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巫县处于峡口,古来是兵家必夺之地,何况巫峡为长江咽喉,敌军断不可能轻易放弃。听说此次吴军应战的都督最擅长山地伏击战,恐怕其中有诈。”
麋照谨慎地拧着眼,打量风中猎猎的一柄孤旗,越发觉出诡异。
“听说,那位新都督也参与了吕蒙的渡江计划,绝非良善之辈。”
刘备本踟蹰的神色在听到“渡江”二字时骤然地绷紧了些,一直压下的眼角骤然冷漠地张开。
“陆氏小儿助纣为虐害孤义弟!可惜陆家百年英明,竟出了这么个诡计多端的奸佞小人,孤不得不为陆康公扫清门户啊。”
随行的将士无不诺诺附和。
陆逊,这个谦卑而陌生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蜀军的面前,在这些将士的脑海中几乎没有一个完整的剪影。
听说他旧名陆议,接了都督的任才改为“逊”字,但不管是陆议还是陆逊,听说过这名字的人并不算少,可当真与他交锋过的却唯有故去的关羽。
这人深浅,尚不可测。
老将黄权道:“陆伯言多次策应吕蒙的行军,但其本人的实力难以估量。听说这些年来他在吴中征讨山贼,尤擅长小规模游动作战,战术奇巧多变。此处群山环抱,我们当小心敌人伏击,请陛下先派遣小支队伍探查虚实,以军鼓为号,鼓起则进,不起则退。”
一席请示毕恭毕敬,但也将应对的策略都呈了出来。
言外已有请命之意。
刘备深瞥他一眼,淡淡道:“公衡言之有理。麋照,你素性机敏,孤命你领两千精兵漏夜探查巫县守军情况,如预埋伏,则三击军鼓,若城中匮乏兵力,直接吹角为号!”
“是!”
麋照拱手为拳,领命去办。
黄权深压的唇角欲言又止,最后抿成一线,不再吭声。
战事连年不绝,军中也正是新旧交替的时候,对于麋照一等年轻的小将,陛下肯给历练的机会,这是好事。
但一味抬举外戚,多少令他们这些老将有些寒心。
丞相临别的嘱咐犹在耳畔,他忍耐住正言直谏的心情,目光沉沉转向风烟生翠的山城。
夜里,麋照率着一众精兵简行的士兵,踏着森森的月色先行探查。
刘备的营帐灯火通明。
李隐舟垂手立于他的身侧,半分不见担忧地替这位人老心不老的帝王号过脉象,淡淡道:“陛下圣体安康。”
老来总是有些小毛病的,但他懒得去提。
即便此刻他说陛下有恙,请撤军回成都,恐怕对方也未必听得进去。
这是真刀真枪对阵前的最后一夜,刘备灯下的剪影也在宵风中慢慢摇动,看似平静的眼底烛光跳动,却是看也不看眼前的先生,目光落在帐门外一重接一重足有千帐的无边灯火上。
只问:“吴中当真乏人可用到了这个地步么?”
刘备这样怀疑,李隐舟倒并不奇怪。
在旁人眼中,陆逊不过是吕蒙白衣渡江的一角陪衬,是被孙权临时捧上位给人非议的配角。既然昔日吕蒙可以玩一手瞒天过海,此番陆逊再度挂帅都督,谁能保证背后没有隐藏的大将兵行诡道,重演一出旷世绝伦的奇袭战?
“可惜。”刘备深阖双目,然而那沉沉紧闭的眼中,却隐约展现出一种锐利的洞察力,“……你们不会有第二个吕蒙了。”
平静若深的夜中,一声锐响划过长空。
前行探查的士兵发出了进攻的号角,未眠的士兵迅速警醒,不曾脱下的铠甲于月下泛着寒光,在风动的刹那烁如银海。
蜀军顷刻出动。
李隐舟屏息听着大军窸窣的脚步踏碎沉寂的山林,刘备那深敛的眼眸终于睁开,眸中燃着明烁的灯火,似将那心底的黑沉也悉数照亮。
也就是这一刻,他忽明白了刘备非要请他夜话的原因:蜀汉的大帝要请他在最好的视野,看吴军的兵败。
在五万精兵的碾压下,巫县的城门脆如薄纸一般,一撞便碎。
深蓝的天幕下,连绵的灯火将彻黑的城池照亮,骑在高马上的刘备的笑容却在这一刻有些凝滞:
这座拦在关口的重要城池早已空无一人,唯有秋风卷起满地飒飒的落木,迎着蜀军有些犹豫、有些疑心的步伐。
如此小心地搜拣片刻。
麋照率先拍马而回,马蹄蹴起一地枯叶。他脚下一蹬,落地的同时半跪下来,昂首对着刘备:“陛下,城中既无驻军,也不见百姓,想来吴军听闻陛下雄风,早已遗城逃脱了!
