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扎心。
几位御医面上讪讪不语,心头却未服气,这李先生除了手法诡异一点,也并没有十分惊人的本领嘛,诸葛乔未受内伤,那是人家运气好,与你个医生有什么干系?
默默交织的眼神中,却见李隐舟神色愈沉,略狭的眼角沁着薄汗,映出眼中微暗的光。
“怎么?”麋照心头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不是针未见血么?”
李隐舟搭着眼,目光直直落在气息一线的少年身上,却道:“少主未受内伤,确是幸事,但此刻气息紊乱于胸,有进无出,是故呼吸艰难,若不理会,恐怕命悬一线了。”
诸葛乔的确没有内出血,算是不幸中的万幸。然而激烈的缠斗中又引发了新的问题,便是身形瘦高的青年所常见的一种疾病——
急性自发性气胸。
而眼前的少年症状凶险,等其自愈等于找死!
此言一出,如惊堂木落,霎时重重震在所有人的心头。
御医们登时忘却刚才的嫉恨,目光断魂般惊惧无措,要知道这可是诸葛丞相的养子,太子殿下面前的红人!若是他真出了个三长两短,他们还有什么活路?
灼灼目光齐齐落在了那位语出惊人的李先生脸上,似是等待他给出一个答案。
麋照没那个耐心,只将长/枪一掼,低道:“你有办法,快说!”
李隐舟回看他一眼,目光徐徐,镇静道:“是,有一凶险的办法,或可一试。”
……
与此同时,大殿之中。
一路匆匆的侍卫终于得以面圣,正想将今日诸葛乔遇袭、逃生又病重的始末呈报上去,却被丞相一个肃静的眼神制止了声音。
此刻,有更要紧的政务等着处理。
刘备席地坐于案前,面前摆着半展的一张竹简,他的手指正搭在微翘起的一角上,本冷淡的眼神在阅看间逐渐明朗起来。
侍卫悄悄松了一口气。
看来陛下心情不错。
左右麋照已经去拉了那李先生来,这会不过是请上头纠察暗下毒手的元凶,他也按住余悸不定的心情,安静等到刘备注意到他的一刻。
“你是伯松身边的人?”刘备心情正佳,也正愿意多说两句,“说来,孤这封信正是他生身父亲诸葛瑾送来的议和书,也该让他这个儿子看看他阿翁的文采和笔法。”
一旁的诸葛亮淡淡笑道:“伯松能得兄长一二,报以我蜀汉,也便不枉费陛下的垂爱。”
这话令刘备兴致更好,他站直了身,神情轻松:“倒是有什么事,说。”
君臣二人正因吴放下姿态首先求和而言笑晏晏,诸葛家的侍卫自幼耳濡目染主人的气度风华,自不缺这点眼力价,小心谨慎地拣要紧的事交代了,而将诸葛乔此刻危在旦夕的病情一笔略过。
诸葛亮本沉静淡薄的神色,此刻并不因养子的垂危而生变,仅轻轻地蹙起了眉。
刘备倒面露关切,刚想说话。
殿外鼓声雷动传来。
是急报。
仓促的脚步声雨点似的一阵踏来,送信的士兵一路畅通无阻至大殿门口,卸甲之后便急急上前,目光踌躇了一瞬,还是压低了声音对着刘备低语道:“陛下,阆中急报……”
窗外黑沉沉的天空雷声一动,后面的话侍从没有听清。
他只看见刘备那本红光满面的脸,像是被谁凭空甩了一记耳光似的,在一瞬电闪中青白交错,几经酝酿,终沉淀为风雨欲摧的阴沉表情。
“诸葛乔病重?”刘备玩味着侍卫此前回报的话,唇齿间蓦地泛起淡淡的血腥味。而他只是轻蔑一笑,弯腰拿起案上吴来的议和书,慢慢地、平稳地翻至最后一页,将它举过了视线高处。
接着便毫无预兆地将其狠狠摔落在地板上!
“噼里啪啦!”
四碎的竹片登时散了满地,诸葛瑾劲瘦有力的字迹横七竖八地零乱搭着,已字不成行、句不成意。
诸葛家的侍卫猝不及防,压根不知道什么事触怒龙颜,更不敢开口再提诸葛乔的病情。
大气不敢喘一个的沉寂中,只听刘备冷冰的声音渺渺从头顶传来。
“他们杀了孤的两个弟弟,还想要孤救吴人的儿子?诸葛乔既然病重,孤便赏他殉葬孤的弟弟,也算保了他的忠孝两全!”
