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熊咬着笔杆,忽而想起幼时某个夏夜,贺太后抱着自己纳凉时说过的故事,就如同鲤鱼跃龙门一般,有一种神鸟也要经历七七四十九日真火焚烧,若是成功了,便成了凤凰,若是中途退缩,那便只能成为周身焦黑、喉咙嘶哑的乌鸦。
狼毫笔尖在纸上点了点,孙熊目光一凝,下笔便不再有任何停顿,“寒鸦赋……心力竭而畏途兮,惶惶然而履薄冰。伤时自悯兮,远世而自藏……凤翔于九天兮,历业火而涅槃。鸦鸣于荒野兮,盖生畏而自弃……男儿当奋厉兮,不可以不弘毅……”
洋洋洒洒写了五百余字,几乎是一气呵成,写到后来,连自己都觉得热血沸腾。监考官见他胸有成竹,默不作声地过来负手看了看,不由大为诧异,先前写策论法典时,这举子都是一手端方秀雅的馆阁体,可如今作赋时,用的却是风神遒逸的行草。若不仔细比对,根本看不出是一人所写。
孙熊最后一笔收势,静静地坐在一旁等待墨迹彻底干涸,方收拾行囊,交卷走人。
周俭昌守在贡院门口四处张望,看着一个个举子相互搀扶着出来,直到孙熊昂藏的身影逆着光向他走来。
孙熊对他笑了笑,疲惫而又坚定。
作者有话要说: 小贺下章短暂出场
恭喜皇帝毕业
第62章 第八章:杏雨梨云
考完后,孙熊回到客栈,首先做的便是好生睡一觉。
睡足了两日,周俭昌终于看不下去了,“这边递来了好多帖子,都是达官显贵挑女婿的,不少举子都被请走赴宴相看了,你也得了好几张,不用去看看么?”
“榜下捉婿么?”孙熊凤眼半阖,“都还未放榜,这些人好生性急。”
“如你这般的解元,本就是大热人选,这科不中,下科也定中的,这些贵人老爷们也不傻,自然晓得这个道理。”周俭昌在他身旁坐下,“不过再等等也好,我看钱循也躲在房中准备殿试呢。”
孙熊拍拍他,“殿试其实无甚可准备的,看天命……看运气罢了。”
躺了会,他又觉得好奇,笑道:“将那些帖子拿来,我看看有哪些人家眼皮子这么浅。”
周俭昌忙拿了来,孙熊随意翻了几张,发觉不是寻常富户,便是五六品的小官,也不觉奇怪,笑道:“我看啊,钱循这些人远远躲着,怕是想做宰相姑爷,或娶个郡主县主呢。”
“论起才貌来,他们哪比得上咱们秀才?何况好多举人老爷都已年过不惑,想来早就娶妻生子了。”
孙熊的手在帖子上划过,最终在其中一张上定住,只见那帖子颇为素雅,角落里画了簪花蝴蝶,还特意熏了香,闻了闻,似有伽南香和淡淡的茉莉香气,沁香怡人。再看看署名,此人是右谏议大夫,名唤贾赭,想在曲江池旁的杏林设宴,请他拨冗前去。
周俭昌见他对这个名帖感兴趣,不由奇道:“这人画了个蝶恋花,生怕别人看不出背后有女眷。右谏议大夫,是个什么官职?”
“倒也不是什么大官,也就是个从五品下的官阶。不过呢,却是我最不喜的言官。”孙熊想了想,“还是去看看吧,人家含血喷人,以笔为刀,轻易得罪不得。”
“可你若是去了,却未能如对方所愿,那不是更结仇?”周俭昌忧愁道。
孙熊拍上他的肩,“所以周叔你一定得与我同去,才能护我周全啊。”
二人如约而至,只见曲江池畔、芙蓉园里,到处挂着帷帐,也不知有多少闺阁女儿在此游赏春光,一睹新科士子的风采,又有多少达官显贵在此苦心积虑,只求能捉一个两榜出身的东床快婿。
不远处的杏林早已缤纷烂漫,孙熊正在想何处寻觅,就见一锦衣护卫从林深处快步走来,单膝跪地道:“我家大人等候多时,请贵客随我来。”
孙熊笑道:“我算的什么贵客,劳烦壮士带路。”
周俭昌低声道:“一个护卫穿的比咱们都好些,看来这个贾大人家资颇丰,不如秀才你便从了吧。”
孙熊一本正经道:“我得先见过他的品貌,不然糊里糊涂地盲婚哑嫁,娶个无才无德无盐的回去,又该如何是好?”
