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刚去给父皇请安,母后也在那,就留下用了晚膳。”太子妃正说话,有宫女已经提了食盒进来,非常精致的紫檀雕花,螺钿嵌出龙纹,一看就是上用的。
“刚才在父皇那用膳,昨天越王送了些金钱鮸过来,席上有道黄金肚,父皇见了,问你用了膳没,让我顺便给你带过来,还拣了两样菜,都在这了。”
宫女端出菜来,是个小盅,其余两样菜不过是羊肉炙,剔缕鸡之类,言君玉也见过,就那黄金肚不知道是什么,不由得打量起那汝窑小盅。
但太子也没有动它的意思,只是问:“父皇还说了什么没?”
“安乐公主来请安,说了一会话,”太子妃笑着道:“父皇说,还是女儿好。养个儿子,一不如意就闹脾气,这么大人了,还要做父亲的去哄他。”
言君玉难得听懂一句玩笑,忍不住笑了起来。偷偷看太子,太子脸色没变,仍然清冷如霜,只是眼神里多了点暖意。庆德帝从小亲自教太子读书,父子之前也是有点感情的。
只是宫闱之中,这点感情算不得什么。
“打发个人,去给父皇谢恩,说太子知错了,只是政务繁忙,不能亲自过来。”萧景衍淡淡道。
“这样最好,母后先前还担心,我也打发人去跟母后说一声。”太子妃一面说,一面亲自站起身来,早有宫女揭开那小盅,原来是金黄色的汤羹,十分浓郁,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太子妃布菜的手势也好看,怪不得书上说指如削葱根,姿态优雅,温柔婉约。
书上还说举案齐眉,应该就是这意思了。
但萧景衍并没有接,太子妃盛了一碗羹,他就晾在那里。
“到底是父皇一片关心……”
“太腻了,不想吃。”萧景衍神色仍然是他一贯的冷淡:“你要吃吗?”
太子妃眼中有一瞬间的惊讶,因为这提议实在不合礼制,本能地笑起来,掩饰这尴尬,然而还没等她开口拒绝,就听见萧景衍接着道:“说你呢,小言。”
言君玉正偷偷吞口水,没想到被抓个正着,吓了一跳,被太子和太子妃两人盯着,不由得有点结巴:“我,我不吃……”
他再没规矩,也知道庆德帝是赏给太子的,不敢随便吃。
“馋成这样,还说不想。”萧景衍总算勾起了嘴角:“吃吧,没事,父皇赏了我,就是我的了。”
他说得合情合理,言君玉不由得有点受不了诱惑,慢腾腾挪到桌边坐下,太子妃仍然十分温柔,还替他布筷,本来远远看着就觉得她美得让人心惊,这样近距离一看,更觉得眉眼简直像神仙一样好看,言君玉顿时有点脸红。
“玲珑要吃吗?”太子又问。
玲珑是太子妃亲妹妹,真正世代簪缨大族,能进宫来,规矩不知道学了几千几万,自然知道这是僭越。但是她心气高,见言君玉都敢坐下,明知不合规矩,也硬着一口气坐下来。太子妃笑着看她一眼,也给她盛了一份。
言君玉对吃的还是很热衷的,舀起来吃了一口,原来不全是汤羹,不知道是用什么炖的,软糯弹牙,又入味,唇齿都是香的,鲜美异常,简直连舌头都要吞掉。
他还是小孩子心性,吃到好吃的,顿时笑起来,眼睛弯弯。
“真好吃。”
太子也笑了:“看,我不会骗你吧。”
第44章 刻薄主人计固佳,不可与鸡知
正吃着,又有人进来回话,太子干脆洗手漱口,回内殿继续看奏章去了。太子妃也回东宫去了,留下言君玉和玲珑在这里,言君玉正埋头吃,听见一边的玲珑冷冷道:“哼,你真会装。”
言君玉一头雾水:“装什么?”
“不过是鱼肚罢了,别装得像没吃过一样。”她忽然发难:“你以为这样就能讨景衍哥哥的欢心了?”
言君玉对她的质问恍若未闻。
“鱼肚可以这么好吃的吗?”
“鲍参翅肚不知道吗?比饭还常见,我不信你没吃过。”玲珑站了起来。
“我真没吃过。”
他神色坦荡,玲珑也没法继续责难下去了,只能冷哼了一声,转身要走。眼角瞟到言君玉忽然伸出手来,十分惋惜地端起了她只尝了两口的那一碗,顿时气得柳眉倒竖。
“你敢!”
