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不愧在临淮做了两年胥吏,倒算得一笔好账。”贺鞅没好气地讥讽,“罢了,春耕如何了?”
户部尚书战战兢兢地报了,见贺鞅仍阴沉着脸,一时不知该不该退下。
轩辕曜又转头看向贺鞅,讨好笑道:“大将军,朕连着错过两年耕籍礼,过几日想亲自去一趟籍田坛躬课农桑,以求风调雨顺。望大将军恩准。”
“陛下折煞老臣,日后陛下出宫,只需提前知会老臣一声便是,哪里就用得着恩准二字了?”
轩辕曜笑了笑,继续做泥塑状。
紧接着便是兵部尚书,要推举刘从愈前去剿灭海寇。
贺鞅本就是赳赳武夫,前头那些琐碎杂事早就听得不耐烦,如今一听用兵,瞬间便来了精神,喋喋不休地没停,只可怜那兵部尚书为了以示恭敬,一直弓着身子,也不知这一场朝会下来,老腰安好否?
轩辕曜心中有数,知道赵氏沈氏正按照商量好的发力,便干脆闭目养神。
众臣见天子这一副甩手不管的架势,有胆大的两两对视一眼,决定依旧以大将军为尊,暂时不必去烧皇上的冷灶。
“陛下,陛下!”贺鞅刚滔滔不绝地部署了一通,到底是兵戈之事,正想象征性地问过皇帝,就见皇帝闭着眼,俨然一副睡熟的样子,不禁又是为皇上无视发怒,又为他识相窃喜。
轩辕曜如梦初醒,“大将军说的极是,尔等依令,定能早日凯旋。”
贺鞅不赞同地看他一眼,轩辕曜抿了抿唇,之后强撑着坐着,再未打过盹。
朝会结束后,贺鞅瞥向轩辕曜,“老臣要去中书省议事,陛下不如同去?”
“朕待会去给母后请安。”轩辕曜连连摆手,“且朕久未回宫,如今这寝宫竟睡不得了,已宣了殿中监,想换个寝宫。至于朝事嘛,有大将军在,朕很放心。”
贺鞅自然不会勉强,敷衍地行了礼,便前呼后拥地去了。
轩辕曜带着寥寥几名内侍目送他离去,倒显得像个喽啰了。
“陛下,若给娘娘请安,可要起驾去嘉寿殿?”守让低声道。
轩辕曜看了看天色,“先去蓬莱殿,宣周俭昌。”
蓬莱殿自烈祖开国以来,便是历代帝王寝宫,无奈轩辕曜觉得自己和此宫八字不合,才舍弃了俯瞰太液池的大好风光,执意迁宫。
周俭昌已早早候在殿内,自孙秀才赴殿试后,他便再未见过他。刚听闻三元及第的淮南道孙熊便是少年天子,便有面白无须的男子前来相请,将他安置在客省。如是又浑浑噩噩地等了两日,等来了敕封自己为翊卫的圣旨。
二人虽只数日未见,却当真有隔世之感,周俭昌一见他,先是一愣,赶忙要拜。
轩辕曜静静地看着,却也未拦住他,待他行了个礼数周全的礼后,才开口,“今日且受了你这面圣的礼,日后若是无有旁人,便不必如此多礼了。”
周俭昌见他神色如同往日,只是眉宇间比起过去,有着说不出的疲惫沧桑,虽是忧虑却也不知当不当问。
轩辕曜见他忧色,心中一暖,伸手将众人挥退至十步之外,对周俭昌低声道:“朕无事,只是高处不胜寒,每日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心里难受得紧。”
哪怕是八岁稚童也知天子日子难过,周俭昌与他几经生死,更是体会极深,长叹一声,“如今你与贺大人……”
轩辕曜苦笑,“朕如今也只能远远望望他,说句话都难,不提也罢。朕给你授官,有朕的用意,日后朕与宫外互通有无,全都要仰仗你,你万不可推辞。”
周俭昌秉性他清楚得很,最不肯无功受禄,果然一听此言,面色便好看了些。
“朕仍在东宫时,曾在紧靠东宫的光宅坊置办过一处宅子,如今随你处置,再给你一块令牌,往来内宫方便。”轩辕曜看了看日头,“具体要做什么,宅内的宫人自会与你说。朕待会要去给太后请安,你今儿个先去收拾停当,待明日午时再过来,陪朕用膳罢。”
第71章 第十七章:咫尺天涯
“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长乐未央。”轩辕曜老老实实地给贺太后叩头问安。
“皇帝请起,日后便不必行如此大的礼数了。”贺太后心绪颇佳。
“臣等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轩辕曜这才注意到,原来今日贺太后竟不是一人在嘉寿殿,贺鞘与贺熙华二人竟也在侧。
“皇帝可用了膳了?”贺太后关切道,仿佛先前的那些龃龉均是一场幻梦。
轩辕曜笑道:“儿臣奔波劳碌一日,不得半刻清闲,饥肠辘辘之时,忽而想起母后小厨房那道紫莼羹,才专门过来一趟讨口饭吃。不知母后给不给儿臣这个面子?”
