鄫姒也吓了一跳,心想不可能的,自己都是按照食谱上调配的佐料,一点子也不差,怎么可能不好吃,而且看天子这个脸色,不只是不好吃,而且是“贼难吃”!
姬林咽下那口极其难吃的羊羹,脸色瞬间落下来,说:“鄫姒,你可是故意用这等吃食搪塞于寡人?”
鄫姒吓得立刻跪在地上,十分委屈的说:“天子,婢子对天子忠心耿耿,怎么会故意用吃食搪塞天子呢,便是给婢子一百个胆子,婢子也不敢呢,天子明鉴,明鉴呢!”
祁律这个时候,便十分善解人意的说:“天子,以律之见,倒不是鄫姒姑娘故意敷衍天子。”
姬林听祁律给鄫姒求情,心里便不欢心了,因着他本就觉得祁律和鄫姒之间有些甚么,才把鄫姒放在身边的,才好放心鄫姒不会夺了祁太傅的宠爱去。
说实在的,姬林实在多虑了,因为鄫姒的目标根本不是一个太傅,而是当朝天子!
姬林淡淡的“哦?”了一声,说:“三岁的顽童都知道羊羹里面不该加这般多的石蜜,鄫姒竟不是故意敷衍寡人?”
祁律笑着说:“天子,您有所不知,律私以为,鄫姒必然是不敢敷衍天子的,然……鄫姒做出这等怪异的膳食,恐怕是因着技穷所致,想必是日前鄫姒姑娘想到了太多的美味,所以已然将她的技艺全都掏了个干净,如今鄫姒却急于开发美食来进献给天子,反而技穷,变成了浪费粮食,无端端糟蹋了这味道鲜美的羊肉,着实可惜。所以律以为……”
祁律说了一大圈,顿了顿又说:“律以为,该当请天子禁足鄫姒,令她从今往后再不能进膳房,小惩大诫,也便是了,倒显得天子宽宥,心胸宽广,何必与一个婢子图生气怒呢?”
祁律说的头头是道,冠冕堂皇,鄫姒一听,这才恍然大悟,是自己中计了,那石蜜,也就是蜂蜜,分明是祁律食谱里写的精髓,结果现在祁律却说是自己技穷。
鄫姒想要辩驳,说这是祁律写的食谱,可是她偏偏无法说出口,因着之前已经夸下海口,是自己想出来的吃食,倘或如今改口,岂不成骗子?之前的那几样吃食,也便不攻自破。
为了一个谎言,需要其他更多的谎言来弥补窟窿,眼下的鄫姒就是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根本无法为自己开脱。
而且祁律太狠了,一上来便让天子禁足鄫姒,鄫姒能有今天的地位,比旁的寺人和宫女都高一等,便是因着她也会理膳,而且手艺不错,所以天子才多看她一眼。而现在呢,倘或鄫姒不能进膳房,往后还怎么在天子面前现弄?
鄫姒是有自知之明的,她长得没有郑姬妩媚,也没有郑姬的身材,出身乃是一个女酒,身份也不高,若再没有了理膳这门手艺,往后怕是要淹没在汪洋的寺人和宫女海洋之中,再无出头之日!
鄫姒连忙求饶说:“天子……天子,是婢子,婢子一时放错了佐料,实在……实在是无心之失,还请天子,天子宽宥婢子啊!”
祁律笑眯眯的说:“哦?放错了佐料?鄫姒,你可想好了再说话,天子的膳食何等重要,今日你一个无心之失,放错了佐料,明日你一个无心之失,是不是要放什么奇怪的东西进去?你在天子身边侍奉,却如此无心,还只当这是一个小过失么?”
姬林现在口中还有那股子腥膻味道,怎么也散不去,他平日里是可以食羊肉的,并不怕膻味儿,反而觉得烤羊排的膻味更有肉、欲,但是如今……
这膻味回味在姬林的口中,当真要戒了羊肉才行,尤其还是夏日里,火气本就大,姬林立刻摆手,冷冷的说:“太傅让你禁足,不得进入膳房,已然是便宜了你,下去。”
鄫姒心里“咯噔”一声,这下子好了,一切都付之东流了,她险些瘫在地上,很快有两个寺人过来,直接将鄫姒拖了出去。
祁律这一仗打得漂亮,简直便是杀人不见血。
祁律与姬林一并用膳之后,从天子营帐中出来,准备早些休息,明日一早进入郑国。
他刚一出营帐,便遇到了鄫姒,鄫姒惹怒了天子,从姬林的营帐已经被调了出去,她看到祁律,恨的牙根直痒痒。
祁律没有避开鄫姒怨毒的目光,而是直接迎上去,笑了笑,说:“律不过与姑娘开个顽笑,当真没想到姑娘会把石蜜放进羊羹之中,也着实吓了律一跳。”
他这话便是承认了,这一切都是圈套,是祁律故意下套恶整鄫姒。
鄫姒气的胸口起伏,直喘粗气,说:“是你……是你故意的!”