“又怎么了?”言君玉拿她这骄纵的脾气实在没有办法:“你剩这么多,实在浪费了。”
“我浪费又怎样。我吃过的东西,谁也不准碰。”
“那你完了。”言君玉笑嘻嘻:“宫里小太监经常偷吃主子剩下的菜,你的口水早被好多人吃啦,你发脾气也没用。”
他这个年纪,还不懂这话的暧昧之处。倒是玲珑的脸顿时涨得通红,又是急又是气,嚷道:“你不要脸!”
“我怎么不要脸了,我又不吃你剩下的。我带回去给小福子他们吃,他们一点也不嫌弃剩菜,只要好吃就行。”
他一面说着,一面把那碗黄金肚又倒回空了的盅子里,倒像真的要带回去给小太监们吃。玲珑气得不行,早把学到的规矩全忘了,冲上来,抢过那汝窑盅子,就往地上一砸,摔得满地都是。
言君玉见她这么蛮横,也生气了:“你这人真是不讲道理,你留在这里,这里的小太监也会偷吃的,为什么不让我带回去。难道以后你吃完的剩菜都砸掉?”
“我偏要砸掉,你能拿我怎么样。”玲珑气冲冲看着他:“你这穷鬼破落户,鱼肚也没吃过,剩菜也当宝,你去跟你的小太监们玩吧。”
她这话骂得刻薄,连伺候的年长宫女也轻轻咳嗽了一声,提醒她慎言。她自己也意识过来了,但是性格骄纵,仍然强撑着,有点忐忑地瞪着言君玉。
她的话一骂出口,言君玉的脸“刷”地就白了,他在七皇子宫里就被起过穷鬼的外号,对于宫里的势利炎凉是知道的。他这个年纪,自尊心是最强的,所以耳朵顿时就烧红了,握紧了拳,狠狠地瞪着玲珑。
玲珑心中也后悔,又怕他去告状,所以越是虚张声势:“你瞪着我干什么,想去跟景衍哥哥告状吗?我才不怕,我告诉你吧,他就是没见过你这种人,觉得新鲜,过两天就不会理你了。”
“不会的。”
“你说什么?”
“他不会不理我的。”言君玉握着拳,高声告诉她:“他说了,要让我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跟着他,他才不会不理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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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政殿里,萧景衍正看奏折,忽然有个人影,默默地贴着墙走了过来,难得这么老实,乖乖站在他身后。
他心里好笑,不动声色,等看完手上这份,才抬起头来,看着言君玉。
“怎么了?”他伸手揉揉他的头:“怎么一副不开心的样子。”
言君玉没有说话,只是任由他揉着头,忽然低下头,把脑袋埋在了他怀里。他平时虽然忍不住亲近太子,但是常常有种小兽般的警觉,像林中的鹿,好奇地打量着你,等你稍微靠近,他又跑远了。
他的头发毛茸茸的,只是埋着头不说话,像是受了委屈的样子。
萧景衍隐约猜到原委,见他背脊起伏,大概是在忍哭,真是少年心气,喜欢逞强,偏偏又爱哭。只能安抚地摸摸他的背,等他自己缓过来。
容皓批奏章批累了,正饶有兴味地打量这场景,忽然觉得背后一凉,抬头看见萧景衍警告的眼神,连忙赔笑道:“我错了,我什么都没看见。”
他一说话,言君玉就不好意思了,连忙抬起头来,又躲到萧景衍身后站着了。
他认准了“一天十二个时辰”,所以十分坚持,一直陪着萧景衍到深夜,困得头一点一点的,跟鸡啄米似的。容皓这人实在是个纨绔,累成这样了,看见言君玉打盹,还要笑着念诗道:“养鸡纵鸡食,鸡肥乃烹之。”
萧景衍看他一眼。
“后面一句呢?”
