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傻,要是不带自己,他一定能走出沙漠的。
但如果是自己,也一定会带上他的。所以也不要太纠结这点,免得辜负萧栩的心。
也许是自己太想念那个人了,竟然能从萧栩的脸上辨认出些许他的影子。他会善待自己奶奶的吧?可惜自己没守住承诺,没能从边疆回去。
奶奶一定会很伤心的,所以他一定会替自己瞒住的,也许会找个像的人,来骗奶奶也不一定。
但谁来骗他呢……
言君玉只觉得眼前渐渐模糊了起来,他太累了,高烧烧得他眼睛都是发黑的,怪不得人死之前都会在空中抓呢,因为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沿着沙堆渐渐滑了下去,意识渐渐往下沉,像陷入又黑又黏腻的沼泽中,只是渐渐往下沉,往下沉……
直到一丝冰凉的触感将他唤醒。
最开始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直到那冰冷的东西落在嘴唇上,然后瞬间化开了,他几乎可以听见自己喉咙中发出渴望到极致的声音。
他勉强睁开眼睛,昏暗的天穹中,无数白色的鹅毛般的东西正缓缓飘落,映着黄色的沙丘,金色的戈壁,如同一场梦境。
那是雪。
滴水未见的沙漠中,竟然下了这样一场救命的大雪。
第163章 天下少年已经长成参天大树
萧栩醒来的时候,几乎要以为自己是已经死了。
周围太昏暗了,只点着一盏小灯,他全身都像被碾过一遍,没有一根骨头不是痛的,脸上嘴唇上更是像是裂开了,涂着不知道是什么药膏,发出一股让人作呕的气味。
“别动。”一只手按住了他,是个青年的亲兵模样的人,爽朗得很,笑着道:“你们是从沙漠里走出来的,身上手上都裂开了,楚将军都说没见过这么好运气的人,沙漠里多难得下一场雪,都被你们赶上了……”
萧栩只听见“你们”两个字。
“言君玉呢!他在哪呢?他还活着对吧!”他焦急地问道。
“别急。”那亲兵本来端了一碗水想喂他,看他这样,实在拦不住,只得笑道:“他活得好好的呢,还有力气吵架呢。他本来不肯把你给别人照料的,我说把你放在这,他在前面吵架,不耽误……”
他一面说,一面把一面屏风似的东西移开,萧栩第一次见到这样竹子编的既复杂又简陋的屏风,原来这也是在军营中,只是被隔开了,他一移开,整个军帐的样子就在萧栩面前展开了。比北疆要低矮得多,也温热得多,而且不远处的沙盘旁边站着,和几个将官样的人正争论的,不是言君玉又是谁。
“你醒了!”言君玉听见动静,惊喜地跑了过来。萧栩看到他才猜到自己有多狼狈,他脸上皲裂伤口跟花猫一样,但开心得不得了,先是把萧栩全身上下检查了一遍,确定他没事后,再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你怎么样,头还晕不晕。”他焦急地问萧栩,得到肯定回答后,顿时喜笑颜开:“快来,你的天子印信呢,拿出来给我对付这群不开窍的人。”
其实看见营帐模样的时候,萧栩就猜到了言君玉为什么要往西南走了。
他也只能往西南走。
因为这里不是别处,就是敖仲留守的安南军总部,老兵加上新兵,至少也有五万人。况且安南军是协同作战的,只要练好战阵就可以投入战斗,虽然没法与西戎的铁兀塔抗衡,但也是一支可以改变战局的力量。
最重要的,是这是敖仲的老巢。
萧栩虽然以前不看兵法,但从小把春秋读了个遍,识人御人之术,跟着庆德帝,耳濡目染也不少。敖仲其人,从识人术上分析,可以称之为大树将军,虽然当年也有主动请缨南疆,但归根结底是想要壮大自己的力量。
他为将的原则,就是不参与政局,只管一心一意壮大自己的力量。当初东宫那样弄他,都不动如山,也是因为见过了老燕北王晚年和父皇离心,所受的那些掣肘,所以决心做一个纯粹的将军。
言君玉这一招,可真够要命,直奔他的老巢。这是安南军的全部有生力量,他要是来通风报信的话,说服力还不够,现在带上萧栩这个恭亲王,又带上天子印信,把他们一调动,敖仲不打也得打。
“算了,先让你们出去商量一下吧,等会再跟你们说。”言君玉赶他们出去,还不忘威胁:“可别怪我没告诉你们,西戎打完靖北就是幽州,敖老将军应对侧翼来袭是最弱的,你们在南疆吃了多少亏就更不用我说了。”
他赶走众人,又问萧栩:“你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萧栩还不习惯他对自己这样亲近,站起来想给他看看,就看见一边的言君玉忽然身形一晃,但他反应极快,又自己扶着屏风站稳了。
“吓我一跳。”他自己感慨道,还不忘摸摸伤口,嘿嘿笑道:“这点小伤真要命,就是好不了,烧得我头晕眼花的。”
“你坐着说吧,怪吓人的。”萧栩也知道他想说正事:“你想往西南来,就是想用安南军,逼敖仲参战?”
