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顺着袖袍间的日照扭过头。
丞相是孤身而来。
积年不变的旧氅压身, 越发显出清癯骨骼,瘦如松竹。那纹丝不乱的高髻服帖压在下纶巾下, 鬓角已染上霜白。
明明是这样规行矩步、毫厘不僭的一个人,陛下为何要防着他?
麋照目光落在后头,拇指按动, 慢慢收了枪。
把所有的不忿都迁怒到李隐舟身上不算是君子作风, 他心知肚明。
挑拨归挑拨,君臣之间若真无一丝罅隙,谁又能撬动分毫?
仿佛听见少年心头一席小声的嘀咕,诸葛亮深静温和的眼微搭下, 朝他宽和一笑:“孤来接伯松回府,你彻夜未归, 府上也该等得焦急了。”
麋照怔一怔,这才想起他无召长留宫中终不合礼数。
眼下刘禅和诸葛乔都已脱险, 又有丞相亲自来接,麋照料想这李先生不能再兴风作浪,吃人似的冷着脸瞥他一脸, 提枪便阔步走去了。
小阎王一走, 诸葛亮道:“伯松好些了么?”
其实他一来一去间也不过半日的功夫,病榻上的少年又能好到哪里去。李隐舟打量着他, 那平静随和的神情并未变过,像是在水滴石穿的年岁中习惯了中伤的滋味,在任何时候都不惊以波澜。
可在诸葛乔的病榻前,他从容的身影掩在光中, 显得那么瘦削而薄弱。
这一刻他不太像那个无所不能的智者,反有些世间凡人的庸俗。
李隐舟很想劝慰两句,然而想了想,只将搭脉在诸葛乔的腕上,垂眸细思片刻,淡道:“少主气息匀稳,很快便会醒来,丞相可稍事歇息,待日落后某替少主缝合伤口,再回府上疗养不迟。”
刘备金口已开,一时半会也不会轻易变动,如今宫内算是个安全的地方。
诸葛亮侧身坐在了少年的榻前,伸手将他的手腕握住,放心般笑了笑:“先生见笑了。孤膝下无子,兄长将自己的孩子交给孤抚养,孤一开始并不答应,政务都忙不过来了,哪有时间教养孩子呢。”
何况以子为质,时刻都有被迁怒的危险,今日就是个典型的例子。
但养着养着,却也养出了感情,无法割舍。
诸葛亮顿了一顿,低道:“昨夜,多谢先生出手相助,否则孤真不知以后如何面对兄长了。”
李隐舟的那点算计,想必是瞒不过诸葛亮的眼耳,此刻听他认真而低缓的声音,不知怎的,李隐舟忽想起了师傅在的时候,心头有些泛酸。
人活于世,谁又能免俗?
诸葛亮未必棋输一着,他是智者,但非圣人,也有人伦之常,放不下骨肉亲情。
李隐舟低道:“丞相不怪某?”
“没有你,伯松便只能死。”诸葛亮展着养子的手,拿锦帕擦去他掌心的细汗,语气平淡,轻轻地道,“何况陛下忌惮孤也非一日两日,伯松是无辜之人,不该成为孤揽权的祭品。”
他说得这样透彻,李隐舟不由一愕,忍不住问:“丞相不怨陛下?”
诸葛亮在膝上慢慢地搭着锦帕,抬首看他,反问:“昔日周郎攻下江陵,吴主令其长驻南郡,周郎又是否有过怨言呢?”
