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他又偷偷听到一句有用的话,是羽燕然说的,说西戎人把西域都打通了,现在跑去更远的地方通商了,所以有那么多漂亮宝石。
那西戎王子是最高大的,看起来确实年纪不大,和敖霁他们差不多,头发是卷起来的,颜色乌黑,眼睛却有点偏蓝,轮廓很深,人人都跪着看向地面,他却抬起眼睛来,直视着丹陛上的太子,神色很是桀骜不驯。
言君玉连忙偷偷看敖霁,看他发现了没有,敖霁面色如常,他又看太子,太子也仿佛没发现。
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嚣张的人,觉得他简直胆大包天,眼看着礼部官员还在读旨,那西戎王子竟然就这样打量起太子来。言君玉连忙整理好眼神,等他眼睛扫到自己这边,抓紧机会,狠狠瞪了回去。
蒙苍正觉得这大周的礼节滑稽,文武百官一个个全跟木头人似的,在心里嗤笑。忽然被人狠狠瞪了一眼,仔细一看,原来是个穿着华贵的少年,不过十四五岁,一双眼睛乌溜溜的,本来是漂亮的,硬撑着一副凶恶样子,十分好笑。
蒙苍顿时无声地笑了,那少年见他竟然敢笑,更恼怒了,连拳头也握紧了。蒙苍见他反应好玩,干脆连腰也直起来了,他虽然是第一次来汉人国家,但是短短几天,已经摸清楚规律了,越是这样严肃的场合,越是没人敢管你,最多事后说是两句,用汉人的话说,这叫“投鼠忌器”。
少年的耳朵都红了,蒙苍常年打猎,隔了远远的丹陛,能清楚看见他愤怒地涨红了脸,小小年纪,竟然比大人还喜欢维护规矩,真有意思。
他还想要继续逗他,却见丹陛上的太子忽然冷冷抬起眼睛,朝这边看了过来。
他其实是第一次见这所谓的太子,觉得不过是个清瘦文雅的青年,除了长得好看些,与其他汉人并无区别。然而这个眼神,看似极淡,却仿佛有千万斤的重量。仿佛他与这威严宫殿、无上皇权一齐朝你俯身过来,逼得你不得不低下头去。
蒙苍用尽所有力气,才没有把头低下去。等太子看似无心地移开眼睛,他这才意识到,这一个对视,不过短短的一瞬间而已。
而他背上的冷汗都出来了。
他现在才明白王兄说的“中原之地,龙盘虎踞”是什么意思。
而那个少年,显然对他被太子敲打过之后的反应很得意,先是悄悄地看了一眼若无其事的太子,默默地把身体往太子边上再移了移,然后勾起唇角,朝他露出一个带着挑衅的笑容来。他笑起来的样子似乎和一般人不一样,但又说不清具体是哪里有区别,因为转瞬即逝,如惊鸿一瞥。
都说中原的桃花最好,这次朝贡偏偏是秋天,没赶上花期。不过蒙苍想,中原的桃花盛放时,应该也不过如此罢了。
第49章 宴席白羯人这次没有朝贡
朝拜之后,宴席开场。
庆德帝年纪大了,喜热闹豪奢,尽管没有亲至,场面是很大的。繁花锦簇,烈火烹油,山珍海味自不必说,看安排宴席要从中午一直开到晚上。
文武百官都在,言君玉是没有官职的,不能上席,所以出来在偏殿吃饭,其实东西都是一样的,还清静些,正吃着呢,看见敖霁也出来了,直接大刀阔马往边上一坐,也吃起来。
“你不是狗监吗,怎么不去席上吃?”言君玉好奇地问。
敖霁气得敲了一下他脑袋。
“说了是鹰犬处,你再跟着羽燕然叫狗监,我打断你的腿。”他威胁了两句,又解释道:“里面吵得很,又要喝酒,我晚上还有事,垫点东西就出宫了。”
言君玉放下了筷子,皱起眉头。
“你又要去烟花巷?能不能别去啊。”
他这样子可谓是语重心长,为敖霁操碎了心,倒把敖霁气笑了:“谁他娘的又在造我的谣,一定是容皓。”
“他又没说假话。”
“你知道个屁,我有正事要忙呢,还是容皓自己搞出来的……”他最近天天跟羽燕然混在一起,说话也粗鄙不少。正骂容皓,见言君玉飞快地扒了两口饭,就起身要走,连忙拉住他:“你干什么去呢,吃这么点。”
“我去守着太子。”言君玉跟他告状:“那个西戎王子嚣张得很,眼睛老是到处乱瞄,还敢抬头看太子。”
“原来你之前跟他打眉眼官司是为这个。”敖霁哈哈大笑起来:“你可别逗我笑了,就你,还想威慑他?别操这份闲心了,太子可不需要你撑腰,他给你撑腰还差不多。”
言君玉压根没听进去。
“不跟你说了,我去守着太子了,你晚上早点回来啊。”
敖霁懒得跟他多说,在他屁股上轻轻踢了一脚,自己匆忙吃了两口,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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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君玉自觉重任在肩,匆匆赶回了正殿,那边又在交杯换盏,觥筹交错,热闹非凡,还有宫里的歌舞伎上来唱词,十分婉转好听,有个抱着琵琶的歌姬生得尤为漂亮,眉心有颗朱砂痣,周围人都妩媚袅娜,她却端庄得如同观音一般。
言君玉到底年纪小,不懂这些,也没有多看,又回到太子身后站着。太子正饮酒,看见他,笑了:“去哪了?”
