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面上只说是追思已故的太子妃,潜邸情深,还追封了皇后,事实如何,大家心中都清楚。萧景衍这点像极明懿皇后,心性高洁,一点妥协也不愿意,他不想进后宫,谁也勉强他不来。
也好,给刚结束大战的朝堂一点事做,为了立储的事整天吵得沸反盈天。
言君玉只管做自己的事。
夏日炎长,他睡个午觉起来,想起还有些兵器放在沉香亭水榭里没收回来,是早上他带着几个卫戍军的少年演练沙场对决时用的。过去收时,只看见水榭边一树白色紫薇开得正好,状元郎沐凤驹,正在水榭中好奇地看着言君玉落在那的刀剑,神色十分好奇,见他过来,又连忙正色端站,叫了句“王爷”。
言君玉对这种作派简直太熟悉了。
都说他像小狗,容皓像猫,他们江南文人好像都这样,说傲气也不尽然,更像是骄矜,再好奇也要端着,你一主动他们反而跑了,非得等他们自己主动问上来还差不多。
但言君玉从来是直来直往。见状元郎似乎要走,但又有点留恋那刀剑,笑着上前,拿起刀来,挽个刀花。
世人只知道剑最轻巧漂亮,其实从贺绮罗用贺家的陌刀改良了短刀后,言君玉才知道刀原来也有那么多耍法。他一手握刀,一手虚握着盾。一劈一砍,闪转腾挪,十分精彩,沐凤驹也忍不住盯着看。
“这是靖北的盾刀阵,”他笑着解释:“是专门训练步兵对付战马的。”
沐凤驹到底是少年心性,见了他舞刀身法这样漂亮,忍不住问道:“那盾在哪呢?
“盾还留在边疆呢,燕北用牛皮,安南用藤甲,都是好盾,能避水火,上了百年仍然一样结实。盾比人长久,也比人金贵。”
“那你的兵器是什么?”
“是一杆长/枪。学自钟毅海老将军,后来敖将军教了我半招,又在东宫悟到半招,完善了这枪法。”言君玉说话间。
“你不练吗?”
“兵者凶器,太平之世,不起刀兵。”言君玉朝他笑:“这是杀人的行当,还是不要随便演练的好。”
沐凤驹才知道他刚刚耍的那刀应该也是花架子,给自己看的,想必真正的盾刀阵的杀招也没亮出来,不由得有点气馁,眼睛仍盯着那杆长/枪。
言君玉收了兵器,最后才收那杆枪,日暮风起,沉香亭角悬挂的宫灯疯狂摇晃,沐凤驹本来出了水榭的,忽然听见背后言君玉叫了自己一声,他回过头来时,只觉得眼前一花,一道寒芒如星,只一眨眼的瞬间,那盏宫灯就被挑飞出去,言君玉收枪站在原地,朝着他笑。
沐凤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连忙喝了一声彩。
言君玉其实是得意的,不然也不会跟状元郎卖弄了。
“你知道我的枪法是跟谁学的吗?”
“不知道。”
状元郎原来也这样呆,容皓当年有没有这样呆的时候呢?
“钟毅海老将军,他曾经在宫墙内抵挡了净卫一个时辰,也教会了我枪法的真谛。”
沐凤驹有点不好意思,为自己竟然不知道做了这样事的老英雄:“我从没听过这名字。”
“没听过就对了。有些人是能上史书的,有些人只能背面敷粉,史书也不会记得云岚的,但她就藏身在这锦绣江山的背面,我们都会记得。”
桃李无言,下自成蹊,是儒家的话,沐凤驹显然是知道的,刚要说话,只听见一阵喧哗,原来是那几个卫戍军的少年已经远远过来了,走得特别慢,仔细一看,是毕弘和钟朔两个人,一人穿了一身沉重的铁兀塔重甲,另外三个人又是笑,又是帮忙搬,一堆人走近了,钟朔还骂人:“还不快帮小爷抬着,这身甲真是重死了。”
“你们又搞什么鬼?”言君玉看似沉稳,实则心性也跳脱,本来年纪也比他们大不了多少,跳过去,在钟朔的盔甲上用枪连敲几下,把他头当成一口铜钟,敲得钟朔直嚷:“别敲了,再敲小爷要聋了!”
