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隐舟左手正握着一只他不能接受的小生物,空着的手也没闲着,而是用薄瓦片一搭接一搭在其耳后刮着什么。
他做这道工序时,目光专注,眼神凝然,仿佛手中不是粘糊糊、丑兮兮的癞蛤/蟆,而是要呈给帝王的玉雕漆器,须用世上最细致的功夫精心打磨。
麋照忍不住地提问:“你在做什么?”
李隐舟端首肃立,神情认真:“制取蟾酥。”
“我不是说这个!”麋照凑近了两步,目光仔细地在对方脸上转着,似欲找出什么心怀不轨的蛛丝马迹,“先生何必做这样的苦活?交给下人不就是了。”
李隐舟“哦”了一声,极淡漠道:“蟾酥是蟾蜍经辛辣刺激后时耳后所生的浓液,却也是一味毒/药,若制取者手法不熟不慎入了眼耳,还得我再花麻烦救一回。何况这小小一味药也讲究良多,用力小了不得其味,刺破了蟾皮便不能取用,所以……”
不待他一席话讲完,少年线条锋锐的脸已逼至眼前,声音阴沉沉的:“你知道我不是问这个。”
李隐舟恍然大悟地:“少将军嫌弃这蟾蜍?可知药经上千种名目,花年鱼虫、飞禽走兽,不管活物死物,天下苍苍在我眼中都没有什么分别。”
麋照:“……”
他算是明白了,这人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逗他玩呢!
少年将唇角冷冷扯开一个半笑不笑的弧度:“先生既然有本事帮曹家对付司马懿,想必胆量也不算小。如今何至于为敌卖命,不怕养虎为患,帮你们江东留下劲敌吗?”
李隐舟回看咫尺之间的这张面孔,同样挑起一丝笑:“不是少将军威胁我来的吗?”
麋照被呛得有些说不出话。
他威胁是威胁了。
可你妥协得也太随便了啊!
他本以为这人起码会要求以一纸盟书或一座城池、一道防线换此药方,却万没料到对方来得干脆利落,行动起来更是理所当然。
事出反常必定有妖,他不信眼前这人如此软弱不济,心头积聚的疑云越来越深,目光反复在他脸上逡巡着。
而李隐舟长眉舒展,神情淡淡,又闲聊般地补了一句:“将军的天职是上阵杀人,医者的天职是救死扶伤,何况太子不过十四少年,恐怕连沙场都没上过,算不上我的敌人。”
麋照可不信这话,眼神愈显刁钻:“我不管你是什么目的,休想在蜀地耍什么花招,否则我便让你尝尝千刀万剐的滋味!”
这赤/裸/裸嚣张的敌意,倒像极了早些年凌统张牙舞爪的模样,李隐舟念头一动,眼神忽然有趣起来。
“啊!!!”
空阔的庭院中,忽然响起一道撕心裂肺的惨叫。
闻讯而来的士兵咔哒咔哒站了两行,挤着脑袋关切地往前一探,却只见自家少主脸色刷白、鼻侧不住地抽动,眼神骇得杀人一般。
而那李先生却是目光从容地回首,在擦身的瞬间从小将军身上取走了什么。
见一众围观群众已露出好奇的目光,麋照将牙一龇,凶狠地嘁了一声,咆哮道——
“看什么看,滚!”
……
收拾完不尊老的熊孩子,李隐舟连日来不太愉快的心情终于发泄出来,踏着轻松的步伐迈入寝殿。
殿门守着个身量颀长的瘦削少年,同样十七上下的年纪,已比咋咋呼呼的麋照沉静许多。
刘禅连日低热不醒,而蜀一直紧锣密鼓地准备鸣兵,分/身乏术的诸葛亮令养子诸葛乔亲自侍奉,也算全了两代君臣的美意。
诸葛乔是诸葛瑾的亲子。
当初诸葛瑾送子入蜀,一为弥补弟弟膝下无子的遗憾,二来也是为了表明自己联盟友好的决心,果决如孙权都舍不得送子为质,而诸葛瑾却一人默默地坚持着,自始至终。
尽管联刘抗曹看上去已经是个不可能的笑话。
白衣奇袭的硝烟未散,曾经的盟约早已浸透了鲜血,谁能释怀?
诸葛乔在蜀的地位便显而易见地有些尴尬,所幸诸葛亮位高权重,旁人也不敢随意指点什么。
他一面领李隐舟步入刘禅的寝殿,一面笑着道:“先生的方子果见奇效,太子已经转醒过来了!”
