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不知,只当他是帝王心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他也会被人误解。
天下人都有委屈,都翘首仰望,等他来给一个公平,唯有他不能。如天之高,他已经是最高,没有人再来释怀他的委屈了,只有自己,这样拥抱着他,亲吻他,叫他萧橒,希望能抚平一点他的心。
他多骄傲,甚至不屑于用庆德帝让臣子相斗那一套,他的手段足够将一切调停得那样恰到好处,而不用动用到人性的幽暗面。皎皎如月的东宫,不只是说说而已。
他垂着眼睛的神色多好看,简直让人的心都软下来。也许是醉意上涌,言君玉只觉得一切都带着温柔的光,看着他的眼睛,像告诉一个秘密一样,告诉他:“我知道你昨天下午干什么去了。”
萧景衍的眼睛有瞬间的震动,像叹息般笑着道:“是吗?”
言君玉抬起手来,摸着他的脸,萧景衍没有说话,只是侧着头,把脸靠在了他手里。他像是某种属于神话中的温柔而强大的生物,这样全心的信赖他,一如当年。
握过枪上过战场的手,已经有了薄茧,言君玉用指尖一点点描绘他漂亮的眉骨,高而直的鼻梁,眼睫低垂的眼窝,和带着温柔笑意的唇锋。
这是属于他的萧景衍,走完了千里万里,终于有这样的一个下午,可以安静地躺在自己喜欢的人怀里,漫无目的地说一些早已知道的话。
“你在跟枢密院给我封王,对吗?”言君玉轻声告诉他。
聪明的小言,成熟的小言。早已不是当初在思鸿堂偷听权谋的少年,他对权谋的认识早已不输当初思鸿堂的任何一人,甚至有种集大成的透彻,只是选择了藏而不用而已,这皇宫里聪明人太多了,反而是这份藏而不用才最难得。
何况他这样明白萧景衍,明白且信任,洛衡的预言那样准,他经过了风雨,见过了天地广阔,从此不再有那些不确定的怀疑、患得患失的疑惑。他清楚地知道他是言君玉,独一无二的言将军,就算有些关于醋价的质疑,也不过是玩笑而已,动摇不了他心中熊熊燃烧的火焰。
他清楚地知道萧景衍有多想见到他,午膳也要摆到武英殿附近,所以那下午的空白无从解释,等到第二天封王旨意一到,他就补全了全部的经过。
在太和殿的沉默,那一整个下午的空白,都有了解释。萧景衍是降服了枢密院,拿到王位,才敢来见他的。
他甚至隐约猜到了萧景衍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要给他王位。
与他不同,这位世上最好的棋手,骨子里甚至是带着悲观的,他亲眼见证自己英明睿智的父亲如何被至高无上的权力腐蚀,也见识了帝后的悲剧。所以他给他的小言极高的权力,如同庆德帝在心性还宽广时给予庆亲王的王位,虽然王也是臣子,但最终是拥有一点与皇权对抗的筹码的。
尽管在太和殿时他的目光几乎把小言脊背都盯穿,但他早已习惯等待,他要克制自己的权力,给他逃离的能力。才敢与他的小言相见。
而这些,他的小言都明白。
不然他不会在午后的阳光中,这样温柔地亲吻自己。
如果一定要说言将军现在还有什么没学会的话,那就是关于接吻的技巧了,梅子酒的醉意涌上来,言君玉被萧景衍亲得迷迷糊糊,听见他在自己耳边轻声道:“我给过小言两次机会的。”
第一次,在庆德帝驾崩那晚,他在永和殿,虽然知晓了结局,仍然放了小言走了。
第二次是在边疆,当言君玉从黑沙漠九死一生回来时,他没有直接召回他的小言,而是让他继续在战场厮杀,直到生死关头走过几轮,脸上都留下伤痕。
没有第三次了。
“事不过三,我不会再给小言机会了。”
这不是他的决定,这只是陈述事实。
那熊熊燃烧的爱意,已经烧断了他的自制力,再也无法接受他的小言遇到生命危险。日日夜夜的等待、不确定,明政殿那样万念俱灰的一刻,不要再有了。他要他的小言在他身边,黄金羽翼下,最高的权力,最奢侈的盛宠,时时刻刻,经不起一丝意外。
是该害怕的,但言君玉反而笑了起来。
没有比他更勇敢的人了,尽管带着三分醉意,漂亮眼睛里的神色仍然让人心惊,他伸手摸着萧景衍的脸,似乎眼前的人不是握着至高无上权力的皇帝,而是当初在御书房初见时有着山岚般眼睛的青年。
他说:“我不是为萧橒回来的。”
“我是为萧景衍回来的。”
自己爱他的光,也爱他的暗,爱他对天下的仁慈,也爱他熊熊燃烧的野心,爱他温柔笑容,也爱他的占有欲,爱他在钟楼上把天下人当成子民的悲悯,也爱他的翻云覆雨手……一切一切,都是自己的萧景衍。
云岚是他的剑,敖霁是他的盾,朱雀的残忍是他,容皓的仁慈也是他,洛衡的怜悯也是他,最艰难时仍然放过秦地百姓的是他,毫不犹豫送掉五万新兵的铁腕决断也是他……所有的一切构成今天的萧景衍。而言君玉全部都接受。
