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都吓了一跳,朱雀反应尤其快,当即扔了树枝,反身抽出随身的短剑,不进反退,向前一步,警惕地看着那人。只见那人从黑暗中缓缓现身,身材高大,胡须花白,虽然穿的是老旧的战袍,但浑身气势浑厚惊人,不是钟毅海老将军又是谁。
“钟将军。”言君玉惊喜地看着他,打仗的人最忌讳人说自己老,所以他只叫钟将军。其实他从那次郦道永的事之后就似乎一直带伤,几次狩猎都没出现。这次春狩倒是来了,只是也混在人群中,言君玉从小就见过其他侯府中旧伤缠身的老将军,知道战场上退下来的人晚年多半难熬,万万没想到他还会出现在这里。
朱雀就不像他这么惊喜了,钟毅海在他看来不仅是失势过时的人,还触怒了庆德帝,怎么比得上他风头正劲,竟然还敢指点他的剑招。所以他丝毫不以为意,反而挑衅道:“哦,你也想来试试?”
钟老将军没有理他,而是从旁边捡起一根稍长的树枝,折断一截,扔给了言君玉。
“齐胸叫棒,齐眉叫棍,棍法更接近枪法。□□在狭窄地方也有好处,不用心存顾虑。”
言君玉选的树枝还特地选了根短的,就是怕在山洞里施展不开,不过他是很信任钟老将军的,真就接了过来。
“你的枪法脱胎于北方秦地的五虎拦,北方历年屯兵,战时是兵,闲时是农。五虎拦一打一揭,如老农垦地,是最古朴的棍法。”他指点言君玉:“这枪法一旦过了腰,就是古时的战矛用法了,讲究大开大合,有死无生。”
“你以为指点两句,他就能赢过我了?”朱雀十分不屑。
但言君玉这傻子似乎把钟毅海的指点当了真,真就上来与他再打过,朱雀也不含糊,直接剑法抢攻,在他脸颊上又留下一道血痕。要是之前,言君玉一定就退下去另想办法了,但这次竟然反而一个翻腕,木棍一头在山洞岩壁上几乎磨出火星,另一头直接顶着朱雀的“剑锋”点上来了。朱雀招数已老,关键时候竟然手比心快,使了一招极古怪的反身法,剑从下而上,穿过枪杆下方,直取言君玉咽喉。这招又狠又辣,跟他的剑招完全不是一个风格。
言君玉没想到他还有这一招,险些被点中咽喉,好在及时退了下来,顿时有点气馁。
“剑法灵活,□□最重要是一股气,剑有退路,枪无回身,你放弃回身的时候,就参透枪法的诀窍了。”
言君玉顿时眼睛一亮,朱雀和他打了这么久,一直是仗着身法灵活,抢他挥枪后的破绽,言君玉回救不及,十分狼狈。没想到还有钟老将军说的打法,俗话说一通百通,他这句话一说,言君玉顿时感觉所有的招数都有了新的用法,尤其那招观落日,气势如虎,直取中路,朱雀这次还试图游走,被言君玉困在山洞角落。他飞身而上,言君玉直接横枪迎上,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但到了战场上,就不是同归于尽了,战场甲胄在身,剑只能找间隙下手,枪法却可以横扫千军,所以这招准确说来,竟然是言君玉赢了。
“不打了!”朱雀把树枝一扔,十分嫌弃:“什么破枪法,你们老的小的合伙跟我打?”
他是不打了,去一边生气了,瞪着外面的冰雹。言君玉却高兴了,凑过去钟老将军旁边,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问他为什么会这种枪法。
钟老将军向来严肃少言,问十句也没一句回话的,当时言君玉给七皇子当伴读时,大家都怕他。言君玉问这么多,他也只说是避冰雹,早早在这山洞中休息,被他们吵醒了。倒是对枪法多说了几句,言君玉说这枪法是卫孺从自家书房找到的,他也只“哦”了一声,告诉他记住刚才的诀窍,不要轻易传人。
“这冰雹再下下去,我们恐怕要在这里过夜了。”朱雀嫌弃地道。
“不会的,现在还不到酉时,我们等冰雹停,就赶回营地去,还来得及的。”钟老将军在旁边用松树枝扎着火把,沉稳说道。
正如他所言,冰雹过了一会竟然真的停了。他们这支奇怪的队伍也终于可以离开山洞了,匆匆赶回营地。林间泥泞得很,大家深一脚浅一脚地赶路,朱雀还要惹言君玉:“你的太子殿下怎么没来找你呀?小伴读。”
“他会来找我的,只是没找到而已。”言君玉十分坚定。
“那他要是没来呢,你怎么办,哭鼻子吗?”
