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律如今是个少庶子,怎么说也是个官儿了,当膳夫最多能达到上士的地位,哪有做少庶子前途无量,黑肩便是在找个茬儿挖苦祁律,祁律哪能听不出来?
不过既然要油滑,那就油滑到底。
“是是是!”祁律连忙应声,一打叠的说:“太宰您说的太对了,若是让律留在宫中,能为太宰理膳,小人就是做牛做马,也甘之如饴,心甘情愿呐!”
太宰黑肩眼中划过一丝鄙夷,更确定祁律是个鄙陋不堪的花架子,不想再听祁律那油滑的言辞,对虢公拱手说:“二位慢聊。”
说罢,太宰黑肩便扬长而去了。
祁律眼看着移书已经送到,若是多加逗留,恐怕会引起太宰黑肩的主意,虽太宰现在对祁律的印象很差,觉得他只是一个油嘴滑舌之辈,但再怎么说,太宰黑肩也是个心细如尘之人,祁律可不能不防。
祁律没有过多纠缠,立刻转身离开,匆匆准备出宫去了,哪知道正巧遇到了王子狐的寺人,寺人赶紧把他拦住,说是王子用了包子,下午还想吃火锅,又好上了那一口儿,今儿个一定要吃。寺人正想出宫去馆驿把祁律再找回来,没成想祁律还没走。
祁律一看,这得了,只能留在宫里头了,跟着寺人去了膳房,又给王子狐做了一顿大补大寒大热的火锅,祁律一边熬制火锅的汤底,一面心里想着,这王子狐,怎么还上赶着被投毒……
等祁律忙完了,日头已经彻底落了下去,夜色笼罩着巍峨的洛师王宫,怕是宫门都要关了,若是再不走,今日便要在宫中过夜了。
祁律赶忙往止车门而去,他刚走到附近,便听到“沙沙!”一声,非常急促,随即一只大手突然从黑暗中伸了出来,一把捂住祁律的口鼻。
“唔!”
祁律呼吸一滞,那只手力道极大,别说是如今肩不能担手不能提的祁律了,便算是以前的祁律也拗不过这种怪力。
祁律被捂住口鼻,一瞬间拖入了角落,“嘭!”按在宫墙上,这地方昏暗的厉害,几乎连月光都照不进来,祁律心中猛跳,还以为有人要暗算自己,稳住心神定眼一看……
竟是虢公忌父!
虢公已经退去了黑色的甲胄,一身宽袍衬托着高大的身材,不知是不是甲胄让他显得异常沉稳,退去甲胄之后虢公莫名看起来年轻了不少,眯着一双眼睛,一手捂住祁律的口鼻,另外一手放在唇边,“嘘……”了一声,一双眼睛好似老鹰的眼目。
“踏踏踏!”
原是有巡逻的虎贲军从旁边走了过去。
周王宫的禁卫军都是由虎贲统领,值得一提的是,王宫之中的虎贲军有虎贲中郎将管辖,并不在周八师的管辖范围之内,隶属于天官冢宰,换句话说,宫中的禁卫军是听命于太宰黑肩的,而不是听命于虢公忌父的。
虎贲军守卫王宫,一个个骁勇善战,虽没有上过战场,但精锐之程度不亚于上过战场的士兵。虢公见有虎贲军路过,动作非常戒备,似乎怕祁律的吐息声将虎贲军引来,所以一直没有松手。
祁律感觉自己要憋死了,整张脸愈发的热,吐息也愈发的艰难,他想要挣扎,但是虢公忌父那只手,就好像大钳子一样,怎么也推不开。
眼看着那队虎贲军离开,祁律连忙拍打着虢公忌父的手背和小臂,让他松手,示意自己已然要憋死了。
太子林的身材已经算是高大的类型,并非白斩鸡,而是一个脱衣有料穿衣显瘦的好身材,而虢公的身材,连穿着宽袍都不会显瘦,手臂上的肌肉隆起,硬的好似石头。
祁律差一点点,感觉只差一点子,没有丧命在诡计多端的太宰手中,没有丧命在扶不上墙的王子狐手中,而是丧命在虢公这个友军手中!
“对不住对不住。”虢公忌父等虎贲军走了,这才看到祁律满面通红,赶紧松开手,迟疑的说:“少庶子,无事罢?”
“咳咳咳……无……”祁律很想客气的说“无事”,但因着咳嗽,实在无法违心的说出这两个字儿来……
祁律没成想虢公忌父会突然冲出来,白天里是祁律等着虢公,如今到了夜里,反而倒了个儿,是虢公等着祁律。
祁律把自己的呼吸捋顺,说:“虢公承夜来见律,怕是已经看过太子移书了罢?”