那些权术,那些沉重黑暗的东西,那些不得不背负的关于天下的责任,传承了百年的锁链,这金色的牢笼,自己都陪他一起承担。
边疆血肉战场都淌过的言将军,怕什么京都权术险恶呢。总归是一片丹心,总归是一往无前。
当初因为庆德帝和明懿皇后的悲剧而那样感伤,但换成自己和他之后,忽然就不害怕了。史书如何写,又有什么重要呢?只要牵着他的手,看着他山岚般眼睛,就相信没有自己和他到不了的地方。
都说世上最尊贵莫过于天子,那么天子愿意用一生来求一件事,怎么都能求到的吧。
第171章 笑声水榭中顿时热闹非凡
因为状元郎被吓坏了的缘故,言君玉一直没机会认识沐凤驹。
宫中规矩多,言老夫人住在宫中反而出师有名,言君玉在宫里待了没几天,御史里就有不少意见了,引用逐朝典故,连言君玉也跟着看了不少,还跑去问云岚:“韩子高真是男皇后啊?”
云岚被他气笑了:“弹劾那么多,就记得这个?”
“我还记得韩嫣呢,苦饥寒,逐金丸,怎么看怎么像容皓干的事,怎么安到我头上了。”言君玉笑嘻嘻道。
亏得是容皓不在,不然听到他这样编排还了得。不过言君玉倒也没冤枉他,容大人平时行事倒真是有点奢侈,也干过骑在树上往下洒金叶子的荒唐事。这样的夏天,他最是喜欢摇着扇子嚷热,据说有一年还用冰块筑了个小阁子,号称水晶宫。
要真是容皓在这,倒也好了。
因为云岚笑着道:“要真有个男皇后我倒也认了,也好过我一个人管这些事,真真繁琐死人了。”
其实言君玉现在也渐渐知道自己的长处和短处了,那些被容皓视为品味的东西,他不懂。住所、庭院、穿什么样的衣服,吃什么样的东西,言将军一点兴趣也没有,有好吃的就吃,没好吃的就算了。甚至于吟诗作对,观景赏花,琴棋字画,登山游原,他都没有想法,也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只是当初在东宫,现在跟着萧景衍,见到的都是好东西,也不需要他操心了。
他最喜欢的就是打仗,现在仗打完了,最喜欢琢磨的就是想着如何能不再打仗。
如果云岚要拿个什么东西来给他定夺,他是一点说不出来的,只会挠头。更别说那些大小礼节了,单是抚恤战死的王侯将军家眷这点,就必须得中宫出面才行。更别说真正的大事了,祭祀宗庙,参谏朝政,掌管一切皇族事务,中宫的权力比亲王宗室都大,当年明懿皇后可是凭着这个正面对抗过皇权的。
他也知道云岚的难处,当初叶璇玑在,明懿皇后虽然礼佛,但总归是有人在照管的,两人都是世家贵族的小姐,自小教养,专会应对这些的。如今中宫缺位,一应大小职责都是她在应对。好在她是法家,虽然狠,从不逾规。所以才能在一点权力里做得那样极致。三品女官,硬撑起了整个大周宫廷的运转。
不怪御史们参得狠,还引用男皇后典故,也是萧景衍确实任性,皇帝陛下看起来温润如玉,其实大权独揽起来也颇有庆德帝的影子,前朝是百家争鸣,后宫权力尽归于文华堂,文华堂住的没有别人,就是刚刚封了安南王的言大将军。
言君玉隐约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
说是权术也不尽然,其中还带着对人性的洞悉,他要是真把中宫之权给了别人,只给言君玉一份特权潇洒自由,那才真是重复了韩嫣董贤的故事,多少龃龉都从这里来。萧景衍放权给他,是大道至简,他相信言君玉知道如何驾驭这巨大的权力。至于是委任云岚,还是想办法再给别人,那是言君玉的事了。
而言君玉自有他的解法。
他不像那些御史,既轻视后宫,言语轻蔑,动辄用妾妇之道教育人,说什么前朝后宫。权力这种东西,有点像言君玉跟着鄢珑看的冶铁时的铁水铜汁,望之明亮,实则灼热得可以手都烫掉,蕴含着巨大的力量。看似材料不同,但在能工巧匠手里,一点点导引,一点点锤炼,最终形成千百种兵器。他早知道这宫中藏龙卧虎,朱雀云岚不说,他是见识过叶璇玑的手段的,知道前朝后宫的驭人之术并无区别,只是前朝管的是文武大臣,后宫的宫女內侍六宫九寺也相当于一个小朝廷。治理中宫的方法,放之前朝皆准。那他练兵的方法,自然也可以用来管这些人。
所以他学敖将军,能者居之,先把內侍那边放了权给朱雀,又认真叫来云岚,把后印都给了她,说得十分宽泛:“……大事来问我,我有办法帮你顶了。”
云岚眼中光芒灼灼,看得人实在好笑,她这人就是这样,天生为权力而生,看她弄权有种看高手舞剑的美感,之前叫苦,也是一招以退为进而已,是要一个师出有名。但言君玉欣赏之余,不忘开玩笑:“但有一件,但凡做事,请云岚姑姑留三分余地,如今太平盛世,那么狠干什么呢?”