“他要是没来找我,我就去找他。”
自己是练了枪法和兵法的,郦道永教了自己什么是刀,洛衡教了一往无前,钟将军也说枪无回身,现在的言君玉,才不是什么等着萧景衍来找自己的小伴读,他不来找自己,自己也可以去找他,还可以主动追逐他,不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绝不停下。
三人赶回营地时天已经黑透了,满以为回到营地可以好好烤烤火,大吃一顿,换上暖和衣服睡上一觉。谁知道营地虽然灯火通明,气氛却十分诡异,远远听见许多嚎叫声,倒像是养了一群狼一般。言君玉虽然声称不怕鬼,却紧跟着钟老将军,朱雀却也没笑他了,神色有点紧张。
大家走进营地才发现是怎么回事,原来是西戎那边出了状况。那五十来个西戎亲兵,不知道为什么,把身上的狼皮袍子全脱了,□□上身,在营地中烧起巨大的篝火,杀了几只狼,每个人都用狼血在脸上身上涂着什么,还有人用匕首把脸划花的,还一齐发出痛苦的嚎叫声,看起来十分骇人。
“歃血剺面,是西戎极尊贵的人去世才有的礼节。”钟老将军也看出事态严重。
言君玉刻苦研究西戎人,虽然没亲眼见过,但也是一听就懂了。歃血自不必说,嫠面是以刀划面,是西戎人表示巨大的痛苦或耻辱时才会这样做,表示一定会复仇,也是证明性格勇敢的方法。
一片骇人景象中,只有那个有着金色头发的赫连王子,安静站着,神色不动。旁边似乎有人在愤恨地用西戎语指责他,他也无动于衷。
言君玉胆大,越过围观的官员和卫戍军,挤进最前面。只见高高的篝火下,被歃血剺面的西戎人包围着的,是一具停放在马背上的尸体。魁梧的身形被包裹在西戎袍子里,蜷曲的黑色胡须十分浓密,手上还抓着那把八十石的强弓,不是西戎南大王呼里舍却是谁。
言君玉被吓得倒退两步,不是他害怕,而是他很清楚,对于如今箭在弦上的局势而言,这意味着什么。
“怎么回事?殿下呢。”他惊慌地问身边人。
“不知道,殿下第一场冰雹下来时就回营了,然后好像去驿站了,应该还不知道呼里舍的事。听和西戎人一起走的官员说,他们当时被第一场冰雹打扰,人仰马翻,不得不临时在林中扎营,玄相爷还和呼里舍的帐篷相邻呢,结果冰雹一停,不见人出来,他们等急了进去问,就看见呼里舍和他贴身的几个亲兵,全部被杀死在帐篷里面了。”鄢珑也在最前面,神色担忧。
呼里舍是出使大周的使臣,又是掌握兵权的南大王,就这样不明不白死在了大周的猎场中,对于整个局势来说,如同一块巨石砸入水中,整个水潭都会因为这事而掀起滔天的波澜。
西戎最大的危险看似是蒙苍,其实是坐镇西戎的察云朔,他虽然已经不是壮年,但也是用兵如神。再加上如今蒙苍已经成长为战神一般的存在,西戎上下一心,又有这个借口让他发难,恐怕战事要一触即发了。
知道大周和西戎必有一战是一回事,战争的阴影突然从天而降笼罩在头顶又是另一回事,言君玉心中千头万绪,一时说不出话来。身边的鄢珑,每个卫戍军士兵,甚至官员和玄同甫,脸上的神色都充满了惊惶和慌乱,显然也在恐惧那即将到来的大战。西戎人撕心裂肺的嚎叫和血腥味更是让人心头不能平静。
一片阴沉的混乱中,一道声音打破了僵局。
“太子殿下驾到!”
