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尖距他的额头不到一寸。
他瞬间凝了一背的凉汗,几乎不敢抬头看,哆哆嗦嗦地将眼神上瞟,透过凛冽寒光,看到架在孙策脖子上的一把长弓。
孙策岿然不动地凝视着周瑜半侧的身影,眼中的战意逐渐化为一种玩笑似的无可奈何。
“公瑾怎么也做这种下作的事情?”
周瑜含笑拨开他的剑,安慰似的揉了揉顾邵僵硬冰冷的脸颊,转眸望着孙策:“孙小将军,你觉得战场上有人和你讲仁义道德吗?”
孙策哑口无言。
但仍然有一丝不可思议:“你用这小子挡剑,就一点也不怕我一剑刺死了他么?”
周瑜这才撤下弓,随手绑在自己腰间,语气随和:“有胆量佩剑入城的人,不仅要有出剑的勇气,更要有随时可以收剑的自信,否则这柄剑就是个吓唬人的摆设罢了。”
孙策眼神玩味:“倘若我不想收剑呢?”
周瑜漫不经心地抬眸:“你大可以试一试。”
顾邵听不懂这二人打的机锋,一张小脸吓得刷白,小心翼翼地牵了牵周瑜的袖子,声音哆哆嗦嗦:“周兄长,就,就不打了吧,咱们得饶人处且饶人!”
周瑜被他逗得嗤一声笑出来。
孙策好气又好笑地瞟他一眼,心道真是个不长记性的小白眼狼,接着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将方才用的剑用力往顾邵怀里一掼:“小子,这剑送你了,你好好记住,我们孙家的人可不是好招惹的。”
话虽然威胁着顾邵,目光却朝着孙尚香,眼神中颇含戏谑的意味。
顾邵被推得往后一个趔趄,却又不敢再生事,唯有老老实实抱好了剑,退到陆逊和李隐舟身边,小小声地控诉:“你们可看见了,孙伯符也忒霸道了。”
李隐舟看他满脸的委屈,不禁哑然失笑,分明刚才把他推出去的是周瑜,收剑的是孙策,可在顾邵眼里,温温柔柔给他揉脸的就肯定是好人,凶神恶煞地要挟他的就一定是贼子。
孙策这遭是真的冤枉。
然而镇海夜叉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哪怕他做
出温温柔柔的举动,只怕顾邵也会吓得跳开三丈远。
替孙权报了孙策的戏弄之仇,周瑜这才走到仰躺的小少年面前,伸出手:“再不回去,令堂要担心了。”
他闭口不谈刚才的事情,既无半分倨傲,也不过分温柔,恰到好处地避开了少年脆弱的自尊心中隐约可见的小小裂痕。
孙权睁开眼睛,仿佛对方才的一切都不知晓,只是静静地凝视着烧得通红的夜空。
半响,拨开周瑜的手,撑着干枯的草地,自己站了起来。
再转过身时,眉间的阴郁已一扫而空,他不卑不亢地朝着孙策:“兄长怎么这个时候回庐江了,还在这里放了火?”
这声兄长,听着倒比寻常情真意切多了。
孙策颇为受用地缅怀了下弟弟才学语的幼年时期,脑海中映出那个跟在他身后甩都甩不掉的小尾巴,再看着眼前这个已经显露出叛逆和倔强的小少年,心情复杂地笑了笑:“袁公请我再拜访陆太守,不过这火嘛……”
他转脸看着周瑜。
周瑜干脆利落地接过话:“陆太守说江东城外有虎作祟,若是要见他,就以虎首为拜礼,也算是为民除害。我们在这里铺了十数个陷阱,蹲守了七天,今天才算成功。这火就是用来烧老虎的。”
陆康大概只是随便想了个说辞敷衍孙策,估计怎么也想不到这二人居然真的捕杀了老虎。
李隐舟望着渐渐熄灭的火光,一响无语。
老虎是被烧死了,他的碳粉也早就灰飞烟灭,只剩下一口砸烂的铁锅,还不知要如何向张机交代。
谁能想到在这个时代,做实验居然还要考虑会不会蹦出一只老虎呢?
孙策先前答了孙权的话,于是反过来问他:“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孙权忽然沉默。
大概知道他冷肃的表面下藏了颗偏执倔强的心,孙策也不惯以言辞疏导弟弟妹妹,索性直接问陆逊:“阿言,是不是你们自己偷跑出来的?”
陆逊还未理好说辞,孙尚香已经抢答了这个问题:“是啊!原来南城墙那边有个狗洞,我们就从那里跑出来了!阿兄,公瑾,你们知道么?”