那护卫充耳不闻,只顾低头将他们往杏林深处引,一开始还有三三两两的游人,后来渐渐便人迹鲜少,再往里走,就见潺潺溪流、一汪小池,池边挂着牙色幄幕。
孙熊翻身下马,作揖道:“学生孙熊,见过贾大人。”
有一富贵老者揭开幄幕,对他笑道:“孙举人才名昭著,老夫早有耳闻,只是今日方得一见。”
孙熊双目自老者面上扫过,“大人说笑了,学生不过乡野小吏,籍籍无名,大人能听闻小可贱名,实是耳聪目明。”
贾赭讪讪一笑,“请举人过来,乃是因老夫有一小女,我与夫人自幼待她如珠如玉,专门请了女先生教导,如今长成,也算得如花似玉,琴棋书画样样皆通。只是她性情执拗,择婿不看家世,只看人品才学。故而老夫才想起这相看的下策,还望举人不觉得唐突。”
“哦?”孙熊目光瞥向那幄幕,“那可巧了,我亦是家中独子,自幼父母延揽京中大儒教导,如今长成,却是顽劣不肖,诗词歌赋样样不通,怕是难以高攀令嫒。”
“哪里的话,谁不知孙举人乃是淮南道的解元,太过谦了。”
孙熊缓步走近,“令嫒会琴棋书画并无大用,我未来的妻子,须得有诒阙之谋、渊谋远略,还得有丰功懿德、高风峻节。”
见那贾赭神色尴尬,孙熊挑眉一笑,“弹的是将军令,下的是天下棋,书的是汗青,画的是江山,令嫒有这个本事么?”
那贾赭已不知如何应对了,就见孙熊已走到幄幕边上,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揭开幄幕,“若是去科举,再不济也得中个探花吧?”
周俭昌刚觉得失礼,就见帐幔之下,哪里有什么女子?
唯有几案三张,珍馐若干,侍女数人,那富贵老者恭恭敬敬地站回主人身后。
可这些孙熊都未看见,他只看见端坐在案后,手执玉杯的贺熙华。
他许是刚从衙门过来,身上依旧穿着官服,与从前唯一的不同便是从青色换成了正红。他本就是个翩翩公子,着一身红衣更显得人面如玉,就连枝头红杏都失去了颜色。
“方才不是挺能说的?成哑巴了?”贺熙华见他久久不语,不由出声戏谑。
孙熊虽早已料到他在帷幕后,可当真碰面,又觉得千言万语哽在喉中,最终道,“先前我作的诗,你听说了?”
贺熙华未想到许久不见,他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不禁失笑,“自然,泗州孙熊可算是名声大噪,不仅我听闻了,就连深宫之中的姑母都听说了。”
“哦?她怎么说?”孙熊倒是不担心是否会得罪贺党而不能中举,只是纯然地好奇。
贺熙华将杯子放下,扬起头,抿了抿唇,秀美的眉微微挑起一边,“唔,文采不如何,人倒是有几分气性,只盼他当真有些才学,别是哗众取宠就好。”
他将贺太后的神态腔调学了个十足十,却并未让孙熊感到造作骄矜,反而显出十二分的可亲可爱。
孙熊忍不住笑出声来,“你不生气?”
“嗯,你说的不完全错。”贺熙华起身,不顾周遭侍女的目光,亲自给他倒了杯酒。
“毕竟……贺党于天子,确实是豺狼之属啊。”
第63章 第九章:襄王有意
“其实现下还未放榜,我与你碰面也并不合宜,”贺熙华只吃了几口,便停了箸,“只是我想到,待放榜后,更难相见……”
“你我同朝为臣,怎么会再难相见?”孙熊挑眉,“你既擢拔了谏议大夫,自然是留京的,你又怎知我会外放呢?”
贺熙华定定地看他,“你心中自然清楚。”
孙熊心中一颤,移开视线,不禁在想,若是贺熙华当年从了贺家的安排,入宫做了他的男后,他们二人如今是何光景,是举案齐眉,还是形同陌路?贺熙华会安于囿于内宫,还是生不如死,只想海阔天空?
孙熊看着小池上漂来荡去的落花,淡淡道:“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只是你自己不愿。”
他说的不明不白,也不去管贺熙华听没听懂,自顾自道:“你打算如何做这个谏议大夫?”
“援引旧例,顺从本心。不畏强权,为民请命。”贺熙华不假思索。
孙熊细细品味一二,摇了摇头,“听着老套,却难做到,确实像是你会做的事。”
他笑了笑,看着贺熙华,一字一顿道:“那你可知晓如何做琅琊郡马?”
“那就更不难了,这算是个什么问题?”贺熙华觉得莫名其妙,“前八个字一样,援引旧例,顺从本心;后八个字换成不问世事,清静无为。”
孙熊阖了阖眼,再度睁眼时又是一片清明,“这样我便放心了。”
贺熙华笑笑,转头问他科举试题,孙熊一一答了。一旁的周俭昌却觉得说不出的怪异,案上菜肴味道极好,自己一扫而空,可他二人忙着说话,竟都未进上多少,而且说话语气比从前在泗州时明显生疏。
难道是有段时日未见,二人尴尬?