“皇儿当真与哀家心有灵犀,今日小厨房恰好备了紫莼羹,正好你舅舅表兄进宫觐见,你便一道用吧。”
其实按照法度,外男不得入后宫,只是皇帝尚未娶妻,整个后宫唯有贺太后一个女主子,这些年来,诸贺入宫如入无人之境,诸人都已习惯,唯有贺熙华有些局促。
轩辕曜见总管宦官准备命人去抬案几,不由笑道:“都是家里人,何必那么生分。且摆一张大桌,一家人围桌而食,才叫做天伦之乐呢。”
从前轩辕曜总是不冷不热,如今一上来就如此热络,贺鞘心中惶恐,总觉得小皇帝怕是在卧薪尝胆,仿佛已然想到他日清算贺党,阖家弃市的场面,忙起身道:“陛下千金之躯……”
“行了,”贺太后最见不得自己这没出息的亲哥唯唯诺诺的样子,“皇帝给你面子,你何必扫他的兴致?今日惠风和畅,哀家看,不若就摆在园中,边赏景边用膳,岂不甚美?”
“母后说的极是。”轩辕曜目光瞥向贺熙华,只见他垂首沉默不语地肃立在旁,原本熟悉不过的人,如今看着却有几分陌生。
那边张罗好了,贺太后便带着他们落座。她仍是贵妃时就住在嘉寿殿,当年她椒房独宠,就是崔皇后都要让她三分,故而贡品珍宝流水一般送入嘉寿殿,什么琉球的红珊瑚、高句丽的老参、东海水晶、南海珍珠,皆不算稀罕的。
早年轩辕曜见了,常愤愤不平,可如今他见了,满脑子想的都是民脂民膏。
“皇帝?”贺太后见他四处张望,“可是不合口味?”
轩辕曜笑笑,“哪里。对了,舅舅今日进宫,所为何事?”
贺太后提及此事便气不打一处来,冷冷地看他,“还不是因为你?突然要给崇泰赐婚,也不先知会哀家,如今你是笼络了赵家,可我的二郎又该如何着落呢?”
“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轩辕曜早料到她会找自己算账,却未想到会当着贺熙华的面,一时间难免尴尬,“周礼有云,‘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三十曰壮,有室’,灵煦不过十八岁,何须着急?”
贺太后被他气个倒仰,“到底是三元及第,哀家说不过你。可照这么说,我朝上至王公宰执,下至庶民黎首,哪个不是弱冠前便成家立业,难道他们全都不知礼么?”
轩辕曜还欲说些什么,贺熙华眼看着二人这母慈子孝快演不下去,忙道:“姑母,是我求的陛下……”
贺太后瞬间转头看他,“你还想为他遮掩?你与崇泰互相有意,这分明便是他坏了你的姻缘!”
一听此言,轩辕曜耳边一阵轰鸣,周身冷得犹如数九寒天,满脑子都是这句话来来回回地转——你与崇泰互相有意,他坏了你的姻缘。
泗州走一趟,还以为自己有了多少长进,成了个仁心仁术的有道明君,想不到做的还是昏君的那一套,喜欢贺熙华,便要强拆了他与意中人的婚事,让一对有情人从此不得欢颜。就只为了满足一己私欲,便要毁人终身,偏偏那两人一人是至亲的堂妹,一人是有恩的挚爱……
轩辕曜虽神情如常,可面色难以自制地发白,有些惶然地看向贺熙华,“确是如此么?”
贺熙华赶紧道:“姑母慎言,女子名节事大,所谓互相有意之类的话,日后再不必提。不过匆匆一瞥,哪里就……”
轩辕曜不想再听下去,只淡淡道:“朕依稀记得洛王府还有个郡主,既有情投意合之说,朕也不能棒打鸳鸯。不若将洛王府的郡主赐给赵家……”
贺太后刚面露喜色,就听贺熙华道:“大大不可,陛下金口玉言指婚,岂可轻易反悔?更何况如此,岂不是让赵氏心生怨怼,与陛下离心?”
贺太后心道哀家巴不得如此呢,又听贺熙华道:“姑母也不必为侄儿担忧,陛下方才有句话说的极是,功业未建,何以家为?待侄儿功成名就,陛下自然会还侄儿一桩比琅琊王府更好的婚事。由天子所赐的姻缘,才称得上是天赐姻缘。”
贺太后看着他这种逆来顺受的样子就气急,“你但凡有朝儿半分硬气,也不至于让人骑在头顶上欺负。早知你如此不中用,还不如当时就把你送到宫里去!看你这个菩萨样,横竖肯定失宠,每日吃斋念佛,倒算是物尽其用!”
