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在长安时,听闻官府会将一些空置的宅邸腾出来,安置这些患了疾疫之人,”孙熊沉思道,“似乎是叫做病迁坊,我看不如我县也依此处置。”
他带着衙役将那人送到最远僻的一处河伯庙,那庙荒凉破败,四处漏风,倒也应了伤寒杂病论上通风换气的要求。
刚将那人安顿好,就听有人来报,“不好了孙秀才!大人让你赶紧回去。”
孙熊心中隐隐有不祥之感,忙纵马回了县衙,一回去就见贺熙华斜倚着凭几,单手托着额头,看着极其焦躁。
“大人。”
贺熙华抬头看他,神情是不加掩饰的惶然,“我差人前去各乡排查,最后发觉八个乡竟有两个乡出现了大脖瘟,我已经命人将他们全部带回县城。”
“这病到底是通过什么染上的?”孙熊蹙眉道,“这些病患的妻子家人可曾染病?”
贺熙华苦笑,“得了这种疫病,动不动便是断门绝户,故而能带的我都带来了。我现在怀疑,此疫怕是真的和开阳关系极大,那两乡均紧靠开阳。”
“待周俭昌回来,也便水落石出了。”孙熊想了想,“我方才将药铺里那病人安顿在了河伯庙,我看不如将那些人也一并送去,放在县衙里到底不是长久之计。”
“你所言甚是,”贺熙华阖了阖眼,“我在想,是否需要暂且封上与开阳官道。”
孙熊蹙眉,“这恐怕有些犯了忌讳,更何况,封得了官道,封的了山林湖泊么?”
贺熙华摇头,“是啊,是我过于急躁了。”
“当务之急,还是先将病人收治了,再去寻些郎中,能救一个是一个吧。”话虽这么说,孙熊自己都不会相信。
贺熙华长叹一声,“我去拟个折子,向朝廷禀报此事,若是能派一个医术高明的太医过来,可就阿弥陀佛了。”
一听太医两个字,孙熊顿时觉得头皮发麻,转移话题道:“不知大人准备给我派个什么差事?”
“你?”贺熙华觉得好笑,“虽是瘟疫,可目前感染人数并不许多,你是乡里乡间难得的读书人,这个时候哪能让你轻易涉险?你便留在衙门里帮陈县丞处理公务便是,待我身子大好了,你便辅助我。”
孙熊颇有些不乐意,毕竟他从未接触过瘟疫,很想见识见识,“其他的衙役官兵是人,周俭昌是人,我也是人,哪里又有高低贵贱之分了?他们可以涉险,那么我也可以。”
他坚决得很,贺熙华想了想道:“不如这样,你若是得闲,便统计病患人数,他们家中妻子可还安好,可有困难。若是确有困难,便用县衙的款项去给他们买些米面,实在不行,就征用他们暂时充当民夫,妇孺就烧饭送饭。”
他说的也无甚特别,历朝历代均是如此处置,孙熊点头应了,又问:“先前大人吩咐过,要找些远离人烟的房屋,咱们暂时征用了河伯庙,可若是人数再多,就有些捉襟见肘了。”
贺熙华苍白着脸点头,“你所虑极是,不若这样,你带着几个衙役,用茅草一类先搭建些简易窝棚,到时候将人先安置起来,若是河伯庙慢慢腾出来了,再做处置。”
他二人虽如此说,可彼此心中都知道,能腾出来,要么是治愈,要么便是死了。在瘟疫的情境下,多半还是殒命。
孙熊沉默无语地站了会,低声道:“每次瘟疫都会死不少人吧?”
贺熙华苦笑,“你没听说过么,大旱之后必有大疫,大疫之后必有大灾。今年便是如此,你先前还未来,立春之后,咱们泗州几乎滴雨未落,也不过是前些日子下了两三天的雨,今年的粮食长势不行,秋收恐怕也收不了多少。又碰上瘟疫,不仅要减丁口,就怕夏粮也种不下去。”
纵然孙熊不通农事,也知晓事态严重,紧张道:“那到底会死多少人?”
贺熙华想了想,“先前王郎中说的那次大脖瘟,死了数千人,而我朝最严重的一次大疫,十室九空。”
“如今人数并不很多,万不能如此。”孙熊坚毅道,“不管如何,我们临淮一定要稳住。就算周遭控制不住了,最起码泗州还能保住一个临淮。”
“你说的不错。”贺熙华有些乏了,便坐回到榻上,“每次大疫报到朝廷,对三省六部而言,他们统领九州,临淮县的瘟疫对他们而言是再微小不过的一桩事体。而对圣上来说,恐怕连临淮在哪里都不知晓。”
“可对临淮而言,却真真切切地关系万民。”孙熊心中不无悲凉地想,对高高在上的天子而言,多少悲欢离合、冤屈生死都不过是折子上的几行字和朝臣喋喋不休的乱风过耳。
既不在人间,又哪里懂得了什么疾苦?
