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剑锋当胸,宴语凉堪堪避过。
衣服勾破,一只小小的半成品香包掉在泥地里。
他愣愣看去,那是非常丑的一个香包。
那是好久他之前跟樱儿学绣笼络的时候,绣了一半之就完全给忘记了。香包上面绣着一个“岚”字,还故意少绣了半拉个虫字底。
是他以前耍小聪明是藏在身上的,想着哪天再惹岚王生气了,拉拉扯扯是他就扭一扭,把香包扭出来。
他亲手绣的。岚王看到一定很感动,就不会再生他气了。
就不会再……
肩膀一阵剧痛,苏栩扯了他一把。宴语凉回过神来,在大雨茫茫中看到了庄青瞿和唐修璟的队伍。
他想过去,怎料残兵却比他们先动作。
残兵的目标只有庄青瞿,并不在意他身后有多少越陆守军。国破多年,三苗残兵根本就不惜命。
“青瞿——!”
嘶鸣,混乱。泥泞,厮杀。宴语凉终于到了岚王身边,与那双清澄的眼睛四目相对,一瞬间相顾无言。岚王什么都知道了。
宴语凉如同溺水之人,愧疚心痛,无法言说。
他转身御敌,与岚王并肩。厮杀半刻,岚王病中目眩有些摇摇欲坠,几近坠马之时宴语凉一把护住他,一杆长枪挑了偷袭过来的剑。
他还未来得及高兴,手突然被人拧住。那手只狠狠捏住他的手腕,然后攀上他的手指。
轻轻一声,就在那黑衣人的身子被唐修璟从后洞穿之际,一声小小的玉碎声。
宴语凉手指上的红色戒指,被那人捏断了。
“啊……”
他睁大眼睛,在那一刻发出了一丝细微、无助、痛彻骨髓的声音。
第77章 一更慎入,橙橙杀疯~
那刻之后,天就彻底黑了。
雨不要命地下。利箭,惨叫,三苗残兵最后的负隅顽抗,以及他根本没有来及说出来的话,眼前心爱之人清透的双眼、冰凉的指尖。
戒指碎的那一瞬间,庄青瞿亦仿佛支离破碎一般,生生吐出一口血。
他眼中有痛,有迷茫,却向宴语凉伸出手。
那一瞬,宴语凉清楚岚王是想跟他说什么的。
可他什么也没来及听到。马惊了,嘶吼着在泥泞之中一个失足。圣心湖在崖边越陆处处都是层叠繁复的雨林,大雨之中那片林子就像一座深绿的汪洋,还好他来得及与岚王十指紧扣。
然后一切就都看不见、听不见了。
暴雨中越陆层层叠叠的悬崖雨林,就如同吞噬一切的怪物的口。一直到深夜唐修璟和苏栩都在不放弃地找寻。灯笼火把被暴雨狂风一次一次浇灭吹熄,又被一次一次点起来。
“是从这里掉下去的,怎会不在附近?再找!”
“苏指挥使你别急,增援都来了,我们再找,一定不能放弃,皇帝哥哥他吉人自有天相,他、他一定不会出事……呜。”
“……”
庄青瞿像是做了一场长长的梦,又像是一直在梦中,辗转着从来没有醒。
他只觉得很疼很疼。
受过伤、捱过罪,从来没有一刻如此刻一般五脏俱焚、肝肠寸断。
从小庄薪火从不许他向任何人任何事低头,家教森严导致他从小能忍很多事,比如伤痛、比如感情。可他爹又从来不曾教过他,无论是伤痛还是感情,真的痛到难以忍耐时该怎么办。
他咬住牙,却再也忍不住呻吟。他再也忍不了了,甚至眼泪都失态地掉下来。他痛得挣扎,隐约,听到一声闷哼。
他的身子一歪,脸颊被树叶划破。他翻滚在冰冷的泥土,很冷。
直到有人抱住他,僵冷的四肢才终于重新汲取到一丝暖意。风雨之中有谁在低泣抽噎,一遍一遍用哑涩的声音叫着他“小庄”。
风雨中,他再度被背了起来。
紧贴着温暖的背,痛楚像是稍稍被抚平一些。他可以感受到另一个人的心跳,那心脏收缩痉挛着。那人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无比艰难一直在喘息,却一直在跟他说着什么。
庄青瞿听不清,但他好像很喜欢那声音。
他累了,好累好累。好困,一点力气也没有,没有力气说话,没有力气动。
他不知道他神志不清,一直在小声喃喃。