“娘娘息怒,是臣教子无方。”一直沉默不语的贺鞘终于开口了,拉着贺熙华就要跪下,二人被轩辕曜一边一个拉住,摇了摇头。
贺熙华躬身垂首不语,缓缓道:“男子汉大丈夫,不能为国尽忠、为民请命,唯有空老深宫……”
他轻声吐出四个字,“不死何为?”
生怕声音喑哑,轩辕曜先清了清喉咙,方敢开口,“母后,灵煦是朕日后的肱骨重臣,在后宫中烧香拜佛岂不是暴殄天物?”
他心知贺太后心中症结,笑道:“朕与贺家二郎乃是生死至交,他救过朕三次,朕救过他一次,论起来朕还欠他两条人命。但凡朕还剩一口气,朕便保他一世富贵荣华……”
贺太后眼波微动,又听轩辕曜叹息道:“至于婚事,只要他有心仪之人,不管对方答不答应,朕都立刻下旨,母后以为如何?”
贺太后面色稍霁,她为贺熙华谋取琅琊王府这门亲事,本身也就是进可借用琅琊王府的势力,退可保住贺家一条血脉,如今有了天子的担保,算得意外所得,欣然道:“说这些有的没的一起子话,菜都凉了,用膳吧。”
虽坐在一桌,可除去天家母子,所有人皆低首垂眸,再加上周遭的宫人,轩辕曜陡然发觉在这世上,自己见的最多的便是各式各样的头颅。
就连曾经一颦一笑、一嗔一怒都如此分明的贺熙华的面目,都显得模糊起来。
姹紫嫣红、其乐融融的御园里,轩辕曜再度懂得,无上尊荣便是无上寂寞。
久而久之,便不再有妄想,不再有欲求,成了高高在上的神祇。
轩辕曜忽而感到,这般求而不得极好,至少能让他活得像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的脑补小剧场
出差7天 不能存稿了 不知道后面能不能跟得上进度
我会用手机端看大家的评论的!
补充:下一卷末就he了 但文暂时没完结 不要怕虐哈 也不虐
第72章 第一章:风平浪静
承明十二年除夕,清思殿。
宫人来来往往,却个个肃然,不敢大声言语。
开国时烈祖便简化了新年一切繁缛礼仪,让群臣得以归家团聚,也让皇帝从无尽的宴饮中解脱出来。
于是除夕这日,轩辕曜并无太多事体可做,便一人在静室内冥思,手边是近百个送给近臣的桃符。
烈祖自苦寒之肃州草创基业,匡扶社稷,多亏有文圣皇后一路辅佐相伴,二人情分非同寻常。故而把当年在肃州秾李楼的桃符也带回了长安,落葬之时跟着陪葬。
故而烈祖对赐桃符一事颇为重视,从每年赐了多少、赐给谁、赐了什么都可以读出玄启朝的政治风向。群臣每年新年也会四处打听,从中揣摩上意。
往年轩辕曜不甚懂事,又常觉得写字费手,哪怕对着自己亲外公也只写个“福”字了事。今年是他回宫后首次赐符,自是不同寻常。
“陛下,周大人到了。”守让在门口通报。
轩辕曜并未睁眼,“传。”
这些日来,轩辕曜已惯了身边知音渐稀的景况,除去隔三差五召沈临等人议事,便是每隔一日便要宣召周俭昌一次,与他说些家长里短,打听打听乡野民生。
周俭昌入内,见他一人坐在蒲团上,便先在左近行了跪礼,之后干脆便坐了下来。
“秀才你可知晓,出了件大事。”
轩辕曜仍是阖着眼,“哦?”
“听闻今儿一大早,西市那边走水,烧了三家店铺了!”
轩辕曜睁开眼,周俭昌与他一同经历大风大浪,怎么可能会为这种小事一惊一乍。
“京兆府立时派人去了,结果发现压根不是走水,是有人纵火。更为关键的是,其中一家客栈,就在昨日,住进来好几个蛮夷。”
“蛮夷?”轩辕曜挑眉,若是回纥突厥契丹等族人,如今一般会称之为胡人,并不会唤之以蛮夷,“是外藩的?”
“正是呢,听闻与那些胡人都稍有不同,怕是昆仑奴。一见了官府的人,吓得赶忙便跑,十有八、九,便是他们做的了。”周叔说的绘声绘色。
轩辕曜若有所思,摇了摇头,“若是东瀛人,倒真的十有八、九,可若是昆仑奴,朕倒是不以为。恐怕这些人,是不堪奴役,从主人家偷跑出来的,见了官差才要跑。”
他取了纸笺,草草写了几行字,唤了守让进来,“派人将这个送与沈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