第148章 第 148 章
诸葛乔是在赤壁战后入蜀的。
吴、蜀两家的同盟关系早在湘水分治时岌岌可危, 而关羽的死更是将支离破碎的纽带彻底撕得粉碎。失去了同据长江天线的战略关系,一场决定生死存亡的大战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牵制住刘备东征脚步的原因是,此刻伐吴并非上上策。
白衣渡江近乎兵不血刃, 吴未折一兵一卒便克敌制胜, 于其内实力仍然保存;北原新帝旧主的更替刚刚完成, 正是关门处理家事的时候, 对长江以南的牵制无疑较此前薄弱。
如今其唯一的弱势在于, 三代都督接连退场,任上的朱然年事已高, 后备的将才中难有能与周郎鲁肃比肩者, 更无一人能有独挑大梁收服众心的军功与人望。
利弊权衡,诸葛亮仍建议暂且观望, 北原不会坐看江东霸占着长江继续壮大, 与其亲自出手,不如令魏、吴之间彼此消耗,享渔人之利。
这本是最为稳妥的办法。
而今本与阆中整军的张飞却被歹人杀害,借着他的头颅沿江之下去投了吴!
关羽的死已令刘备肝肠寸断, 而张飞的骤然离世无疑是在他看似刀兵不侵的心上又添一记重创。数十年苦辛倍尝的回忆霎时涌上心头,过往的一切积郁与压抑不住的怨愤在这一刻喷薄而出, 烧成怒火, 以燎原之势烧空残存的理智。
此恨,非鲜血不可浇灭, 不至死不能休止!
他非得灭吴不可!
死寂的大殿中,骤雨敲窗,一声急过一声。
诸葛亮站在他的身后,看着刘备戾气冲煞的侧脸在接连的闪电划过冰冷残酷的光,这是他伴君十数年未曾见过的血性与杀意, 像失去了鞘的一柄利剑,已无人再可纳住他的冷锋。
但诸葛亮在这一刻仍存冷静。
偏在吴蜀关系微妙的节骨眼上,诸葛乔与张飞先后遭人毒手,一个是吴重臣的儿子,一个是蜀汉帝的义弟,这一切果真只是巧合么?
若能挑起吴与蜀的战争,又有谁黄雀在后?
但他并未说话。
此时的刘备也绝不想听。
一句“保他忠孝两全”撂下,刘备的脸已凝为寒霜,而阶下的侍卫如何能想到,这一回报竟把自家少主推至风口浪尖,成为刘备怒火下的第一个牺牲品?
忠孝两全,这话外的意思便是要举兵灭吴了?
侍卫刚想通这一点关窍,闻音而上的一众卫兵已一拥而上将他拿下。蛮横的推搡中,他竭尽全力地昂首回头,声嘶力竭地呼喊道:“丞相……唔……”
少主毕竟也是您的养子啊!
冰凉的手掌的瞬间掐住他的咽喉,不容他殿前喧哗。
那又高又远的殿堂上,君王背后的帝师鹤氅加身,静立的身影如圣人一般,超然悲喜,无动于衷。那淡薄的目光于一闪的急电中拉得极长极远,仿佛周身的惊涛骇浪掠过,都不足以在他心头掀起一丝波澜。
极理智。
却也冷漠得可怕。
“唔,唔……”侍卫悲怒的声音似一颗吞进深塘的石子,顷刻便消失在了黑洞洞的雨夜。
……
风雨交加的深夜,隔了数道宫墙的偏殿,此刻却是安静极了。
一众太医围拢在诸葛乔的病榻前,脑海中那根弦胡乱拨着,尚未从方才李隐舟的话中回醒过来。
气积于肺腑,有进无出,虽无血光,却也凶险至极。
他们没亲眼见识过,或者说从未准确地诊断出来过这种暗藏杀机的急症,但也在张机流传于世的几本经典中阅览过其中一二。
未曾想第一次见识就是这般情形。
一时间声籁俱静,唯听得少年将军低沉的咆哮近乎威胁地响起,这一声“你有办法,快说!”没吓到那病榻前的李先生,倒是令围观的御医们心头一跳,默默哀祈这李先生可一定要有什么办法。
麋家是蜀中一等一得势的外戚,麋照小将军要杀要剐几个小人物,不过一句话的功夫。
是以,方才还对李隐舟心怀不满的诸位御医,此刻都用一种满怀哀求的目光看着这蹙眉静立的先生,恨不能跪下扯着他的衣袖求他赶紧说话呀。
啪嗒啪嗒,雨急急地敲在瑞兽蹲踞的宫檐角上,就在雷电闪过的一瞬,李隐舟那冷静而沉肃的面容终于有了变化。