高马上的帝王神色凝然,凭着夜风卷扫眼前空荡的城池,许久才深深吐出一口气。
“好!传令下去,就地休整,明晨继续东进!”
一场没有敌人的首胜固然有些令人扫兴,但一举拿下要紧的巫县还是深深地振奋了蜀军的军心。随着吴地防线的告破,大军东进的步伐较之前更加急进,几乎是以破竹之势又攻下了秭归。
唯一与巫县不同的是,秭归尚有吴军留守,但人数也不算多,在大军逼境的压力下很快选择了东撤。陆逊仿佛压根没算准蜀军进攻的路线,沿江防线被迅速集结的蜀军一路击破,兵线直退至夷陵一带。
从巫县至夷陵前,足足五六百里的路程,蜀军竟只用了两个月就攻克下来,一路高歌猛进如入无人之境,顷刻间兵至夷陵。
十二月,天大雪。
满目茫茫。
两岸嶙峋的林峦蒙上雪顶,显出清晰的轮廓与陡峭的弧度。越靠东,山势崎岖弯折的顶峰渐被磨去棱角,平坦的山脚没入宽阔无垠的大江,封冻的大江镜面一般,映出沿岸密密排布的军帐。
一直以为未曾反抗的吴军终于开始了最后的抵抗,借着天寒地冻的优势坚守夷陵城门,誓死不出。
“暂且停下。”刘备站在山巅的高处,冒着凛冽的寒风从容不迫地指挥调度,“夷陵易守难攻,如今天气大寒,我们暂且与之相持,等到开春再一举拿下!”
“是!”
一声令下。
五万大军背靠着斗折蛇行的山脉,暂且在夷陵停下了脚步。
为避水上交战,蜀军此番以陆军居多,大军离开蜀界已有七百里,为了保证军资的供应、不被吴军切断后路,刘备沿途设置了几十个营寨,准备与吴军耗过这个冬天。
回首看去,从巫峡至夷陵,数百里大军绵延不绝,如堤上长长的蚁穴,深深扎在吴境长江的一岸。
“我说,你要不假戏真做,就投了我们蜀吧。”麋家的小将军不仅不感疲乏,甚至还有点幸灾乐祸地绕在李隐舟背后,“你救了太子与伯松,丞相不会亏待你,至于陛下嘛……他可是天下仁义的表率,可不会恩将仇报。”
少年的声音颇戏谑,还有点欠欠的。
即便是提点规劝的一番好意,也多少带点胜者落井下石的促狭。
“不必了。”
李隐舟婉拒他的建议,迎着长风回看蒙雪的夷陵城,微微皱眉。
右膝下的旧伤在湿冷的天气中发作起来,也同样是那道旧日伤疤,印刻在他全身最坚.硬的一块骨上,使他对身后数万的兵戈毫无畏惧。
凛冽的朔风在江心掀起狂澜,他平静地搭着眼帘,只道:“胜负还不一定。”
……
同样森寒的冷气侵袭着千里之外的武昌,吹面的寒风刀子般割着皮肉,令人不由彻骨地战栗。
为迎击蜀军,指挥的中心也从靠魏的石头城建业转移到了长江防线中段的武昌。
冰封雪掩的寂寒天气未能阻碍一众焦急的谏言。
“陛下,陆伯言防守失利,竟让敌军一路进了七百里,臣以为,该撤其都督,再择良将!”
“夷陵背后便是江陵,我们决不能再失去江陵了啊!”
“末将愿请命,死守夷陵!”
“末将也愿!”
……
陆逊虽有协战吕蒙的奇功,但尚缺可排众议的资历,如今防线一再失守,本就不大服气的文臣武将如何还能坐稳家中,眼睁睁看着苦心筹谋打下的江陵再度落入刘备手中?