“去吃午饭了。”
“这么快?今天怎么不贪吃了?”太子逗他。
“今天有正事,我才不贪吃。”言君玉说完,觉得有点没面子,连忙补上一句:“我以前也不贪吃。”
两人正说话呢,容皓回来了,他这几天负责接待各国使节,忙得很,风风火火的,倒是跟这些胡人打成一片,见他来了,胡人们都举起杯来:“容公子,来喝酒……”
他被灌过一轮,好在酒量好,仍然没什么醉意,到太子下首坐下,倾身道:“都安排好了,明后两天狩猎射箭,然后带他们在京中玩几天,等十五再开宴。”
他正说正事,那边赤羯首领却没什么眼色,端着大酒杯又过来了:“容小王爷,我敬你一杯。”
五胡中原有羯族,后来沿着天水河分成两部,东边的叫赤羯,西边的叫白羯,今年白羯没有来,前几天容皓还在和太子说这个,连羽燕然也不知道究竟。
这赤羯首领叫石豹,人高马大,满脸络腮胡,喝酒跟喝水似的,本来皇宫饮宴用的酒盏,这些胡人嫌不过瘾,又换了拳头大的酒杯过来,太子高高在上,他们不敢造次,见了容皓,顿时来了精神,抓着就要敬酒。
容皓被石豹灌了三大杯,颧骨上也飞出红色来,他原是极文雅的长相,带上醉意,倒显得有点风流架势起来。招架道:“你这喝法,实在没意思。”
“那什么有意思?”石豹十分耿直:“可不要行什么酒令,昨晚你带着我们行那个酒令,又是花又是雪的,听都听不懂,害我整整喝了三四坛。”
容皓见被他识破,连忙转移话题:“听说赤羯的女子都能歌善舞,首领你看咱们大周的歌舞如何?”
石豹真就认真去看歌舞,皱了皱眉头道:“漂亮倒漂亮,就是软绵绵的,不像咱们胡人女子洒脱。”
“听说五胡中美女最多的是白羯。”容皓轻描淡写笑道。
“这当然,白羯是天山上的雪,赤羯是戈壁滩上的红石头,所以白羯的女人最好。”
“哦,那这次怎么不见白羯来朝拜?”容皓笑道:“别是沉醉在温柔乡里吧?”
他是层层铺垫才问出来的,石豹却还是立刻就警觉了,神色为难地朝着太子左侧看了一眼,打了两句哈哈,连酒也不敬了,竟然回去位置上乖乖坐着了。
容皓嘴角噙着笑,面色如常地看着他回去,眼神却冷了下来。
“看吧,我就说有古怪。”他告诉太子。
太子却淡淡扫了一眼左侧,那里坐的正是西戎使节。
“要我再去打听吗?”容皓低声问道。
“不用。”萧景衍神色也有点冷:“我已经猜到了。”
“猜到什么了?”一直安静听着的言君玉忍不住小声插话。
“嘿,你这小子,整天在这偷听。”容皓勾住他肩膀,想要揉他头发,言君玉一偏头躲开了:“你又想打岔,我可不是石豹。”
容皓见他机灵,知道蒙混不过去,笑了起来。言君玉也不理他,仍然眼巴巴看着太子,太子被他的目光盯得笑了起来。
“小言真想知道?”
“真想知道。”
但太子没有告诉他,而是举起了酒杯,高声道:“圣上曾曰‘朕于戎、狄所以能取古人所不能取,臣古人所不能臣者,皆顺众人之所欲故也。’各位远道而来,朝拜大周,其心可嘉。请满饮此杯,大周必世代庇佑臣国。”
五胡首领都举起杯来,痛快饮酒。也都说些“愿大周国祚绵长,千秋万载”之类的吉利话,殿内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太子又笑道:“听闻如今五胡中是西戎最为强盛,是不是?”