容皓笑眯眯看着他,狐狸眼眯得狭长:“主人计固佳,不可与鸡知。”
“你文采这么好,明天秋闱审卷,你去做考官吧。”
“饶了我吧。”容皓笑着求饶:“看个奏章已经要了我半条命了,还去审卷,不如一刀捅死我算了。”
第45章 秋闱他现在就住在京城的烟花巷里……
八月初一,秋闱放榜,今年的秋闱因为要准备万国来朝的事,所以提前了几天。大周的科举依照前朝旧例,分明经科和进士科,进士地位高,最是难考,所以民间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说法。又分乡试、会试、殿试三关,乡试在各省省城考试,又称秋闱。
虽是在各地考试,但是审卷几天,好文章早早就抄送到了京城,皇宫自然是消息最灵通的,八月初一天还没亮,东宫有人送来厚厚一叠试卷,全是各地的解元、亚元的好文章。
容皓自然是最积极的,赶在太子前过了一遍,等太子忙完,自己把几篇好文章拿出来,肆意点评,敖霁平时以武人自居,其实是有学问的,也能跟他谈论几句。
到了御书房,更是热闹,到处都在传文章,满天飞的都是什么“山西解元的《降夷论》,江宁解元的《长安赋》”,连老先生案头也摆着一叠。太傅今天讲汉赋,显然也是受了那位据说惊才绝艳的江宁解元的启发。
言君玉反正是听不懂,还硬站着,太傅正讲得慷慨激昂,见他在一边发呆,叹一口气,挥挥手让他出去了。他如鱼得水,拿着本《资治通鉴》溜了出来,庭院里伴读们正三五成群地聊天,他一问,原来夫子们正看文章,放他们半天假,让他们自己在庭院里玩。
他一眼就找到了谌文,他正和谭思远以及几个年长的伴读站在一起,都是出了名的文采好的人,几天不见,他又瘦了一圈,更高了,身形如玉树临风,落落无尘。
“你们在说什么呢?”他笑嘻嘻地问。
谌文见了他,顿时笑了。那几个伴读却都是和他一样的处境,家境不甚豪富的,见了言君玉一身华贵,不由得有点疏远,都不说话了。
“正评论文章呢。”
“评论文章?怎么不见你们拿着呀?”言君玉见他们都是两手空空,好奇地问。
“早就背下来了,难道还拿着纸看不成。”里头有个文弱的青年十分傲气地道。
言君玉向来脾气好,也不介意,还笑嘻嘻问:“你们最喜欢哪篇啊?”
“我喜欢《平戎策》,格局大得很。”谌文笑道。
其余人也都纷纷议论起来,有喜欢《降夷论》的,有喜欢《明光词》的,拥趸最多的还是那篇江宁解元的《长安赋》,说是字字珠玑,璀璨无比。江宁府地处江南,与苏州府一起,是天下文脉最兴盛处,最多世家大族书香门第的。据说今年的解元才十七岁,做得一手锦绣文章,只可惜恃才傲物,有伤仲永之虞。
“哼,其实《长安赋》也不过是陈词滥调。”那文弱青年忽然道:“沐凤驹不过是拜了个好师父罢了。”
“此话怎讲?”其余人都不解。
“你们还不知道吧?沐凤驹是江宁沐家的,他父亲有个至交好友,曾在他府中停留过几个月,顺带教了他做文章。他的文风,全是学他老师的,《长安赋》里的‘杨柳依依,芳草萋萋。蕙风如薰,甘露如醴。’等句,就是照搬他老师的‘珍树猗猗,奇卉萋萋’。”
他话未说完,早有人猜出来。
“难道你说的是郦解元?”
“正是郦道永。”那青年得意道:“沐凤驹不过学了三分相似,就拿了个解元,郦道永真不愧是江南第一才子。”
“若是他的弟子,拿状元也不稀奇了。”
“看来明年春闱,魁首已定,剩下的人只能争个榜眼了。”
众人都在感慨,言君玉听了个满头雾水,忍不住问道:“这个郦道永这么厉害,那他自己为什么不去考个状元呢。”
“你不知道,郦解元的功名之路早就断了,只能寄情于江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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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君玉在外面玩了一会儿,赶在饭点回了文心阁,太子他们正要动身回东宫,见到他,都笑了。
“我看看,你身上是不是藏了个滴漏。”敖霁一把抓住他,狠狠揉了两把:“天天在外面野,每次一准备吃饭你就回来了。”
“我没野,我跟谌文他们议论文章呢。”他现学现卖,背诵道:“杨柳依依,芳草萋萋。蕙风如薰,甘露如醴。”
“哟,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咱们小言也会背书了,再背两句来听听。”容皓也凑过来。
言君玉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就背了这一句。”
大家一路走,他悄悄凑到容皓边上,问道:“你知道有个叫郦道永的人吗?”
“知道啊,郦解元嘛。”
“那你知道他为什么不去考状元吗?谌文他们都说他厉害,又说他功名之路已经断了,为什么断了呀?”
容皓看了他一眼,笑得像狐狸:“你真想知道?”
“真想知道。”
“那我也不告诉你。”
“好啊,那我就告诉敖霁你给他起了新外号。”
“行行行,怕了你,告诉你吧。郦解元十七岁中了解元,又因母亲去世守孝了三年,二十一岁,进京赶考,本来文章都作出来了,被他父亲告了忤逆,虽然没入罪,但是革去功名,永不录用。”
“他父亲为什么告他忤逆呢?”言君玉更加好奇了。
“这个你别问我,去问殿下。”容皓忽然又笑起来:“要不你就自己去问郦解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