第26章 第五章:命如草芥
孙熊边苦读,边忙着河伯庙诸事宜。好在县中的几位郎中都算得医者仁心,一直尽心尽力地医治。
贺熙华身子甫一好转,便从陈县丞手中接过公务,事无巨细地重头一一复查,见大体无差才放下心来。
大脖瘟来势汹汹,河伯庙很快便住满了,于是孙熊便张罗着搭建了数十个小窝棚,又安顿下数十村民,见每日送来的人不见减少,心中愈发焦躁。
但最令人不安的,还是每日从河伯庙和窝棚里不间歇地会有人被用芦席抬出来,在远离河滩和村子的荒地里草草烧掉。安淮寺自发派僧众前来做法事,亲眷的嚎啕哀鸣和僧人低沉的诵经声交织在一起,让整个临淮显得格外惨烈。
在安淮寺的僧人中,孙熊见到了周员外与陈氏,他二人粗布麻衣,正不顾安危地给窝棚中的病患送饭。特别是陈氏,原先戾气十足的面上一派平和,因其温和慈善,还被病患们尊称一句女菩萨。注意到孙熊的目光,他们先是一愣,随即便对他行居士礼,孙熊则拱手作揖,几人相视一笑,忘却前尘。
自保为上,孙熊用罗帕捂住自己的口鼻,在闷热盛夏时节,常常大汗淋漓、头晕目眩,总得在百会穴涂上药油方觉舒爽些。
就这么苦苦挨了七八日,当因大脖瘟死去的乡民人数超过百人,民心已然有些动荡时,周俭昌风尘仆仆地回了。
“怎么说?”贺熙华来不及安抚寒暄,单刀直入。
周俭昌离他们五步远,单膝跪地禀报,“回大人的话,开阳县明面上并未发觉大脖瘟。”
“明面上?”孙熊已然觉得事态不妙,“你的意思是欺上瞒下?”
周俭昌踌躇道,“其实小的也没有绝对把握,并未找到证据。可是有几件事颇为不同寻常。”
“愿闻其详。”贺熙华神色冷峻。
“其一,大街上空空荡荡,纵使有百姓在路上,也都相互提防,其二,小的留意到有好几处屋子明明刚翻新过,如今却空置下来,门扉窗棂都蒙上薄薄的一层灰,”周俭昌努力回忆,“其三,小的专门去医馆看了,想试探些什么出来,却发觉医馆里的郎中均未坐堂,里头的药童都含糊其辞,听小的提及大脖瘟都言辞闪烁。”
“那你可见到郭知县了?”贺熙华蹙眉,“我的书信你可交予他了?”
周俭昌摇头,“我在茶馆里打听了,他们对我说郭知县已足足做了三年县令,年年吏部磨勘户最优等次,前两日刚启程出发,进京述职去了。”
“荒唐!”孙熊冷着脸,“治下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不为子民着想,不为朝廷着想,满脑子都是自己的官运仕途,简直草菅人命,不如犬彘!”
贺熙华没心情去管他言辞是否激切,又问道,“所以你未碰到郭县令?那你可遇到衙门里其他大人?”
“小的拿着大人的书信见到了开阳的郑县丞,他收下了书信就打发小的走了。”
确实,周俭昌也不能站在那边看着人家读信,故而那书信他们看或者没看,看完后什么举动都不得而知了。
贺熙华客气地请周俭昌回去沐浴用膳,便对孙熊做了个手势,二人进了书斋。
“你如何看?”
孙熊脑筋转得飞快,“大人,如此看来,我县的大脖瘟恐怕还真的是开阳传过来的。当务之急是否还是应赶紧封住水陆交通,同时将临淮开阳两县之事向朝廷上报?”