他这话问得直接,反而锋芒不显了,顿时就有没什么机心的首领笑道:“是啊,西戎现在部族强大,从太阳升起的地方到太阳落下的地方,都有他们放牧的牛羊。”
太子仍然笑着,继续问道:“既然西戎这么强盛,那消息一定灵通了。”
他这话是对着西戎人问的,又是东道主,西戎那几席上的人都站了起来,那个南院大王呼里舍恭敬答道:“回殿下,不过是对草原上的事略知一二罢了。”
“那你们知不知道,为什么白羯人这次没有朝贡呢?”
这件事,容皓和敖霁他们已经打探了几天,言君玉也听过几次议论了,刚刚还看见容皓套了一回话,没想到太子就这样直接问了出来。不由得满脸惊讶地看向他。
但更让他惊讶的,是西戎人的反应。
呼里舍是只老狐狸,按理说,既然这事里有鬼,肯定是要像容皓那样转移话题,或者蒙混过关的,不知道为什么,却似乎在犹豫。就在他犹豫的时候,他身后的蒙苍王子,十分爽快地道:“这事我们确实知道。”
“哦?”
“白羯人为我们西戎打造马鞍,误了日期,被我们杀光了牛羊和壮丁,所以不能前来了。”
一片哗然中,言君玉看见了那赤羯首领石豹脸上的恐惧,和其他胡族首领的兔死狐悲,再回过头来看太子时,只见他脸上仍然波澜不惊,只有眼中一闪而过的冷意,让人心惊。
白羯是大周的属国,属国之间是不能随便打仗的,除非宗主国默许。西戎这样放肆,是已经触犯到大周的皇权了。就算言君玉再没有常识,也知道这道理。
连他都能看出这一层来,那这事在容皓和太子眼中,代表的意义肯定更加重大。
不然容皓不会这样热烈地上来圆场,笑道:“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了,来来来,大家喝酒,昨晚是谁说要灌醉我来着,咱们今日再战。”
第50章 阳谋我平时哪有这闲工夫对牛弹琴
晚宴一直进行到深夜,容皓先醉倒了,萧景衍让小太监先把他送回去,叫言君玉:“小言也跟着回去吧。”
“那殿下呢?”
“我再坐一会儿,也回东宫了。”
“那你早点回来。”
言君玉跟着容皓回东宫,容皓醉得烂泥一样,还好有车辇,外面月亮已经上来了,像一弯锋利的刀,言君玉不由得盯着夜空出神。
“怎么样?这月亮像不像西戎人的弯刀?”
言君玉吓了一跳,惊讶地看着说话的容皓。
“你不是醉倒了吗?”
“骗那群蛮子的,不然他们能放过我?”容皓笑着伸了个懒腰。
言君玉皱起眉头,十分不满地看着他。
“你临阵脱逃。”
“嚯,好大的罪名。”容皓笑嘻嘻逗他:“怎么,都跟你一样傻杵在那里才好?”
“那你也不能扔下太子在那里。”
“行了吧,太子可不需要我在那里,你没看他刚刚把西戎人玩得团团转吗?”
他这么一说,言君玉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对啊,我刚刚还想问呢,为什么太子一问,西戎人就说了,那你之前还套话干什么?”
容皓被他气笑了:“是是是,西戎人都是傻子,一问就说,我也是傻子,明知道一问就说,还非要转着弯套话。这都被你发现了,你简直是天下头一号聪明人。”
言君玉就算再傻,也知道他是在讽刺自己,顿时红了脸:“你这人真没意思,老是阴阳怪气的,我以后不跟你说话了。”
容皓哈哈大笑起来,他这人喜欢捉弄人,见他不理自己,又戳了他两下,见言君玉真生气了,叹道:“唉,还是刚来的时候可爱些,怎么逗都行。现在娇气多了,说两句就生气,都是殿下惯的。”
他说别的还好,一说太子,言君玉忍不住了,反驳道:“不是殿下惯的。”
“那是谁惯的,总不能是敖老三吧?”容皓见言君玉又要瞪他,连忙见好就收:“你还想不想知道西戎人为什么一问就说?”
言君玉虽然生气,好奇心还是在的:“想。”
“那你叫我句容皓哥哥,我就告诉你。”
言君玉气得脸通红:“你去死吧。”
容皓大笑起来,他这人很有点风流才子的样子,笑起来放浪形骸,连驾车的小太监都忍不住回头看,按理说应该也是郦道永那类放诞不羁的才子,不知道怎么混到了官场上来。
他笑了一阵,总算消停下来,见言君玉已经彻底不理他了,又正色道:“其实这事要解释起来,也不是一句两句说得清楚的。这要从太子的第一位太傅说起,太傅姓李,是山西学派的大家,圣上亲自请入宫来的,桃李遍天下,但是真正称得上亲传弟子的,只有两位,第一位便是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