虢公忌父眯了眯眼睛,他的手掌抬起来,下意识搭在自己腰间,但却摸了一个空,那是他平日里佩剑的地方。
虢公忌父声音沙哑,过了一会子,说:“我还是不信,太宰会僭越太子。”
如果说旁人于太子,只不过是臣子和储君的关系,那么虢公忌父和太宰黑肩于太子林,便是老师与弟子的关系,两个人一文一武,分别教导太子林。
太子林的礼义廉耻,还是太宰黑肩一脉相传。再者,日前黑肩也提起过,黑肩与忌父的命,都是太子林还回来的,如果当时没有太子林引开偷袭的敌军,黑肩与忌父也不复存在了。
虢公的嗓音沙哑,似乎沉浸在了自己的回忆之中。
祁律却在这时候,不合时宜的轻笑了一声,他这一笑,忌父立刻抬起头来,目视着祁律。
祁律一脸了然,淡淡的说:“其实……虢公不是不相信,而是不愿相信罢?”
忌父的手掌突然握拳,他手臂上的肌肉本就坚硬,双手握拳后青筋暴露,一条条地盘踞着。
忌父没有说话,祁律的语气难得有些咄咄逼人,说:“今日中午,虢公听到太宰的跫音降至,立刻将移书收了起来,怕是对太宰早有戒备,对么?”
忌父微微垂头,看着月色之下的祁律,没成想祁律说话竟如此透彻,他的话仿佛一只冰锥子,突然扎进了平静的潭水中,将潭水击打的阵阵涟漪。
忌父握拳的双手突然松开,一瞬间似乎放弃了什么,声音沙哑的说:“无错,你说的无错。没成想,忌父的心事,竟被你一个素不相识的少庶子看的透彻……我们曾在先王面前发誓,誓死效忠大周,如今誓约仍在耳畔,却好似一个天大的顽笑。”
忌父说着,真的笑了一声,但那笑容不怎么真切,带着一股砂砾感。
祁律打破了忌父的自嘲,说:“如今太子危在旦夕,齐国队伍未能抵达洛师,太宰又已改投王子狐,太子只剩下虢公一人可信,还请虢公借出兵力,助太子即位。”
哪知道祁律说完,忌父却摇了摇头。
祁律眯眼说:“虢公不肯?”
忌父说:“不是我不肯交出兵权,这天下本就该是太子的,兵权亦本就是太子的,若太子想要兵权,我忌父不会皱一下眉头。然……为时已晚,周八师远在洛师四周,宫中戍卫虎贲却听命于太宰一人,远水救不了近火,况且……”
祁律刚刚来到春秋时期,虽知道很多历史,但也像很多现代人一样,将历史想的太简单了。
想要调动周八师,必须要有天子授权的右符,一共八枚右符,上刻不同纹饰,例如:甲兵之符,右才君,左在某某。
意思就是调兵的虎符,右为尊在天子手中,左边在某某军营。如果天子想要调兵,必须授命天子特使,并且手持右符,到当地军营与左符合并,一旦契合,又有天子文书,这才能调兵遣将。
然而这个兵符,和很多人想象中的又不一样,兵符之所以存在,是为了限制有人假冒天子,假传圣旨来调兵遣将,也就是说,兵符的存在,自古以来都是限制持有右符之人。
而持有左符的将领,自行领兵,将领想要调兵遣将,并不一定需要得到右符,有一句话就叫做——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一句话来概括的话,将领想要出兵,直接出兵就可以,但天子想要调兵,必须经过层层的关卡和筛查,才能出兵。
这也是为什么,自古以来有兵权就能得天下的缘故。放眼春秋战国,不就是因为天子把土地连带着兵权分封给了诸侯,才会惹得诸侯并起,划分天子么?还有战争不断的三国,也是因为皇帝把兵权分封给了地方,太守们得到了兵权,名正言顺的招兵买马,招致了皇帝权威削弱,太守独霸一方的割据现象。
虢公忌父说:“我虽统领着周八师,但说白了,周八师更加亲近太宰,这朝中上下,遍布了太宰的眼线,倘或我一旦动用右符调动兵马,无论是调动哪一师,第一个知晓的定然是太宰黑肩,到时候只会将太子推入绝境。”
祁律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性,只不过祁律实在没想到,太宰黑肩的权势竟然如此滔天,就连虢公忌父也要忌惮他。
祁律沉吟了一会子,突然轻笑了一声,他平日里笑起来显得很温柔无害,但唯独露出坏笑的时候,习惯性只挑起一边唇角,衬托的祁律有一股莫名的森然。
祁律笑眯眯地说:“律倒是有一个好主意,可以不必借用周八师一兵一卒,不战而屈人之兵!”
虢公忌父多看了祁律一眼,再怎么看,也觉得祁律这个人不过一个文弱的少庶子,顶多是个厨艺高超的少庶子,要知道这理膳和调兵,压根儿没有半点子相通之处。
忌父狐疑的说:“你有法子?”