祁律还是微笑,看起来很亲和温柔的模样。真别说,祁太傅生的斯文又俊朗,这么笑起来更是好看,加之祁律年纪轻轻便身居太傅高位,在洛师之中,爱慕祁律的女子都需要排队,说到底是极其有异性缘儿了。
祁律笑着说:“律只是想要告诉你一个道理,倘或你真心想要理膳,我们可以探讨,但你若非要用窃来的东西现弄,律也不是好惹的。”
说罢,祁律理了理衣袍,不再理会鄫姒那愤恨的眼神,悠闲的走人了。
他没走两步,便遇到了祭牙,祭牙笑眯眯的,一脸不怀好意,说:“兄长,我听说你教训了那个绿茶味儿的老鼠?”
祁律点点头,说:“正是。”
祭牙意犹未尽的说:“要我说,这就便宜她了,只是不能进膳房,依着我的性子,怎么也要让她受点子皮肉之苦,方能解恨。”
祁律淡淡的说:“鄫姒便是仗着理膳的手艺,才在天子面前现弄的,如今她不能进入膳房,便仿佛没了双手一般,倒是能叫她安分不少。再者说了……”
祁律一直误会姬林是爱见鄫姒的,因着爱见鄫姒,所以才把郑姬送回去,所以鄫姒毕竟是天子的女人,指不定天子哪天脑子一抽,收了鄫姒给一个名分,祁律把事情做得太绝便是和自己过不去了。
历史上没有对周桓王姬林妻妾的笔墨,所以祁律也不知道姬林的夫人和妾夫人是谁,凡事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也好。
祭牙觉得祁律说的有道理,点点头,却又说:“天子爱见这样的?鄫姒生的还没有我姑姑一半美貌,天子的口味也真是独特了!”
“阿嚏!”身在天子营帐之中的姬林莫名打了一个喷嚏,没成想这大夏日里的,自己也能打喷嚏,当真是莫名其妙了……
第二日大军启程,浩浩荡荡的开入郑国地界,往郑国的京城而去。
想当年郑伯寤生的弟弟叔段在京城,还没有作乱的事情,一心追求享受,所以京城中营造了不少宫殿,这些宫殿恨不能比郑伯寤生的郑宫还要宏伟奢华,如今叔段已经逃亡共国,但营造的宫殿还是留了下来,如今倒是好了,成为了天子下榻的行宫。
天子的队伍来到京城的城门之下,城门之下已经跪了浩浩荡荡的人群,百姓夹道跪在地上,旁边有京城的士兵把手,京城里的卿大夫们也全都跪在地上,恭敬的迎接天子御驾。
姬林坐在辎车之中,稍微打起车帘子往外看了一眼,不由“呵”的冷笑了一声。祁律正在参乘,与姬林坐在同一辆车驾之中,往外一看,立刻明白了姬林为何要冷笑。
因着这跪拜迎接的队伍里,根本没有郑伯寤生和权臣祭仲!
天子的行程早就安排好了,已然发给了郑伯,让郑伯早做打算,郑伯派人回话,请天子下榻在京城的行宫之中,自己会亲自迎接,回话的十分恭敬。
哪知道今日一见,分明是表面一套背地一套,郑伯寤生压根儿没来,只有一些低等级的京城卿大夫们亲自跪迎,这足见郑伯寤生有多么不恭敬,必然是看不起姬林这个刚刚即位的天子。
姬林冷冷一笑,说:“让大军驻扎。”
祁律立刻传令下去,说:“天子之令,大军驻扎。”
“天子之令——大军驻扎!”
“大军驻扎——”
很快,姬林的命令一声一声的传下去,浩浩荡荡的大军立刻在京城城门口的地方停了下来。
京城里的卿大夫们有些惊讶,面面相觑,不知为何只差临门一脚,天子的队伍却不进来,还在外面驻扎停靠了。
京城的卿大夫们赶紧过来询问,站在天子的辎车旁边,姬林的声音从里面幽幽的传出来,说:“寡人听说,郑公会亲自在京城城门下,迎接寡人,可有此事?”
随着说话的声音,车帘子缓缓打起来,姬林亲手打起车帘子,瞥斜了一眼辎车之外的京城卿大夫。
卿大夫没想到刚刚即位的天子如此威严,赶忙“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叩首说:“回、回天子的话,是……是这么一回事儿。”
“那便奇怪了。”姬林幽幽一笑,他面容俊美,姿容出众,按理来说笑起来必然仿佛“天仙下凡”,然而这么一笑起来,莫名的瘆人,令人后背发冷,不寒而栗。
姬林又说:“寡人眼神不好,你可是郑公?”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卿大夫们怎么敢僭越,说:“小人不是、不是。”
姬林说:“寡人更是奇怪了,你既然不是郑公,那郑公何在?”