贺熙华指了指桌案,“一是你方才所说向朝廷的请旨,求户部拨银子,求内廷派太医,二是弹劾郭炎冬的折子,告他草菅人命,欺上瞒下,三便是给泗州刺史和扬州刺史的书信,如实上报临淮情况,并且请他们派人前往各县按察。”
他迟疑片刻,又道:“弹劾的折子,还是我自己写吧。”
孙熊极快地拟好了另外两封,束手站在一边,贺熙华踱过去,提笔便书,文思流畅。
孙熊默然看着,他从未想到贺熙华这么个温和守礼又谦逊过头的君子骂起人来竟如此刻薄无情,将那郭炎冬说成个世上最寡廉鲜耻、恬不知耻、卑鄙无耻的下作小人,说他上对不起朝廷、下对不起黎民,说他有负皇恩、枉为人臣,说他就算日后登台入阁、为官做宰,也是个赵高魏忠贤之类的奸佞。
“大人好文采,”孙熊默默看着,“我竟不知大人还是个做言官的好材料。”
贺熙华仔仔细细地又看了好几遍,笑道:“世人对言官多有偏见,仿佛言官整日里不做实事,只忙着攻讦同僚。”
“除了攻讦同僚,还忙着讽谏天子。”孙熊仿佛深受其害,“大到婚丧嫁娶,小到吃喝拉撒,成天逮着鸡毛蒜皮的小事喋喋不休,没事要找事上折子,有事就上赶着挨板子,要是事情闹大了就争先恐后地撞柱子,真正揭露时弊、为民请命的折子不见几个,全是鸡蛋里挑骨头再群起而围攻之的。”
贺熙华宛然,“想不到言官在你眼里竟如同洪水野兽一般,其实我倒是挺想做言官的,前些年我还想过,若我做了言官,要如何如何不畏权贵,如何如何为民请命,在你眼里倒是一文不值了。”
“学生并无此意。”孙熊干巴巴道。
贺熙华不再与他纠缠言官的事情,“目前有多少人病死了?”
孙熊在心中默算一二,“近百人,还有一二十人也奄奄一息,恐怕也就这几日了。”
贺熙华在心中算算窝棚和河伯庙的总人数,惊愕道,“也就是说一旦得了这瘟病,十之六七是得死的?”
“是,目前主要是按医圣的伤寒杂病治的,还未找到更稳妥的方子。”
贺熙华愁苦道:“如果朝廷不派太医过来,该怎么办?哪怕有一个也可啊。”
孙熊苦笑,“宫内目前就太后一个主子,哪里需要那么多太医?只不过大多数太医并不愿意到咱们这荒僻之地。就算派来,也不可能是太医正、太医丞,不过是欺负老实人新人罢了。”
二人对视一眼,愁云惨淡。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发现小熊说言官那段都快押韵成rap了
第27章 第六章:妙手仁心
贺熙华的折子掀起千重浪,摄政的贺大将军当场暴怒,将刚通过吏部谋得布政司肥差的郭炎冬下入大理寺拷问。其实原本大将军想指使的是丽竞门,然而丽竞门只认轩辕家的天子,但凡是外戚和权臣当道,丽竞门都只会蛰伏不出,而不会为虎作伥。
说来,自天子被放逐后一年,朝野上下便再无丽竞门的消息,天子的处境实在是让人担心。
三省合议之后,贺鞅命户部左侍郎姚舜暂领淮南道黜置使,往淮南江南等地提点瘟疫之事。又下令让太医院派遣名医前往淮南,不出孙熊所料,来的是个刚过弱冠、在太医院学了三年刚出师的年青御医,名唤林杏春。这面生的无名小卒却让孙熊松了一口气。
好在这林杏春虽年轻,可人却一腔赤诚,一来临淮连包袱行囊都未放下,就径直去了河伯庙。
“见过林大人。”孙熊听闻他来,立即擦了擦汗,带着衙役们前来相迎。
林杏春不晓得他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加之忧心瘟疫,态度只是淡淡,“带路。”
孙熊是读书人,为人又勤勉公道,是贺熙华的左膀右臂,在临淮颇受推崇,就是县丞六曹大人都对他客气有加。如今从京中来了这么个俊俏书生,对孙秀才都不假辞色,周遭衙役们心中暗自感叹不愧是帝都子民,天子身边的人,对林杏春更是谄媚。
孙熊倒未想那么多,直接道:“大人想先看居舍,病人还是死人?”
林杏春蹙眉,认真地想了想,“先看死人,看完你们好埋了烧了。”
话说的虽是难听,却也是这个道理,孙熊便带着他去了河伯庙,一进去林杏春便发现在河伯庙的大多都身染沉疴,时不时便有一两人被抬出来。
孙熊用帕子捂住口鼻,“在这的都是重病不治的,能走能动能进食的,我们新建了窝棚安置。”
虽是寒苦,可河伯庙还是有人打扫,四面窗户洞开,病患虽痛苦不堪,却未有寻常疫病常见的凄惨绝望。
林杏春满意点头,“你也通医术?”
“并非,”孙熊摇头,“不过是照本宣科罢了。”
“哦?”
孙熊笑道:“咱们贺大人的藏书里有本《赈饿十二善》,里面提到‘宜散而不宜聚,宜静而不宜动,日喧闹于市井污秽之气,最易蒸为疫疠’。说白了不过是干净、通风、疏阔,再将有病无病的分开罢了。”
“口气不小。”林杏春蹲下身,查看了一刚死之人的尸身,叹口气,“不过别说你们了,单论救治他们,我也是一筹莫展。”
孙熊默然地蹲在他身旁,将先前王郎中等的方子递给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