没有比这更振奋人心的消息了,像一道阳光穿透乌云,虽然阴影仍在,但至少有了一线天光。东宫储君的存在,就是乌云之上的万丈阳光,只要他在,大家似乎就有可以依靠和仰望的人,就算今天在这的人会有许多死于即将到来的大战,但总有人能陪他走到黎明。
言君玉迫不及待,转身就朝发声的方向跑去,人群也如同潮水一般涌过去,他的鹿皮靴子踩在烂泥中,身上也沾满泥点树叶,看起来十分狼狈,但还是第一时间就跑到了队伍前端。一片冰雹过后的惨淡中,太子的仪仗是十分耀眼的存在,他大概是去祭天收尾,也可能是去接了云岚,因为云岚就待在队伍中,容皓也脸色苍白地骑着马,显然已经收到消息了。
言君玉可不管这些,只管跑到御辇前面,熟练地攀上车辕,队伍已经停下来,內侍正在铺红毡,御辇的帘子被挑起,萧景衍倾身出来,仍然是明月一般的皎皎,太阳一般的温暖。
言君玉趴在车辕上,知道他要先安定人心,所以也不说话,只是牵牵他衣摆,他常这样做,有次趁着天色暗,萧景衍还伸手反握住了他的手。
但这次他没有握回来,也没有先说话,他反而看着自己,叫了句“小言。”
他的眼神很奇怪,言君玉竟然有些看不懂,只觉得自己满心的雀跃像是一点点冷了下来,也许是因为今天天气太冷了,也许是因为自己的眼睛太尖了。
因为御辇之中,还坐着一个人。
第134章 大度言君玉只是不抬头
言君玉不记得太子殿下是怎么把愤怒的西戎人安抚下来的了,是保证了会找出死因抓到真凶给他们一个交代,还是说圣上已经知道了,正在等待裁度。
是该认真听的,学那么多权谋不就是为了听懂这个吗?圣上知道了应该会大发雷霆吧,但又有什么要紧呢,东宫总归是能自保的。西戎的进攻才是最大的危机,蒙苍为个铁勒就直逼燕北王府,西戎的鹰隼飞这么快,消息几天到西戎呢,呼里舍是他的心腹,手下执掌至少三成兵力,他会为此怎样报复呢?幽州还是燕北,不管什么兵法路数,看幽燕都会说只能打下双翼再动幽燕,但如果不要幽州,他为什么打兖州呢?蒙苍可不是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的人……
言君玉心绪如乱麻,原来心乱是这样的,千头万绪一齐涌上来,你心中也能懂是怎么回事,但就是没法把它们分开来仔细想清楚。
萧景衍现在心里在想什么呢?
言君玉知道自己脸色一定很难看,因为叶椋羽正在看自己,他原来长得真的很好看,言君玉以为他会是太子妃男装的样子,原来他还能比太子妃男装的样子更好看,因为有些特点更极致了。他的五官极清俊,颧骨,鼻梁,眉骨,都有种极为坚硬干净的质感,但五官又极精致,尤其一双眼睛,谁能不动心呢?原来太子妃是用端庄遏制了自己的美貌,如果像他这样,神色疏朗而淡然地笑着,那双眼睛才会最漂亮,让人一看,就想起晴空上的白鹤,阳光下摇曳的柳枝,和烟花三月的江南。
相比容皓的华贵,叶椋羽只穿了一件简简单单的青衣,他极痩,应该也有旧疾,眉目是带着点轻愁的,但发现自己在看他,转过脸来笑时,又仿佛什么都不在乎。
“世子身体不好,先进去吧。”云岚在旁边劝他。
他只是笑了笑,然后就进了营帐,像是招呼自己一起进去。言君玉没有动,他一直僵着站在那里,一直到萧景衍处理完西戎人的事,走过来站在自己身边。
人太多了,太子殿下身边随时都有那么多人,官员和卫戍军都悄悄看他,鄢珑也有话要找他说的样子,想说点什么都永远不是时候。
“小言。”
萧景衍轻声叫他名字,即使是无所不能的太子殿下,也有这种时候,即使天下尽在自己手中,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才能让自己面前的少年开心。
言君玉抬起头来,他虽然一身在林中摸爬滚打过来的样子,头发上都带着碎树叶,却像是压根没有因为这些事而困扰,反而还露出一个笑容来。
“我好累啊,可以先洗个澡吗,我想睡觉了。”
“好,让红绡带你去。”萧景衍看着他被侍女带走,忽然又叫了一句:“小言。”
这在他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人聪明到极致,是不会有犹豫不决的时候的。他站在一片混乱中,这样温柔好看,脚底的红毡像是即将沉下去的船,世人都求安稳,最怕朝不保夕,他却始终活在世上最瞬息万变的局势中。当滔天大浪掀起来时,他还要做那个让所有人安心的人。
要是能带他走就好了。像之前一样,带着他逃出这一切,就算知道天下黎民仍指望着他,最终也要回去。但只要逃出一个下午,也算是偷得一段好时光。
如果能亲他,如果能拥抱他,像那晚在思鸿堂一样,用他教的方式确认彼此的存在,用浓烈的爱意织成茧,带着他躲入茧中,如果能少一点人,哪怕只牵牵手也好啊。
但言君玉知道不可能。
接下来的每一刻都无比珍贵,都是千金之重,未来几十年的国运,甚至整个大周的命运,可能就在这段时间里决定。
不然,叶椋羽也不会回来帮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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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狩之后的几天里,言君玉只能从只言片语的情报中得到萧景衍的消息。因为他们连夜就回了宫,圣上急召太子,净卫接掌猎场,言君玉半夜迷迷糊糊被带回了宫,都来不及跟萧景衍再见一面。
“圣上大怒,下令彻查,病情又重了些,现在百官都在永乾宫,殿下也要侍疾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