“是,有一凶险的办法,或可一试。”他转眸看向战战兢兢的众御医,语调平平,“也很简单,开口,引气。”
御医们一时还未反应过来。
李隐舟已重新半跪下来,手指搭在诸葛乔鼓胀的左侧胸膛,飞快道:“取我药箱来,备净水,烧滚水,再取浓艾酒一瓶,快去。”
经他催促,已然有些脱力的御医才忙不迭地去办。
好在为了刘禅的病,一应该备的东西都是现成的。不过片刻的功夫,李隐舟提到的物件都摆在了众人面前。
说来也都是寻常物,就连李隐舟那神秘兮兮的药箱子里头也没见什么奇巧惊人的器具。
一众御医瞩目望去,只见他拿出一捆节节相连的竹枝,丢在滚水里重新煮过。那竹枝本就削得锃亮的表面附着细细的气泡,颜色也是烤制过的干净的枯黄色。
李隐舟又拈出雪亮的刀片。
行装有限,衬手的器械少之又少,唯有先以针放出部分气体缓解压力,再做出切口,以竹管引流,用一两日的功夫慢慢渡出剩下的气体。
缺乏现代化的定位设备,要确保少年的安全,就唯有在背阔肌前缘、胸大肌侧缘、乳/头水平线这三线交叉的安全三角内动刀。
剩下的,就全凭术者的手法与经验。
装了一半净水的瓦罐已被封好,只留一个气孔插入竹管,在医疗设施极限落后的年代,这便算是个最简要的单腔引流瓶了。
李隐舟以艾酒擦拭过少年腋下安全三角区的肌肤,右手持刀片,在那被气体鼓胀起来的皮肤下轻轻划下一刀。
几乎不可察的低微气声,在皮肉破开的同时涌出。
也就是这个瞬间,晦暗深沉的雨夜中顿时响起刀兵擦磨的声音。
就在所有人未曾反应过来的时候,一队身着白色铠甲的士兵已冒雨将整个偏殿的门堵住,瓢泼的大雨砸在他们寒光熠熠的兵刃上,将那冷酷没有表情的眉眼尽数溅湿。
蜿蜒的水柱顺着阴鸷的鼻梁淌下,为首者目光森寒,低低地传出皇帝的命令:“皇上有旨,令诸葛乔殉葬关张二位将军,尔闲杂人等,还不赶紧让开!”
“殉葬?”
一石激起千层浪!
偏殿内的众人心头皆咯噔一声,皇上突然要对诸葛乔下杀手已是格外惊人,而这话中隐然传达出的张飞的死讯,则更令人毛骨悚然!
揽枪抵墙旁观的麋照更是将背一直,快步走到一众士兵面前,揪起那率兵者的衣襟,目光同样狠厉地逼视过去:“张飞将军故了?”
毕竟是糜夫人的从孙,那人还是很给面子地答了这话:“将军在阆中整兵时,被部将范强、张达杀害,这二人如今已投向东吴。此仇陛下势必要报,届时诸葛少主恐忠孝两难,陛下仁心,赐他殉葬。”
他的目光转了一转,落在眼神不善的少年脸上。
“能陪葬陛下的弟弟是他的福气,少将军是麋氏的嫡子,一贯被陛下看重,想必懂得忠大于孝的道理。深宫内庭不是您该长留的地方,下官,不送了吧。”
这话既是规劝,也是要挟!
任你麋照素日如何骄横,也万万承受不了陛下的怒火,大家都是奉命办事的营生,就谁也别为难谁了。
麋照一双冷厉肃杀的眼,定定落在雨丝笼罩的肃穆军队上,片刻拧紧了眉。
身后的一众御医却比他更早地动摇起来。
宫廷生变,再好听的名义也盖不住浓浓的血腥味,这不幸撞在事端上的诸葛乔落个好死,他们这些目睹一切的无辜,也难保要殒命此劫!
稍有过阅历的,此刻已面如死灰。
而年轻不经事的后生,也在这一时生出一股浓重的不详预感。
此刻本该被瞩目的少年,却在病榻上轻轻呛咳一声,然而不等心悸的诸人回转目光,一只手已自其胸前平平伸了出来。
李隐舟已做好了切口,视线一寸也未动过地紧贴着诸葛乔的侧胸,只道:“竹管。”
片刻,谁也没有接他的动作。
也无人回应。
刀枪都逼到殿前了,这人还有心思引气救人?只怕是他一身好本事来不及施展,榻上的少年就要凉成一具死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