小声说着痛,说着难受,说着受不了了太疼了不想活了,说着从小到大各种不肯承认的伤和委屈,喃喃说着阿昭为什么一直不要我,各种说了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他自己都不知道的。
他不知道,背着他的人身在炼狱。
……
雨林层层不见路,但好在有水流。
水流最终会流入王都陌阡,宴语凉知道循着它一定走得出去。
他的靴子早就磨破了,腿上脚上都是被树枝石头蹭出来的血。背上岚王很重,他一路不停地摔,又不断地咬着牙把人重新扛起。
他最初,听不得那人口中喃喃的胡话。每一字每一句每一声控诉,都像利刃深深插在心间,疼得他不知怎么办才好。
可后来他又想着,没关系,只要还活着就好。
戒指断了,毒性再也无法控制。可他一定要岚岚还活着。他一定要带岚岚活着回到陌阡程晟,要想办法,要找到解药治好他,哪怕岚岚以后怨他怪他、恨他活着要走,那都是以后的事。
先走出这片林子,无论如何一定要背着他走出去。
他要他活着,不原谅也没关系,他只要岚岚活着就好。
黏腻的血浸湿了肩膀。
雨太大,水汽早就浸透衣衫,以至于宴语凉起初没有注意到那些血,直到闻到浓重的血腥味。他愣愣停下,目眦欲裂。岚王的声音没有了,他的身子那么冰,宴语凉不敢去摸他的脉搏。
天色太昏暗了,已经快要看不见路。
宴语凉只能抱着岚王躲在一个大石洞下。很快,周遭只有无尽的雨声和电闪雷鸣,伸手不见五指之中他能抱住的只有怀里那冰冷的身体。
怀中的身体偶尔的抽搐,血腥气蔓延。
宴语凉如今要靠那血腥气才知道怀里的人还活着。
锦裕帝一向无论在何等逆境都能保持清醒,锦裕帝什么大风大浪都一往无前,锦裕帝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疯掉。
哪怕已经在崩溃的边缘,但他不会。
他不会。
最多,就是小庄死了,而他一生孤独。
小庄可以放心,他此生只要小庄一个。他会一辈子受折磨、一辈子不放过自己,一辈子把小庄放在心里疼。
这样够不够呢?小庄,小庄。
不够的话,你活下来好不好?
往事一幕幕。
夜那么长,像是没有尽头,宴语凉摸索着亲吻怀中的人,混杂着无尽血腥味的亲吻。他不知道庄青瞿其实醒着。
他想回应那个吻,却动不了。他努力想发出哪怕一点点声音,却发不出。
身子已经从疼痛变成了麻木,有种轻飘飘的不真实感。雨好像突然停了,又或者是他听不到了,庄青瞿人生受过那么多次伤却从来没有如这一刻一般,觉得自己是不是真要死了。
死究竟是怎么样一种感觉。
他想起好多年前,师云死的那一天。马革裹尸尸骨无存,什么都没剩下。他带着庄氏准备的厚礼前去吊唁探望,师律哭得不理任何人,荀长则红着眼睛咬牙吼他。
“你滚,不准进来。”
“你凭什么来看师父,你有什么脸来看师父!给我滚出去!”
和庄青瞿一起被驱赶的还有澹台泓。
师云的死,不仅仅因为草原铁骑强悍。
更因为庄氏不补兵、澹台氏不补粮。
师云被困冰天雪地的大漠弹尽粮绝求援多次,明明粮草和援军都近在咫尺,随时可以过去解救,但庄氏和澹台氏都觉得师云是对方的人,都故意不动,非要给对方一些颜色看。
权力倾轧,轧死了一心为国之人。
然而最可笑的是,庄薪火根本不认为他有一点错。
面对独子痛失恩师的质问,庄老将军也是气得要命,他拿起鞭子就要抽人,吼着谋逆的又不是你爹,你还小别被人骗了,那师云未必不是澹台氏的走狗,否则怎么始终不跟我们忠臣一条心?
这大夏一朝皇帝个个软弱无能,若没有我们庄氏立威,早被澹台家篡了权了。
你爹弄权也是替皇家与逆臣抗衡,便是再多骂名,将来史书盖棺定论一定会还我庄氏清白! w ,请牢记:,
第78章 二更来啦,绝处逢生!