祁律点点头,对虢公忌父招了招手,忌父一愣,那意思是让自己附耳过去?
虢公忌父身材高大,比祁律高了不少,若是想要说悄悄话,的确应该附耳过去,否则祁律根本不够高,但是虢公身为虢国国君,又是一等公爵,要在小吏面前附身,着实失了身份。
祁律一双眼眸笑起来熠熠生辉,一瞬间虢公有些发愣,他愣是从祁律的眸光神采中,仿佛看到了当年信誓旦旦,盟誓扶持大周的黑肩……
忌父微微弯下腰去,祁律在他耳边轻声说:“勿用一兵一卒,只需要虢公配合一些……”
……
天子即位,诸侯朝贺。
一身黑色天子朝袍的太子林,步履稳健,在众人的注目之下,面容噙着恰到好处的浅笑,从治朝之外走了进来。
按理来说,天子安寝的地方在燕朝,也就是最南端的路寝宫,而治朝在燕朝之外,需要过一个路门才能到达燕朝,新天子即位,应该从燕朝准备走入治朝,理应从内殿而入。
但是一身黑袍,头戴天子冕旒的太子林,却是从治朝大殿外,一步一步走了进来。
诸侯与使者们何其精明,一个个心底里承算的比谁都快,一见这场面,便觉得不同寻常。
太子林走进来,他是周王室的正宗继承人,诸侯与使者们从各地赶来,就是等着朝贺太子林成为新天子的,所以诸侯与使者们看到太子林并不如何惊讶,这最惊讶的无过于太宰黑肩了。
太宰黑肩一双温柔的眼眸充斥着浓浓的震惊和……骇然。
是了,这是唯独一次,游刃有余,胜券在握的太宰黑肩,眼中充满骇然的神色。
那个被他下毒,顽弄于股掌之间,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力的太子,突然好端端的出现在黑肩的眼前,黑肩如何能不震惊?
太子林的唇角噙着微笑,不知是不是衣着的缘故,祁律坐在班位上看着一步步踏上治朝大殿台矶的太子林,突然觉得太子林一瞬间变成了高不可攀的巅峰,与那个弄了一身一头面粉嘎巴的傻太子,好似哪里有些不同一般了。
太子林坦然的与太宰黑肩对视,展了展自己黑色的袖袍,右手始终搭在腰间代表天子权威的佩剑上,嗓音沙哑低沉的说:“是在等寡人么?如今寡人以至,正是吉时,还请太宰主持即位罢。”
太子林的话一下下的敲打在太宰黑肩的心口上,他没有立刻回答,也没有见礼作礼,人精一般的诸侯和使者们更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但具体哪里不对劲儿还要再等一等,谁也不愿意做这个出头鸟。
就在这时,突听“踏踏踏”的脚步声,急促且虚浮,匆匆从治朝内殿冲了出来。
“嗬——”
“怎的回事?!”
“那不是王子狐么?他怎的穿着天子的朝袍?!”
随着殿中一片哗然,一个身穿黑色朝袍,头上歪歪斜斜挂着冕旒,与太子林分明同款打扮,连环撞衫的王子狐冲将出来。
王子狐一脸菜色,嘴唇发白,一只手捂着自己绞痛难忍,不停“咕噜噜”叫嚣的腹部,另外一手扶着歪歪斜斜的冕旒,腰带没有系好,几乎拖在地上。
分明和太子林一模一样的装束,但是一个高挺,一个萎靡;一个俊美,一个龌龊;一个神色坦然,一个仓皇失措。
祁律忍不住“嗤……”的一声笑出声来,王子狐和太子林的装束,或许便是买家秀与卖家秀的区别。
好戏,酝酿了这般久,终于要开场了……
“你!?”王子狐看到太子林,什么腹痛难忍全都烟消云散,比甚么止泻药都管用,震惊不已,瞪大了满是血丝的眼睛,眼底的乌青随着王子狐的瞪大,一点点的扩大着,生怕旁人不知道他肾亏无度一般。
王子狐眼看到自己的好侄子,震惊程度不亚于太宰黑肩,手指发抖,两条腿灌了铅一样更是发抖,筛糠似的说:“你……你、你……姬林?!怎么是你,你怎么还活……”
“寡人怎么还活着?”太子林的声音打断了王子狐的话,似乎也替代王子狐,问出了他的心声。
太子林眯了眯眼眼目,挑唇一笑,说:“侄儿还活着,做叔父的,难道不该欢心么?”
王子狐吓得面色惨白,比方才又白了一等,向后退了两步,因着衣带子没有系好,“嘭!”直接绊倒在地上,摔了一个大马趴,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抱住黑肩的脚踝,大喊着:“太宰!抓住他!!快抓住他!他怎么还活着!?你说过让我当天子的!你说过会扶持孤做天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