卿大夫的汗水都快流下来了,不为别的,只因着郑伯寤生他根本没有来!
郑伯寤生知道,姬林这一趟来郑国,是来问罪的,一来是想要削掉自己洛师卿士的官衔,二来是想要打击郑国的国威。郑伯寤生少年即位,如今做了十几年的国君,又是霸主之中的霸主,怎么能允许姬林这个毛头小儿踩在自己头上立威?
因此郑伯寤生便来了一个下马威,他信中说着,自己会来迎接,但是到了京城门口,却没有出现。
卿大夫支支吾吾的说:“寡君……寡君……”寡君乃是自家国君的一种谦称,卿大夫不敢托大,战战兢兢的回答:“寡君……寡君因着有事……有事耽搁了,所以……所以没能来亲迎天子,心中也……也着急得很呢!”
姬林突然“哈哈”一笑,十分爽朗,似乎被什么逗笑了,还轻轻抚掌,看起来颇有天子威仪,这抚掌的动作还充斥着贵气,说:“寡人便说你即是郑公,你若不是郑公,为何会知道郑公心中着急?”
“这……这……”卿大夫吓得腿软,颤巍巍的说:“天子……天子您说笑了。”
郑伯寤生怎么是耽搁在了路上,卿大夫心中清楚得很,郑伯寤生为了反将一军,给年轻的天子下马威,所以并没有来迎接,也没有耽误在路上,此时此刻,他与郑国第一权臣,已然在京城的行宫之中下榻了,早便算计好了,等姬林到了行宫,他们再装出姗姗来迟的模样。
郑伯寤生断定姬林是个毛头小子,而祁律是伙夫小吏出身,没有什么本事,一切都算计好了,哪知道姬林竟如此不给脸面儿,扯得京城卿大夫的脸皮直疼,满头冷汗。
姬林似乎脾气很好,皮笑肉不笑的说:“既然郑公日理万机,比寡人这个天子还要忙碌,这样罢,寡人干脆等他一等,就在着京城之外扎营,等甚么时候郑公有空了,能赶过来了,寡人甚么时候再进京城,可好?”
姬林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而且还很亲和,好像要与卿大夫商量事。祁律在一面看着,忍不住默默给姬林点了一个赞,心想着姬林就是聪明,虽作为天子还没多久,但是这天子的架子端的平平的,特别带劲儿!
祁律不知道,姬林这“阴阳怪气”的口吻,可是跟祁律这个太傅习学的,简直活灵活现,而且大有青出于蓝胜于蓝的势头。
卿大夫们哪里敢说不好,一打叠的说:“是是是,天子所言甚、甚甚是,天子……天子体恤寡君,实乃我郑国之福,天下之福。”
姬林没有再说话,摆摆手,让京城的卿大夫退下,“哗啦!”一声放下车帘子,手刚一放下来,天子的官架子立刻不稳,冷笑一声,对祁律抱怨说:“好一个寤生,寡人来削他的名头,他倒是狂了起来,以为寡人不敢办他!”
祁律笑了笑,眼看着天子瞬间变脸,对外的时候分明十足有天子派头,一转头立刻变成了一个大男孩子,竟有几分可爱?
祁律安慰说:“天子何必为了郑伯的事情气恼,徒劳伤害了身子,律方才在来的时候,遥遥看到了河水,不知水中可有肥鱼?既然郑伯不来,咱们便在此间扎营,天子好不容易出宫一趟,不如借此机会游览一番,抓几条肥鱼来,做一味酸菜鱼,倒是也悠闲自得。”
京城这个地方,之所以说是兵家必争之地,就是因着京城地形好,前倚着眉山,背靠着旃然水,水资源十分充沛。
“楚师伐郑,右师城上棘,遂涉颍,次于旃然”,《左传》中记录的楚国伐郑,大军渡过颍水向北前进,便来到了颍水的发源地旃然。
姬林眼眸瞬间亮堂起来,酸菜鱼?也不知是甚么名头,因着有一个“酸”字,所以夏日里并不会觉得憋闷没有胃口,口中的唾液已然分泌开来,只听这个名字,便觉得新鲜有趣儿。
姬林笑起来,瞬间把郑伯寤生忘在了脑袋后面,简直童心未泯,说:“好!快快扎营,寡人亲自为太傅抓鱼,可好?”
天子的队伍很快在京城之外扎营,就堵在京城外面的大门口,扎起营帐,好像要和京城对垒一样,活脱脱的立威。
安札好营地之后,祁律刚从营帐出来,便遇到了姬林,姬林已然换下繁杂的天子朝袍。原本今日要见郑伯寤生,姬林特意穿了正装,哪成想热了一天,郑伯没来,姬林自然要换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