后来真正盖棺定论时,庄氏一族因北漠殉国,确实得个清白名声。
但庄青瞿其实知道,自己家里这些年弄权之中也做过许多见不得人的事,那些罪名若被挖出来一一清算,只怕会落得和澹台家差不多的名声狼藉。
反而早早死在北疆,全族保全了名节,至今仍是配享太庙的国之忠魂。
他也不至于要像澹台泓一样身负骂名,隐姓埋名远走海外。
所以,还要怎样。
……
如果可以选,他也希望能生在一个繁花似锦、万国来朝的明媚大夏。
能跟喜欢的人两小无猜地长大。所爱之人眼里也只有他,没有狡黠小狐狸,没有宇文长风没有奚行检,没有处处都比他好的澹台泓。
他不是权臣之子,没有一身怪毛病。
宴语凉也不是肩负重担处处隐忍计算、倾毕生之力将大夏拖出泥潭的年轻帝王。
如果真是那样多好。
怎奈造化弄人。事实却是庄氏和澹台氏多年盘踞蛀蚀着摇摇欲坠的大夏,一切岌岌可危随时轰然倾塌。
根本不可能两全,不可能有任何好结果,他和澹台泓都早就知道。
可明明知道,却双双撑到最后也舍不得离开。究竟在等什么呢?庄青瞿也不知道。
宴语凉总有一天会对两家动手。
就算不在北漠也会在不远的将来。就算不在锦裕三年也会在锦裕五年。
到时候再多的情谊再多的真心也注定支离破碎。可又能有什么别的办法?谁又能放过谁?天下苍生、师云,谁又被放过了?
师云死的时候,宴语凉一直没有哭。
他一直撑到澹台氏倒台和燕云光复、一直撑到幽澜城回归版图才终于哭了一场。
师云死时,庄青瞿也没哭。
他和澹台泓没有资格哭,澹台泓那几日难过羞惭,不敢去见宴语凉。庄青瞿却去了,他以为宴语凉会像荀长一样狠狠责怪他。他想他大概会难受死,但他还是去了。
宴语凉没有怨他。
只抱着师云的梨花白,喝得晕晕乎乎的,雾湿了双目后喃喃说,小庄,这不是……不是你的错。
他说朕知道小庄也很难过。
他说朕知道小庄也没有办法,你不要自责。
那晚灯影摇曳,满屋子梨花白的酒香,十六岁的庄青瞿在那一晚,心里暗暗发下重誓他要一辈子在他的身边,永远不走、哪怕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于是,他就在他身边这么一路荆棘丛生走了下来。
孤单的帝王与权臣之子,几乎是死局。中途哪一点点错了,他们就会互相憎恨、互相埋怨、万劫不复。
可是呢。
挣扎着挣扎着,后来不是也渐渐的……好了起来?
可那么多年终于好了起来,他却要死了。
若是他死了,以后谁来照顾阿昭。
谁来照顾这个温柔的、寂寞的,高高在上的帝王。
澹台泓不行。
不是澹台泓不好,是他怕澹台泓太好,将来阿昭真把他忘了,他会死不瞑目。
还有谁。
奚行检不会哄人,宇文长风到处留情,狐狸有对象了。
庄青瞿想来想去想到了唐修璟。
表弟这个人吧,又傻,又甜,又温暖。撒欢的狗子一样能给阿昭足够的抚慰,同时唐修璟就算再努力两辈子,也注定没有他聪明、没有他好看,处处比不上他。
把阿昭交给唐修璟,他放心,阿昭也不会全忘了他。
不会全忘……
不会忘。
本来就不会。阿昭根本不可能会忘了他。
庄青瞿突然发现自己还是错了。十多来年毫无章法的口是心非、妄自菲薄还不够,事到如今竟还在同一个地方继续鬼打墙。
失忆前的锦裕帝没有心,锦裕帝不相信眼泪,锦裕帝只会向前看。不顾他心都掏出来的卑微,也要削他兵权、猜忌他限制他。永远不会爱他,他一辈子也求而不得。
……真的吗?
可是谁不要命去北疆替他挡箭,是谁一次次容他发疯给他抱。
沉重的雨水和黑暗里,他是被谁背负、被谁亲吻,听见的是谁不成调的、嘶哑的哭声?
他一直卑微的、不确定的那些,究竟是什么?
他喜欢的男人本就是大夏的日月星辰,纵然荆棘丛生永远百折不挠。他放手去做的、咬牙坚持的,从来没有错过。
他的喜欢的男人眼睛永远灿烂明亮而遥远。
即便是在大夏最暗淡灰暗的时候,也能在他眼中看到如在花灯节那日于高楼之上看下面时所看的万家灯火、无声繁华。
他喜欢上的,本来就是神明。
庄小公子从小高傲惯了,什么都要最好的。日月再高,非要碰一碰那日月。星辰再远,非要触一触那星辰。但想要日月星辰,本就该付出代价。
年少时他就听见过狐狸背地里嘲笑他,说他孤高自持、不通人情。说他算过命,他将来要遭报应,会遇到一个人,至极强大、至极温柔,让他臣服,把他打入万丈深渊的尘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