周俭昌仍在胡思乱想时,已经上了茶点,显然这小宴已快收场了。
孙熊忽而道:“令尊为你起字了么?”
贺熙华摇头,“恐怕要等我二十冠礼时再起了。”
“先父早逝,我亦无亲近的尊长。”孙熊看着他,“如今与旁人交游,问及表字,我都无言以对。在泗州时,你我也算是有师徒之分……”
贺熙华神色一变,看着颇为触动,“我与你年岁相当,他日你官位未必在我之下……”
“你既听了我喊了那么多声学生,为学生赐字乃是天经地义。更何况,单是以官位论,那么多宰相公侯,均已臻人臣,寒微时便无人来为他们起字了么?”
贺熙华踌躇道:“你当真……”
“当真。”孙熊打断他。
“那我要回去翻阅典籍,总得为你挑一个既雅致又吉祥……”
孙熊再次打断他,“不必那么麻烦了,不过是个称呼罢了,何况也未必会有多少人叫。”
“这样……”贺熙华凝神细思。
孙熊看着他侧脸,几不可闻道:“普天之下,也只有你能叫。”
贺熙华沉吟片刻,忽而笑道:“小雅有云‘维熊维罴,男子之祥’。又有梦熊之喜的说法,我看不如你便叫梦熊吧。”
孙熊几乎瞬间就觉一股怒气由肺腑直冲天灵,冷声道:“我只知‘文王梦熊、渭水泱泱’,却不知什么熊罴之喜的典故。只想不到贺大人对我的寄望竟只是开枝散叶么?”
周俭昌已经彻底不敢说话了,他们文绉绉地说的那许多,他也听不懂,他只知孙秀才的神色越发难看,尤其是那双眼有如雷电般尖锐,简直能令小儿夜啼。
“不过是个玩笑罢了,”贺熙华却并未被吓到,反而笑道,“徇齐如何?”
徇齐之圣么?
孙熊本以为会是个更特殊点的字眼,却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闷闷道:“也罢,总比安世、文仲这些烂大街的表字好。”
贺熙华笑了笑,起身道:“那么,徇齐兄?”
孙熊亦跟着起身,“谢大人赐字。”
二人相对而立,周遭花落成雨,贺熙华伸手将孙熊肩上花瓣拂去,“回去吧,过几日殿试,还有一场苦战。”
孙熊努力笑了笑,“你多珍重。”
贺熙华凝视他一会,长揖相送。
孙熊翻身上马,对愣在原地的周俭昌道:“走吧。”
马没走几步,孙熊勒住缰绳,回头看贺熙华,从袖袋中取出那私印,掂了掂,“这个我留下了,你重刻一个,自去衙门造册便是。”
他并未再看贺熙华,一抽马鞭,惊起鸥鹭无数。
贺熙华看向周俭昌,低声道:“这些时日辛苦你,务必要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直到殿试他进宫门。”
周俭昌翻身上马,“定不辱命。”
贺熙华看着他们离去身影,自嘲般笑了笑。
放榜的那一日,孙熊并未亲身前去,而是差周俭昌代他看榜。
周俭昌一去不回,孙熊独自在房内足足等了一个时辰,才听闻他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周俭昌跌跌撞撞地奔进来,一见孙熊就狂呼,“秀才大喜,大喜!”
孙熊本就靠着窗在看外间动静,如今听他说了,心中隐约有数,却仍是做出一副淡泊之态,“何喜之有?”
周俭昌还来不及回话,就听见外头有一阵喧哗欢呼,“会元在咱们登云居?”
“是淮南道的解元孙熊!他已连中两元了!”
周俭昌对孙熊拼命点头,“千真万确,秀才你不知道,我去时那皇榜周遭被围得水泄不通,我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进去,看的真真切切的。”
孙熊自己也很有些意外,怔怔地坐回椅上,忽而呢喃道:“若是贺熙华在,他一定很高兴。”
“我看见贺府的家丁了,应当是大人打发来看榜的,我估摸着大人此刻定然已经知晓了!”
孙熊心如擂鼓,曾经谋划的一切进展得如此顺利,如今只要再闯一场殿试,自己就能再度回到长安,回到帝国权力的中枢。
“秀才你殿试准备得如何了?要不要赶紧去置办一件过得去的衣衫?”
“不必,大家都着襕衫。”孙熊将他拉下来坐下,又给他添了一杯水,“更何况,我朝殿试为求公正,诸位进士都是坐在屏风后的,直到选出三甲后,才会撤掉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