李隐舟微一颔首,目光落向病榻上的苍白少年。
刘禅已苏醒过来,虚弱地睁开了眼。
这双明亮的眼眸不曾见过战场的残酷,尚未体会过人世间的深仇哀怨,干净得似吴地明朗的天空。
他低低地咳嗽一声,目光软软转了过来。
“好久不见,先生。”
第147章 第 147 章
刘禅能如此快地清醒过来, 都要归功于额外添加的那味牛黄。
在传统中医认识中,牛黄更多用于清热解毒,而张机与李隐舟数十年行医, 发现其有良好的促醒作用,是故用于刘禅身上,果然收得一举两得的成效。
病火稍退的少年瞧着委实有些凄惨, 纵使精汤细米地养着也瘦出一身硌人的骨头, 也是皇家的富足安逸才能强行续命, 换了普通人家早已留不住了。
李隐舟略宽慰两句, 末了道:“良药苦口利于病,今后的日子会比以前更艰难。”
毒即是药, 药即是毒。
这方子李隐舟三十余年来也只用了两次,第一次是用以罹患脑瘤的曹操,出乎预期地为其延续了十余年寿命, 而这轮岁月的每一天都未尝不是一种比死更厉害的煎熬;这一次用在白血病的刘禅身上,则尚且有转归为安的可能,只是要捱的苦厄不会比他的前辈少半点。
此难之后, 还有数十年踽踽孤独的长途等待着眼前对一切懵懂无知的刘禅。
后人常以刻薄的目光看待这个略显平庸的孩子, 但李隐舟知道病邪压不垮的少年,终有他自己微茫而坚韧的勇气去面对更残酷的宿命。
十四岁的刘禅尚未理解这话的深意,对方眼中的肃重与也超出了认识的范围,然而下一刻便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我一定好好喝药。”
少年眼中的决心是极认真的,哪怕只是这样一件小事。
诸葛乔倒是松了一口气:“能醒过来就是上苍护佑了, 李先生果然妙手回春!殿下的病好起来, 也能暂且抚慰皇上的哀悼之心吧。”
长江防线已收入吴军之手,此刻东征本就不是上策,刘备的怒讨多少有些意气用事的成分, 若刘禅能在李隐舟手上转危为安,蓄势待战的双方各有一个台阶下,也能暂且放下恩仇、休养生息。
诸葛乔倒是如其父秉性,事其主则谋其事,一心为刘家打算着百年。
李隐舟不觉得此事能如此简单地揭过,却也只道:“血症凶险,还有熬的时候,有劳少主。”
寒暄数句,再复诊过脉,李隐舟也不打算继续打扰刘禅休息,收了药箱便起身告退。
刘禅却是有些艰难地牵开了被角。
病中雪白纤细的手隔空搭上李隐舟的长袖,一条颜色黯淡的红绳醒目地挂在指节上头,显然是刚解下来的。
红绳下悬一枚精致小巧的铃铛,一碰间撞出清脆的响声。
李隐舟接过格外眼熟的铃铛,一时有些怔住:“太子怎么会得到此物?”
刘禅似乎有些累了,动作后细喘了片刻。诸葛乔侍读多年,已摸透他的心事,这一刻也露出会意的笑容:“这是汉中富商进来的小玩意,说是江东甘兴霸借物抵来的凭借,不过皇上素来以德服人,自不愿做这些人情买卖,索性便赏给太子玩了。想是先生合乎太子眼缘,借此物聊表感怀之情。”
倒真是诸葛亮一手调/教出来的人才,言谈利落而有分寸。
李隐舟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刘禅小时候稚嫩傻气的面孔,想来少年心怀单纯如此,心念的铃铛便作最诚挚的谢礼。
自己和凌统的一桩赌局还未见胜负,却被自己阴差阳错得了先手,这倒有趣。
李隐舟不假客套,大方地收下了这份礼物。
刘禅虚脱地缓过气息,又小心翼翼地抬起眼,小鹿似的眼睛有些怯懦、又有些渴望地盯着李隐舟:“先生,我想去庐江看看。”
李隐舟举起的步伐一顿。
庐江近年才歇下战火,想来刘备也不可能放任太子离开蜀中,如今刘禅病重、两国交恶,无论从哪种角度看来,江东对其都是防不胜防的危境。
少年此刻提出这样的心愿,自然不是为了贪图玩乐。