云岚笑起来:“我现在也没有以前狠了。”
“那就好。”
聪明人说话从来不需要点透,其实言君玉比萧景衍更仁慈,萧景衍赋闲的利刃,他都捡起来重新用了。云岚也知道他意思,从此凡事留三分,一切比照叶璇玑在时的旧例,竟然也学起佛来,说是想知道老叶相晚年为什么对佛理感兴趣,沐凤驹也开玩笑:“这真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云岚回他:“金刚怒目也是佛法,状元郎要不要试试?”
自从用了云岚之后,很明显可以感觉到御史那边弹劾的力度就小了许多,再加上朱雀余威犹在,竟然一时太平了下来,怪不得从来当年庆德帝和明懿皇后齐心,能把朝堂上整治得服服帖帖,实在是没人敢挡,连萧景衍在文华堂附近大兴土木修了个校场都没人说话了。
言君玉本来是每天早起去宫中校场练武的,虽然武将封了王爷之后闲散度日是常态,但他反而给自己找了事做,去卫戍军里选了几个好苗子,天天教习他们兵法,往来不便,宫门也闯了不少。
校场一修,难题全解开了,言君玉练武方便不说,文华堂是天子日常起卧居处,直接把卫戍军那几个少年召进来在这演习兵法,也是明政盐顺,算是天子召见。顿时就有人趋炎附势,私底下说什么天子门生,沐凤驹是文,这几个是武门生。
其实压根是比不了的,和西戎的战事一平,武将的地位就一落千丈,沐凤驹状元出身,御前行走,前程似锦,满朝的年轻人都难望其项背,言君玉也认真训诫过那几个少年,叫他们不要争闲斗气,没有仗打的将军才是好将军。
但不等朝中人弄明白这里面的高低深浅,又是一道圣旨下来,言将军半年内第三次封赏,从骠骑将军封到了江南王,再封太子少保,位列三少之一。
其实言君玉当时是想弄个敖霁他们在东宫那样的武职,好方便出宫的,容皓当初几次闯宫门就为这个,敖霁和羽燕然供职的鹰犬处和上驷院都是可以随意进出宫门的。还正经写了封奏章递上去,结果第二天圣旨就下来了。
大周旧例,三公挂空,叶太傅告老还乡之后,东宫三师也成了空衔,反而是言君玉位列东宫三少,真有了点位高权重的意思。
这圣旨一出,云岚都有点心惊。言君玉自己倒不怎么觉得,权力于他,也不过世间万种兵器中的其中一种,百兵之王的枪都用得如臂指使,他是要和萧景衍并肩的人,有什么不敢的呢?
连时时收到的封赏他也很淡然,他从不信什么盛宠亡国那套,学兵法的人,谁不知道安史之乱的起因呢,只是爱惜物力,他生日时萧景衍送他的山海图,是仿当年秦皇所造,青铜为山,碧玺为海,只是水银的河流改成了流水,铺满整座楼阁,整个大周天下都在一座宫殿中。
喜欢到了极致,所以想把一切都给他,连昏君的心思都懂了,恨不能拿天下来配他,怪不得云岚害怕。连言君玉自己看到山海图之后,也有些犹豫,问说:“封王不是赏过了吗,一赏再赏也不好。”
竟然轮到小言来教他做明君,实在好笑。
“那是君王的赏赐,这是我送给小言的。”
其实言君玉知道他是要震吓宗室,如今最大的事是立嗣,皇室的宗亲也不容易,本来是催着萧景衍早日选秀选妃,皇嗣为大。结果萧景衍要从宗室中过继,他们又吓得不行,又觉得萧景衍年轻了,一个个痛陈利弊,说哪有这样的道理,天子这样的年纪,就想起过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