当年孙权令周瑜驻兵留守,一为战后修养,二也为重新布置防线,牵制周瑜的兵权。
自赤壁战后,李隐舟没有见过周瑜。
但从那时张机转告的表情,他知道公瑾应是无怨无悔。
一将功成万骨枯,而一个帝王更注定要踩着无数棋子上位。能做帝王的人,生来便要无情,便要寡义,又要手不染血足不沾尘,以孤独之身,度人间百年。
世人看诸葛,常赞其忠诚,叹其痴傻,分明怀帝王之才,却终无取代之心。可这一刻李隐舟明白,诸葛亮只能为相,为臣,为人手中棋子,而终不可能取代刘氏。
太看中情义的人,注定做不了皇帝。
和风掠过窗外竹林,引来潇潇落叶拍窗。一片极静极深的沉默中,李隐舟想起了什么,忽也一笑:“所以丞相要请兵东征。”
若成,诸葛亮亲自领军出征,或许还能以一身才智积极应变,挽住狂澜。
若不成,他已将野心与胆量示于天下悠悠,便可替刘备洗去凉薄猜忌的恶名。
诸葛亮只用那锦帕擦着少年苍白濡湿的脸颊,表情淡如止水:“或许,这场仗早就该打了。”
李隐舟并不清楚他这个“早”,指的是吕蒙白衣渡江时,还是更早之前湘水分治之前,但数年的往来纠缠,两国之间的恩怨早已不是个人的力量可以分解。
而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过去种种,唯有令一场大火燃尽,焦土之上,终将迎来新的时代。
轻风吹斜了竹梢,无数闪动的光点投在诸葛乔苍白的脸上,少年眉心在不住地照射中微微抽动,终于用力地掀开了眼皮,用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迷茫眼神看着对坐不语的二人。
诸葛亮的手微微一停。
“父亲……”诸葛乔急着想要起身,被李隐舟眼疾手快地按下。
他稳声道:“少主胸中尚存竹管,暂时不可动作。”
临时用的竹管比不得现代化的引流管柔软坚韧,为保安全,李隐舟决定先对其拔管封腔。
这次加用了华佗改良的麻醉药剂,拔管过程异常顺利。
李隐舟慢慢舒开一口气。
诸葛乔下巴抵着颈窝,拧着眼看着胸侧染血的伤口,心头仍有余悸,想到突然杀出的黑衣人,不由又有些急切:“父亲,袭击的人恐怕不是吴人,是……”
“孤知道。”
少年的话被打断。
诸葛亮放下手中的锦帕,手指搭在少年发凉的腕上,沐着拂面的宵风,轻轻地道:“都结束了,和孤回家吧。”
……
刘备很快整军而发。
快得甚至出乎了李隐舟的意料。
张飞的死讯是六月才传来成都的,而刘备只花了一个月的时间便调集了四万兵马。在这个信息极端落后的年代,这是一个迅速到有些草率的速度,要知大军之前粮草先行,这样大规模的军事活动,一应的军需准备起码都要三个月以上。
即便早有东征的准备,刘备行军的步伐也稍显得急切了些,但在怒火的驱使下,他已等不及。
一刻也不能迟缓。
大军离城的前一夜,李隐舟被诏至大殿。
灯火辉煌的掩映下,刘备一身的铠甲泛着森寒的光,他自高处俯视曾践踏过他尊严的这人,唇角噙了一丝冷漠的笑意。
“听说,赤壁战前,你曾与魏相预言过我军的胜利。既然你有卜卦算命的本事,孤倒很想知道,你如今又预见了什么。”
听谁说的不言而喻。
司马懿这一手诛心杀人心眼忒黑。
李隐舟搭着眼帘,神色淡淡:“某一贯提壶行医,只救命,不断命。”
年迈的帝王眼角微垂,神色在重重交错的灯影中显得有些阴鸷,以一种冷酷而玩味的眼神注视着他的面容。
他冷冷扯开嘴唇:“你已尽忠于蜀多时,还以为孙权小儿会厚待你么?只要你老实告诉孤,日后千金马,万户侯,孤尽可许你。”
开出的条件还挺宽裕。
比起昔年黄忠给的抠抠索索的十两金子,刘备算是很大方了。
李隐舟当真托腮正经地忖度片刻,很快决定答应这个肥差:“既然陛下如此诚意,某也可稍透天机。”
刘备慢慢步下高阶。
他停在最后一阶上,略俯身靠着李隐舟的侧脸:“说。”
李隐舟也不再推诿,手指一动,推演道:“陛下自创业以来,数次失败,然而不馁不弃,终成帝王霸业。可这一次出征就不同了,您不会像以前一样失败……”
说话间,他看见一丝得意而陈杂的笑浮在刘备的唇角,那深幽的目光在灯火中闪了一闪,满怀壮志。
他极为客气地回以一笑,继续道:“您不会像以前一样失败后再起,您会一败涂地,毫无还手之力。”
咔。
刘备那本搭在身后的手,霎时间爆出一声关节捏响的声音。
他本松缓的目光,也在这瞬间变得阴冷至极。
李隐舟含笑看着他:“陛下还想听更多的么?”