搭在铃铛上的指腹轻轻下擦,划过那古旧残缺的边缘,李隐舟心头越发打定了主意,便转身俯下脸来,仅如旧时对刘禅的承诺时一般,和缓地、笃定地道:“庐江的风铃很动人,少主一定能有见到的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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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三月。
蜀国风光,不比北原辽阔壮美,也不似水乡温柔缱绻,却独占了天地间三分灵动秀美之气。一经夏雨泼洗,环抱的群山苍翠欲滴,绵延起伏的峭岭出云拨雾,若隐若现的山尖挑一抹赤色的朝阳,将渺渺的晨岚染上万丈金光。
作为刘备汉中帝国中心的成都也在苏醒的尘音中渐渐喧嚣起来,哼着腔调起伏的山歌,街上行人踏着悠闲碎步展开一日的营生。
刘禅用药算来已有百来天,在这一日终算是有了好转,少年脸上红肿疥疮褪去,露出原本清秀乖巧的面孔,也终能离开病榻,在搀扶下略走上两步。
这一好消息无不令人振奋。
陪在一旁的诸葛乔却是明显瘦了一圈,衣不解带地侍疾三月,人都憔悴了不少,就连一贯对他不算高看的刘备也少不得有些动容,托着他的手亲自送他离宫回府。
相府距皇宫不远,离市井不太近,左右不过十里路。刘备客气地将人送出了宫门,便心情大好地摆驾回朝了。
却也就是这惯常来去的十里路,今日偏有些不寻常的静谧。
诸葛乔警惕地勒住缰绳,□□骏马似察觉到了什么,有些烦躁不安地喷着鼻息。
也就是这一刹那,四方草丛中,数十带刀的缁衣客蓦地杀出。
雪亮的刀尖直逼马上的诸葛乔!
“少主!”
随行的侍从惊呼一声,当即拔刀,掩护着文弱的诸葛乔向相府逃去。
……
诸葛乔遇袭一事很快传至宫中。
年轻气盛的麋照更是直闯宫廷,拖着李隐舟的衣袖便往外疾走,神色阴沉若积雨的云:“伯松虽未受伤,却在惊惧中不慎落马,恐内伤深重,烦请先生走一趟了。”
嘴上虽说着烦请,手上的力气却半点不饶人,一路扣着李隐舟的手腕将人生拉硬扯到了偏殿。
诸葛乔的侍从还算机敏,拼死杀出一条血路后转头返回了戒备森严的皇宫,一边将此事层层呈报给刘备,一边先知会了与少主较好的少将军。
麋照果然脾气耿直,提枪便走,直截了当将李隐舟“请”到奄奄一息的诸葛乔面前,一枪扫开了面有难色的御医们。
榻上的少年神情痛楚,艰难地细喘,唇色却是肉眼可见地渐显绀青。
人命关天,李隐舟顾不得斥责麋照的出格行径,长袖一挽,搭上诸葛乔的脉弦。
周遭被麋照暴戾一枪拨开的数位御医面面相觑,无措的眼神中也带了点不被看重的不甘——凭他什么大罗神仙,难不成样样都比他们这些老手更强?这诸葛少主明摆着受了内伤,左右不过是用药赌命,还有什么差别不成?
李隐舟搭在少年脉上的手却是迅速一动,揭开他揉着泥污的衣襟,左手成掌盖在诸葛乔微颤的胸膛上,右手指节略蜷,手腕轻压,有力地叩在左手中指上头。
咚,咚。
空气中顿时传来闷鼓般有节奏的声音。
谁也没见过这样奇谲的诊病办法,一时间众人皆擦亮了眼,各怀心思地注目着神色凝然的李隐舟,却见他利落地抬了手,向后一张,只道:“针。”
御医们尚未回过神。
麋照已凶神恶煞地转过脸:“听不见?!”
这才有人哆哆嗦嗦递上了浓酒擦洗银亮的粗针。
李隐舟在众目睽睽之下接过了银针,半点也未犹豫地翻动少年的身体,手指在其背上一展,精准地摁住一处皮肉,另一只手立即干脆地下针,自肋骨狭窄的间隙戳破进去。
隐有噗的细声自他掌下微震颤着,轻得如过纸一般。一时间所有人屏息凝神,目光齐刷刷落在李隐舟紧绷却并不慌张的脸上。
片刻,李隐舟又转手势,将深入半寸余的银针拔出。
明晃晃的日光在针上流溢出一道细细的光泽,众位御医打眼一瞧,毕竟也不是民间装神弄鬼的赤脚半仙,转瞬也明白了过来。
“针不见血,看来诸葛少主未受内伤,想来不过是受惊过度,即将转危为安。”
麋照也松下一口气,嗤笑着讥讽一句:“这会倒个个耳聪目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