“下午不是要演练对付铁兀塔吗?我们好不容易才从龙虎营那边赢来这两套盔甲,毕弘的逐风弩现在还压在那没回来呢。”有少年笑嘻嘻地道。
他们七嘴八舌,说着上午跟龙虎营打赌的事,水榭中顿时热闹非凡。卫戍军如今又换过一轮,是靖北为主,加上羽燕然带回京的五万人,天南海北都有。龙虎营就跟当初安南军的左营一样,是世家王侯子弟居多,或是留守京师的独子。而他们几个人里除了毕弘是王侯子弟,其余都是寻常出身,是言君玉千挑万选出来的好苗子。
沐凤驹也是世家,见他们聊得热闹,自己又不练武,所以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告辞。
“留下来看看吗?状元郎。”水榭中穿着红色锦衣的青年朝他笑,耀眼一如太阳:“我们要演练对付西戎人的套路。”
他知道沐凤驹是想看的,不然不会他一说,就留下来了。帝王心术不许文臣武将勾结,是为了怕结党,也是因为这两者合在一起能发挥出巨大的力量。言君玉当年在东宫学到的东西都被用到了战场上,沐凤驹天资够高的话,看一场下来就能学到不少。剑如君,盾如臣,学会枪法的一往无前,刀法的一线偏锋,用在朝堂上,也是所向披靡的。更不用说弄明白兵法后,对朝局的解读更上一层了。
林荫之下,映着水光,少年们卖弄着武艺,交流着心法,十分热闹,连沐凤驹也时而插上一句。言君玉在旁边看着,带着笑意。
这会是沐凤驹以后一直记得的一天。当年在思鸿堂看着敖霁和容皓的少年,也长成了别人回忆里耀眼的一页。
他是文华堂的主人,仍然记得当年叶椋羽回来时的景象,沐凤驹对他好奇,又怕他,偷看他,像极了他当初。但言君玉是个好主人,不说宾至如归,至少不会让人这么难熬。
言君玉甚至知道沐凤驹在想什么,他畏惧他心中的明君因为自己而频频逾规,也为云岚不平。他来得晚,不知道东宫旧事,只看见云岚手腕通天却不得不沉寂,就好像自己看见钟毅海将军一样,钟将军走得那样默默无闻,让人伤心。言君玉和毕弘他们都不说,只和他说,是开解,也是告诉。萧景衍把文华堂交给他,不止因为他是自己认定的小言,还因为他是言君玉,是可以与天子并肩的人。他是洛衡的徒弟,也见识过敖霁的胸襟,容皓的文采,他知道什么是好的。
云岚的性格里没有这个,朱雀也没有,他们太暗了,那些明朗的,灿烂的,耀眼的,属于东宫的东西,那些属于敖霁容皓羽燕然的东西,是言君玉继承了。他会教沐凤驹,就像他们当初教自己一样。朝臣说卫戍军那几个少年是武门生,其实没说错,只不过不是天子的门生,而是言君玉的。
他终于成长为强大而明朗的青年,可以给懵懂而赤忱的少年们一点东西,护他们在羽翼下,就像敖霁和容皓当年为自己所做的一样。
东宫散了,当年饮宴时的欢乐却可以不必散,时间在往前走,原来的位置总要有人替代。
他至少可以留住这笑声。
第172章 风景小言也学坏了
卫孺和贺绮罗都对言君玉教人兵法的事没什么兴趣。卫孺是因为要回边疆,他年纪轻,将军衔说高不高,还该往上走。况且他也喜欢边疆风致,父母年纪轻,家里兄弟多,所以了无牵挂。
贺绮罗是要留京的,但不准备再打仗了,言君玉和卫孺都对她这打算很不赞同,但她不肯透露,问急了就搬出她阿娘来。
眼看到了快开拔的日子,形势越发紧急了,偏偏这两个人都越来越沉默起来。尤其是贺绮罗,常常连人都不见了,她带回京中的那上万士兵是在俞烨帐下的,常常战战兢兢找他问:“我们的叶将军呢?”
俞烨只能答:“叶将军有事要处理。”
但叶将军处理来处理去,也没见什么起色,倒是卫将军被人堵在了御花园里。
堵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他避而不见的叶家小姐。叶家现在如日中天,只差一个王位,叶玲珑的美貌京中有名,性格也洒脱招人喜欢,平时娇蛮,其实见到长辈有礼有节,求亲的人都踏破了门槛。京中人也私下揣度,都说除非是恭亲王才配得上,也有说恭亲王虽然是宗室,但止步于此。状元郎沐凤驹这样日后要等阁拜相的才配得上,又正是江南派内部联姻,算不上勾结。
好在这两家都没求亲,所以一时不见结果。
叶玲珑的娇蛮和贺绮罗又不同,她穿着一身红,手上还拿着自己平时骑马的鞭子,神气得很,要光是这样也没什么,唯独卫孺怕她怕得可怜,万军丛中都来去自由的卫将军,被她一个人就堵在了御花园。
叶玲珑这些天本来就积了不少气在心里,见到他,眼睛都气红了,问他:“被我逮到了吧,你真以为能在言君玉那躲一辈子呢?”
卫孺垂着头只是不看她,道:“我没有。”
叶玲珑被他气得不行,好在盛怒之下也没有打人的习惯,手中鞭子看起来只是壮气势用的。
“还说没有,你当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卫孺仍然不说话,叶玲珑的鞭子抽在御花园的湖石上,极清脆的一声响。
“问你话呢,那你当初在我窗台上放花是什么意思?”