“你真聪明。”言君玉在靖北待久了,同辈里兵法最厉害的就是叶庆了,所以遇到他这样的聪明人顿时十分开心,索性盘腿坐在萧栩的床上,一边往嘴里塞东西一边告诉他。
“你知道我遇到的最厉害的兵法天才是谁吗?“
“蒙苍?”
“不是,我一直在研究打败蒙苍的方法,也正是蒙苍提醒了我,既然人死之后,兵法仍然有威力。倒真让我找到一个兵法比蒙苍还厉害的人,你知道是谁吗?”
“谁?”萧栩也来了好奇心。
“就是太/祖。”
他这么一说,萧栩顿时眼睛一亮,显然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蒙苍的天才固然恐怖,打幽州图谋靖北的连环计也足够狠毒,无人可破,但要论起格局来。当年大周太/祖以淮南浪荡子的身份,在乱世中开创一片基业,是实实在在从马背上打下来的天下,说是百年来天下首屈一指的战略天才并不过分。
“我想,太/祖要守住幽燕,一定有他的道理,只是我们太愚钝,看不出幽燕的重要性。就像你们下棋的千古残局,是千年来古人的智慧,一次次推敲过的,与其临时抱佛脚想打赢蒙苍,不如相信太/祖。真正厉害的战术,一定是超越时间的,孙子兵法里都找不到破解蒙苍的办法,所以我要赌这一次!”
“你这样说,幽燕确实有他的重要性……”
“蒙苍一定也是看到重要性,才一定要破幽燕的。我粗略估计了一下,一定有这三方面的考虑,一是后援补给,幽燕铁索连环,他敢冒进,我们可以断他后援。二是灵活,西戎骑兵劫掠如火,幽燕多一个据点,他们能活动的范围就更少,三是军势,幽燕很容易形成合围之势,所以他一定是先打靖北,至少要扼制幽州,才敢进兵,如果我没猜错,他一定会让察云朔先冒进,引敖仲出来,然后打一场大战,打怕幽州,然后肆无忌惮掳掠,以战养战。”
“那不是更不应该动用安南军了?反正打不过。”
“不不,一定要动用安南军,安南军北上,和幽州合围,这场大仗就算西戎胜,也是惨胜,幽州就不会再怕,他们最想要的是幽燕铁索连环后的大片平原,就是晋派和秦派的根基。”
萧栩一点就通,顿时明白了。
“他想让朝中主和派再起来,要是能割地赔款更好,要是不能,他占着大片平原,以战养战,大周为了休养生息,也只能再议和。”
“是!而且这场大仗必须现在打!不能让西戎来选日子,他们刚打完靖北,损伤一定也很严重,我们必须打,现在就打,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不然等他们缓过来,幽州吃了亏,就算敖仲还敢再打,朝堂也不会让了。”
言君玉说得激动起来,脸颊上飞起红色,他见识过百官让庆德帝掣肘的手段,自然不会觉得帝王的权力是无限的。如果秦晋两派都主和,单凭一个江南派,也无法支撑萧景衍再继续打下去。
这也是萧景衍为什么要起用叶椋羽的缘故,江南王的后裔,能够最快地一统江南派系,他早料到秦晋不会是坚定的主战派。
其实就算真到了言君玉说的那一步,他也许还有杀手锏。
但言君玉不会让形势走到那一步的。
为官为将,都说要为君主分忧,为天下谋福祉,这就是分忧,这就是福祉。
敖仲也许是看不穿,也许是看穿了也不敢赌,所以迟迟不支援靖北,那自己就来替他赌!
萧栩看着他眼睛中飞扬的神采,真神奇,明明那么憔悴,但他说着这些的时候,似乎整个人都在发光。他在这一刻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上这家伙。
是自己太慢了,迟迟看不见这玉色下包裹的耀眼光芒。二哥一定早就看到了吧,就像此刻,自己同意,不是因为自己作为萧栩喜欢他。而是因为即使作为监军的恭亲王,也毫无疑问地,该跟随有着这样光芒的将领,成就一番伟业。
“好!我陪你赌!”