刘备目光深而冷地刻在他脸上,像是要用目光将他拆骨吞肉地活剐了,又像是想看出这皮肉下藏了什么祸心。
片刻,他紧绷的视线收了回去。
淡漠的唇角重新勾起一丝阴沉的弧度。
“你在激怒孤。”他轻笑,“可惜,你这样的人,孤见得太多了。”
他这一生蒙受过的打击太多,刀光剑影未能磋磨他的心志,只言片语又如何能击垮他的意念?
看着壮志满怀的刘备,李隐舟同时也在心中道了一句可惜。
若是他真信了司马懿的话,相信自己的预言可以成真,一场残酷的战争或许本可以避免。
而今一切都已不可扭转。
他道:“陛下既不信命,大可不听命。”
“的确。”刘备冷冷转过脸。
他将袖袍一展。
哗一声,拍碎静空。
“孤不仅不听命,还要你从军而行,看着孤如何逆命!”
刘备要他从军未必是因一时意气,更多恐怕是忌惮后院起火。
这一刻,李隐舟看不清刘备的神情,唯能看见那沧桑的侧颊被灯火勾勒出的深而阴沉的轮廓,他的眼中只剩怒焰熊烧。
走出殿宇时,李隐舟的一颗心还扑扑跳着,万没有想到,在赤壁辉煌的一夜后,他还能有幸见到另一场不灭的大火。
即便是死,也不算很亏。
他心头划过一丝自嘲的笑意,抬头见蜀中重山顶上黑沉夜空。
今宵无星无月。
唯有万里的重云遮蔽天穹,任狂风揽过,掀起怒涛。
第152章 第 152 章
大军次日启程。
一晃在蜀中已呆了半年有余, 刘禅的病日渐转归,李隐舟改了药用剂量,趁着出发前的清早在小药房和御医们只会一声。
砒/霜、蟾酥和轻粉都是毒中之毒, 每一分的量都须精心算过, 丝毫不可出差池。李隐舟垂手摆弄着铜秤, 不吝所学, 将此方的玄机一一交代出来。
御医们自认技不如人,自觉打了下手生火烹药。
等最后一碗汤剂熬出了炉灶,麋照也领着人三催四请地拿人来了。
少年面色漠然不带一丝表情, 唯一双眼鹰隼似的钩直落下, 严密地盯着那热气扑滚的药炉, 生怕这人临行前再捅出什么娄子。
李隐舟正好收工,手腕施力, 不动声色将掌中的药材压进袖底。
这背后的小动作,麋照未曾看见。
倒是端着碗的御医眼尖瞧见了,此前在医药上被李先生两次压了一头,不敢再声张出来,怕问出什么丢人的话。
等人走后,才自顾自地嘀咕起来。
“不是说牛黄是拿来促醒的么, 太子人都清醒如常了, 李先生还拿牛黄做什么?”
……
琐事办得妥当, 紧急调齐的四万大军肃穆列于城下,目光随着城墙上的帝王,在仲夏炽烈的阳光中微微烁着。
御驾亲征,不由令人激荡。
拔剑复仇,更是男儿所向!
随刘备在四驾的车马上俯身看去,浩浩汤汤的大军甲光粼粼, 黑压压列在城门,如一条乌鳞巨蟒,有摧山吞河之势。
李隐舟目光转动。
诸葛亮阵前的身影飘然独立,似骇浪中的一叶枯木,衣袖浮沉,步履孤寂。
他在和左营的黄权说些什么。
送别的军鼓催起阵阵号角,诸葛亮的声音渺不可闻。在冲天的呐喊声中,大军拔营而起,沿江东下。
四万大军,以二十万的名目出征,沿途又收揽了沙摩柯等蛮将,编成整整五万精锐,以雷霆之势直逼两国交界。
一瓢秋雨过后,天气迅速转凉,蜀军浩浩荡荡抵达巫峡,在巫峡口岸三十里前暂且停下了步伐。
峡口分吴蜀。
吴军边线的驻军就在巫县之中。
巫县自古有山城之称,三峡一带山势尤为陡峭,两岸山峰刀尖般出于激浪,汹涌的湍流迎着嶙峋岩壁翻涌回旋,在狭如刀鞘的峡口间拍出激烈回响。
江风拨开大雾,群山掩映下的古城草木青青,静得一丝人气也没有。
蜀军小心翼翼地往前探查了十来里,并未发现任何驻军的痕迹。
这倒着实令刘备有些措手不及。
大军的十里前就是此次出征面临的第一座堡垒,五万兵力捏在手中,是进,是退,还是等?
他上一次亲自率兵已是十数年前的旧事了,此时也有些力不从心的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