垂着眼睛的青年不说话,过了许久,才低声道:“那时候我还不懂事,现在……”
“别扯东扯西,回答我问题。你现在懂事了,那就是没什么意思了?”
叶玲珑这样凶,咄咄逼人,但眼睛又好像不是那么回事,仿佛卫孺要是说句那枝花没什么意思,她就要哭出来似的。卫孺脸上的神色真是让人看了没法不焦心,咬着牙关,像是什么东西梗在那里,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不说我走了。”
“是,是有意思。”卫孺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
“那是什么意思?”
卫孺无论如何不肯说话了,他的身份他清楚,言君玉安慰过他,汉朝大将军卫青也是奴仆出身,还能娶公主呢,怕什么。但没有战事,怎么当卫青呢?西戎的事一平,再难起刀兵。正如言君玉所说,没有仗打的将军才是好将军。
言君玉当时不在,贺绮罗是看了全程的。也亏得是他看了全程,换了别人一定不懂。
被求亲的人踏破门槛的不止叶玲珑,贺家虽然不甚辉煌,但封了侯之后,还是有不少人来的。贺绮罗要留在京中,阿娘要准备给她议亲了。木兰回了家,还是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
但当初沉香亭水榭中,天子亲为讲解,说叶慎关键时刻那一怯,从此就是一生。
言君玉不懂,这句话听在贺绮罗和卫孺耳中,有如雷震。
天子什么都知道。
年轻的将军,忧心如煎的将军,心中各有各的烦难,卫孺只想回到边疆,沙海无边天地广,消磨这一生,而贺绮罗是连回也回不去的。
践行宴在夏末,宫中宴席,咿咿呀呀唱南戏,唱的是汝南记,六朝故事,也就是民间流传的梁祝。言君玉和卫孺先离了席,勾肩搭背在御花园里走路,似乎在说着什么。燕北四人,剩下她和俞烨在后面走,御花园里荷花快谢了,万事总有时节。
贺绮罗也聪明,卫孺和叶玲珑的事,她只看了后半截就猜出全程。她知道当初卫孺说着“少爷帮我们脱了奴籍”那样高兴,也知道卫孺年少时不知道天高地厚,还送叶玲珑梅花,想要封王封侯,回来娶她。如今总归是一腔热血付东流。
但谁也没想到叶玲珑还会来第二次,这样勇敢,哪里像传言中输在一怯的叶家人。
御花园石榴花灼灼如火,她站在树下,一身红色宫装,绫罗裙子上织着金丝,阳光明亮,她比石榴花还耀眼,连贺绮罗都看呆了。
“卫孺。”她气势汹汹叫卫孺名字,言君玉早识相地让开一边,笑眯眯看着这一切。
“我问过我哥,现在都弄明白了。你不说话是吧,那我说了。”玲珑跳到他旁边,揪住他衣领。
身形修长漂亮的,穿着燕北旧战袍的卫将军,就这样被她揪住了,不但没有一点反抗的意思,反而凑过去,让她揪得省力一点。
“耳朵凑过来。”玲珑还是有点害羞的,两颊红红的,似乎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卫孺的脸色一变,像是惊讶,又是释然,最终变成不敢置信的喜悦,看着叶玲珑。叶玲珑被他一看脸都红了,但最终没有抽他,用鞭子狠狠抽了一下石头,然后跳走了。卫孺在原地呆了一会,还是言君玉笑起来:“发什么呆呀,快去追呀。”
她说了什么呢?贺绮罗没听清楚,是猜也能猜到的,或许是“我要跟你一起去边疆”,或许是“你在我心里就是一等儿郎”,圣上怎么会说错呢?他应该早就知道,在真正的情字面前,连叶家人也有了这样一往无前的勇气。
但贺绮罗是没有那样炽热的情意的,贺家祖传的是刀,不像剑,只能剑履上殿或者束之高阁。刀也能登高上庙堂,也可以在市井中充当屠猪宰羊之用。她只是怀念边疆的天空,那样无边无际,让人想变成一只海东青,追逐着太阳而飞,睡也睡在风里。
汝南记唱到最后,她去跟俞烨告别,年轻的靖北侯在京中也煎熬了许多天,枢密院最终定下来,是无功无过,但到底丢失了一家独大的靖北。戏台上丝竹纷纷,她看着眼前青年的眼睛,时间多快,当初帐下庆功宴,饮得大醉而归,和一场场艰难厮杀,凉州陷落,他伤重,自己跟他带着残兵在沦陷的靖北四处逃亡,戈壁滩上的星空,夜晚冷得人头发上都挂霜,那样艰难的处境,也最终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