孙权微拧着的眉上结一层细细的霜花,冷肃的眼垂看夷陵来的军报,片刻不言。
字体持正端庄,纹丝不乱,是陆逊的手笔。
函中细说了前线战况,并请武昌行船补给军粮,要与蜀军持久相耗。
他要的,却并不只是一个冬天的粮食。数十仓,加上巫县一地撤军时带走的和夷陵重地存有的军粮,足够消耗到明年夏秋。
此前二人已合议过针对蜀军的方案,但历今秋至明年中,长达一年的跨度将极大地消耗军备。如今北原也在作壁上观,准备随手张开虎口偷食残局,这一仗若赢了倒也罢了,一旦输了……
大雪遮蔽了天日。
而臣下五内俱焚的心情,也在簌簌的落雪中渐渐封冻起来,至有性情狷介者,已大无畏地冷笑出声。
“陛下若执意任用亲信,不辨忠良,臣亦无话可说。臣只恨生不逢周郎鲁公,未效吕蒙将军,如今竟要以一介书生马首是瞻,难道我泱泱吴地找不出第二个将才了吗?可笑,可叹!”
空阔的大厅内一时只回荡着锵然冷笑之声。
……啪!
笑音散去的瞬时,一柄长剑已掷在他的面前。孙权勾起一抹肃杀的笑,眼神却是平静至森然:“你有死志,孤不拦着你。”
言下之意,真那么怀念故几位都督,不妨即刻自刎以表忠心!
吴主一贯阴狠冷厉,说出来的话可没有做不到的。
霎时间只闻风雪扑扑,一刻前鼎沸的人声瞬间便死寂如潭,谁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再触孙权的霉头。
但同时,在场诸臣的心中也难免起了嘀咕:这陆伯言毕竟是陛下亲手甄选出来的都督,不服他便是不服陛下,这事只怕是难成了。
难道只能坐看兵败夷陵?
悄然交织的眼神中,却见一人脱列而出,端然拱手道:“请问陛下,前线军报,所求为何?”
终于有人着眼正事,孙权深纳口气,冷道:“求粮。”
众人循声望去,见那枯瘦的老人站在文臣之首,一身青灰的大氅加身,不着朝服,朴素得不像该有的品阶与地位。但即便如此,投向他的目光也依然不乏敬畏与尊重。
张昭年事太高,双眼已然不济,而今丞相位上的是老臣顾雍。
顾雍听孙权简明带过函中内容,倒不为这陆伯言的为难人的要求所惊愕,寡淡的表情纹丝不变,只道:“前线求粮,没有不给的道理。”
短短一语,迅速又引起低声的议论。
这一回大家倒是学乖了,谁也不敢明面触孙权的不快,只拐弯抹角地问:“那么从何处征粮,谁又去送呢?”
顾雍不卑不亢地迎着四面八方质疑的目光,简短明了地答道:“海昌粮厚,可暂供夷陵,至于运粮一事,老夫已有了人选。”
第153章 第 153 章
所有人都知道顾雍一贯寡言少语, 谁也没料到他竟主动与主公攀谈,并且罕见地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甚至足足说了二十二个字!
周遭望向他的目光一时惊讶极了,而稍老道的, 已听出了其中的门道:海昌作为吴第一座也是当初唯一的屯田郡,粮产丰饶远胜吴中其他郡县, 而这独一份的优势可不仅仅是因为其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更得益于海昌的县衙门数年督促, 教化一方。
而旧日独自挑起这大梁的,不是别人,正是而今的大都督陆伯言!
当初陆氏一族迁居荒僻的小县, 茹苦数年才有今日富饶一方的海昌, 如今用自己的公绩去填前线的漏洞, 叫人如何开口反驳?
顾公的话听似简单, 实则暗藏玄机啊。
两国开战的节骨眼上,运粮一事暗布危机, 丝毫不啻于前线拼杀,但中途可捞的油水也少不得令人眼馋。
是故, 担此重责的是谁,顾雍虽未明说, 但想也知道必是与顾、陆二家交好的世家子弟,才能让其放心地委以重任。
想通这其中的枝枝蔓蔓,世家出身的大臣都干脆利落地闭上了嘴, 而其余寒门子弟虽不屑这两家同气连枝的态度,却也委实不愿开罪气头上的孙权。
在场诸人各怀所想,这一瞬的心思急电般转过心窍,整个大厅便寂哑极了。
风声窃窃拂卷落雪,在这刹那掩过孙权已封冻成冰的冷淡眼瞳。他近乎萧杀的声音冷冷响起:“前线士兵浴血奋战, 所求粮草一铢也不可克扣!夷陵败则江陵危,江陵失守则整个吴地再无天险倚仗。谁敢在这个时候动摇军心,孤立斩不赦!”
风雪不止。
躺在地上的长/剑青锋半出,雪白的薄刃在朔风中划过一丝凛冽寒光。
剑光映上孙权那双定然的眼眸,却是无比清晰地照出深处的决绝与肃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