再宵衣旰食,好生将养一番,便能痊愈。”
“谢过老先生。”贺省恭敬谢过,又取了碎银子打赏,便送他出门。
孙熊蹙眉看着那老先生的背影,待贺省回来后,抱怨道:“他看起来医术并不如何高明,为何是他?”
贺省瞥他眼,“他已经是整个临淮医术最高的郎中了,寻常人想请他都请不来。你道是在京城么,随随便便就可以延请太医?”
“随随便便延请太医?那是你贺府,寻常人谁有这个本事?”孙熊不无讽刺。
贺省撇撇嘴,“行了,咱们也别在这碍着大人歇息了。”
“你们不要派一个人在旁边守着么?”孙熊简直匪夷所思,这时候不正是奴仆表忠心的大好时机么,为何感觉贺省对贺熙华连丝毫的敬畏都没有,竟如此敷衍了事。
贺省反唇相讥,“大人身边就我一个常随,我又要去给大人拿药煎药,要我守着他可以啊,那就请孙秀才去取药?”
孙熊瞠目惊舌,心道他若是有这等刁奴,早就拖下去杖毙了,哪里还能容他这般大放厥词。
孙熊冷笑道:“也罢,我先代你守他一会,你速速去将药煎来。”
想了想,又实在怕贺省粗心马虎坏了事,便给了他一贯钱,“你在药铺请他们煎好了带回来,剩下的便是你的。”
贺省这才拿了药不情不愿的去了,孙熊坐回贺熙华榻边,心中五味杂陈。
本以为贺熙华先前说自己在家中百无一用、比起堂兄一无是处是谦辞,如今看他对下人的约束力,恐怕当真不是什么热灶头似的主子。
“怎么了?”
孙熊低头,就见贺熙华已然醒了,眼神迷茫空洞地看着他的方向。
“你染了风寒,有些发热,我让贺省为你开药去了。”
贺熙华点了点头,禁不住又闷咳起来,“估摸着还是这些日子忽冷忽热,我原先身子康健得很,未想到竟这么不堪用,还带累你们。”
“哪里的话。”孙熊起身端了杯温着的水,又兑了些凉的,感觉不冷不热了才送到他手边,“风寒就需多用些水。”
贺熙华接过,试探地喝了口,方一饮而尽,只觉心内都温热异常,“此番多亏了你,你在这陪我,都耽误了课业……”
实在不耐和他这么客套下去,孙熊打断他,“待大人大安了,再给学生私下开堂课,那不比我自己埋头读上十日百日要好?我就在这借大人本书看看,大人你接着歇息,勿要徒费精神。”
贺熙华本想和他说几句衙中之事,却觉浑身无力,挣扎着对他笑了笑,便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