安南军众将再进来的时候,似乎已经做出了决定,但他们的决定如何,也不再重要了。
昏暗的帐篷里,一天前刚刚被他们从戈壁边缘捡回来的,憔悴虚弱的青年,此刻正穿着一身红色战袍,站在帐篷中,手执利剑,仿佛身后不是空无一人,而是有着千军万马。
“我们商议过了,还是等候命令……”
“你们敢!”穿着红袍的青年将军挥舞利剑,斩下桌角,环视众人,怒叱道:“军令大如山,天子印信在此,不听监军命令者,视同谋逆,如同此桌!等天子信使到来时,就是你们的死期!”
要是容皓此刻在这,一定会很欣慰的。
曾经好奇地看着他斩下桌角的少年,连孙仲谋的典故都不知道的少年,此刻也有了这样英武的模样,横眉怒目的样子,相比孙仲谋当年下定决心赤壁一战时也不遑多让。恩威并施,才是王道。
敖仲不敢赌的东西,言君玉来替他赌,带上他的安南军来替他赌,来逼他赌。
他学的是叶璇玑。带上萧栩,带上安南军,搅动整个天下的风云。
敖霁教会他一往无前,叶璇玑教会他釜底抽薪。他也学会了洛衡的道,静待时机的蛰伏,也学会了容皓的仁,学会了云岚摆弄人心,最关键是学会了叶璇玑背水一战的决绝,最后成就萧景衍般的翻云覆雨手。
这一场战争,不是察云朔和萧景衍,是他言君玉与蒙苍的交锋。他出生得晚,蒙苍统领三军的时候,他还在东宫努力成长,洛衡说天地不仁,道法无情,这赌局如此不公平,却无法改变,所以他加上筹码,拿自己的命来赌,穿越百里黑沙漠,也要赌赢他。
他要做为一切负责的那个人。
庆德帝当年的罪己诏,有一句话,他记得最深:万方有罪,罪在朕躬。他喜欢的人,担负着整个天下的未来,也承担着世间一切的责任。而今天,言君玉自己也要做担负着天下未来的人了。
当年在钟楼上的愿望没有轻许,少年已经长成参天大树,担负起他的天下。
终于与他比肩。
第164章 幽州生子如此,可无憾矣
幽州的战役,本不该开始得这么快的。
但军中许多人都听到了那个传言,说恭亲王萧栩调动了留守的安南军,五万大军正北上支援幽州。到了将帅这一级,就知道那并不是传言了。
敖仲知道,察云朔也知道。
所以察云朔才主动进攻。当年笼罩在整个北疆上方的巨大阴影,那虎视眈眈的年迈狮子,经历了丧子之痛也并未老去,仍然保有当年那让人心惊的敏锐,在知道安南军北上的那一刻,就已经决定不会再等。
天时地利人和的决定最好做,难的是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如何在不利的情况下,博一个最大的赢面,就是为将者一辈子要学的东西。
而察云朔从来是其中的佼佼者。
当年言君玉说敖仲南疆贪功,他不知道敖仲那不是贪功,更像是面对过巅峰时期的察云朔,心里留下了阴影,只希望手中的兵多一点,更强一点,这样在西戎再度卷土重来的时候,才可以有足够的筹码应战。
更不用说庆德帝在他们这一代年轻人看来是懦弱的行为,不管不顾宁愿和亲也要主和,那是当初在北疆送掉整整一代年轻人之后,才种进他脑子里的念头。
大周经不起再一代人的消耗了。
所以这场大战不可避免。
南疆贪功的敖仲,不论朝中风向如何始终不动如山的敖仲,放弃一切只为守住手中兵权的敖仲,终于等来这场他为之准备了一辈子的大战。
十一月九日,打下靖北,还未肃清全部残兵的察云朔,忽然调转势头,朝着幽州进攻,似乎不久前的丧子之痛对他毫无影响,三十万大军压在幽州城外,风云也为之变色。
这是最惨烈的攻城战。
不仅敖仲为这场大战准备了许多年,察云朔显然也不遑多让。当初蒙苍的“打下幽州”,只是打下而已,算是一个抬头,因为随时有敖仲在补上。但这次,西戎是真的要拿下幽州。
他们要打烂幽州,拆散这牢不可破的幽燕铁索连环,大周□□的苦心孤诣、萧家百年的基业,和千万黎民刚刚享受了不到几代人的太平盛世。
到这时候,什么战术什么巧思,都成了虚的。真正有用的,只有城墙上滚下的落木、热油、火炭,只有守城的□□、巨石,还有那传言中固若金汤的城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