在她眼里,兄长与公瑾显然不属于长辈的范畴,可以随意撒欢。
周瑜也惯
疼她,素日由她大名诨名地随口乱喊都不生气,更不会因为她的调皮捣蛋就动怒,只是笑着拍拍她的肩上的灰烬:“岂止是知道。”
孙策忽然用力咳了咳。
周瑜回眸瞟他一眼,很给面子地收了声:“马车停在城门口,咱们快回去吧。”
孙尚香机灵的眼珠子转了转,从周瑜略带笑意的眼角已经瞧出点东西了,思忖片刻,忽然仰起脸,对孙策发出灵魂拷问:
“阿兄,你是不是也钻过那狗洞啊?”
孙策:“……”
“不止钻过。”一旁沉寂半响的孙权忽然凉凉地开口,“那就是他挖的,因此还挨了母亲一顿打。”
这一刀直扎心口。
孙尚香忍不住笑出了声:“难怪陆太守不想见你!”
顾邵也想笑,然而怀里冷冰冰的剑戳着下巴,只敢咬着牙,从唇缝里漏出一丝小小的气音。
连一惯表情很稳定的陆逊都弯了弯眼睛,显然也才知道那个平平无奇的狗洞见证了多少历史。
孙策被一堆孩子嘲弄,难得露出窘迫的脸色,摸了摸红红的鼻尖,不服气地报复回去:“这里有人没钻过那狗洞吗?”
一时四下皆静。
……
李隐舟不由对那个平平无奇的狗洞生出莫名的敬意:东吴两代主公,两位大都督都钻过的狗洞,也算是天上地下唯此一家了吧?
三国第一狗洞的殊荣,非你莫属。
玩笑归玩笑,又是打虎又是打架,半晚上的功夫已经耗过去,眼见着火势渐小,不会烧山,两个少年和几个孩子才一起热烘烘地坐上了回庐江城的马车。
孙策蛰伏数日,连家都不曾落,势必要做出成就才肯见父老,此刻终于进了庐江城的大门,不由感慨:“我和公瑾也算是做了一回晋文公了,好在烧死的是猛虎不是贤臣,否则也要被史家口诛笔伐了。”
李隐舟本来乜斜的双目于暗中忽然清醒。
这话是知道前阵子的事,还是随口提一提?
他悄悄将目光移向陆逊,却见他垂眸养神,纤长的睫毛落下一片淡淡的影,将一切心事笼于暗中。
顾邵自然想不到那么多,好了伤疤又忍不住和孙策顶嘴:“你这人只知道屠戮,根本不见民生疾苦,若是这把火烧到山林密处,可知多少人家要因此遭殃?若火势蔓延到庐江城,多少百姓也跟着不得安宁?”
孙策倒难得安静听完他絮絮叨叨小老头似的教训,不仅没有以势压他,反而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盯得顾邵一阵心里发毛。
等顾邵哆嗦打完了,他才慢慢悠悠开口。
“那依顾少主的意思,是老虎更害人,还是山火更害人?”
21、第 21 章
这个政治家的千古难题,对于一个七岁的孩子而言,显然有些超纲。
顾邵抱剑沉思,一时之间难以在满脑子的典籍里寻出答案,眼珠左顾右盼,小拇指于暗中小心翼翼地戳了戳陆逊的侧腰,低声耳语:“阿言,你知道有什么典故么?”
陆逊默然不语,隽秀的眉眼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舒展为松懈的弧度,鼻息轻柔,显然已经睡着了。
依这孩子的心智,是真睡还是假寐很难定论。
看着他似乎已经全然卸下防备的身体,李隐舟都替他觉得累。
放松有时候也是一种无声的抵抗,他在同龄人面前可以对介之推的故事畅所欲言,但在立场分明的孙策周瑜身边时,却总是寡言少语,不愿轻易泄露一丝心迹。
顾邵唯一的小心思就是孙尚香,孙权眼里有未来之天下,这些都是作为年长者可以轻而易举推敲出来的。但陆逊却把自己藏得很深,仿佛一个严防死守的蚌壳,没有人知道里面藏的是珍珠还是泥沙。
孙策随着顾邵的目光,凝然注视着酣然入梦的陆逊,半响,压低了声音:“三更天了,顾少主还是先歇会吧,以后再找我理论不迟。”
顾邵难得被孙策给了台阶下,几乎受宠若惊,忙闭上了眼睛,小声道:“明天我就去府上登门拜访,再教你长短。”
孙策戏谑地笑:“你怎么知道陆太守不会留我在陆府过夜呢?”
“阿兄你还要先去拜访太守公么?”孙尚香揉一揉惺忪的睡眼,半梦半醒地卧在周瑜膝上,歪脸盯着孙策,“母亲可是日日念叨你回家,说围困董卓太危险了,怕你受伤……”
孙策伸手想捏捏她的脸颊,但自觉手上的茧有些粗粝,又改摸了摸她的头发:“你告诉母亲,父亲并非孤身迎敌,我孙策也不是鲁莽之人,你们安心在家就好,不必替我们操心。”
这话似乎意有所指。
顾邵陡然睁开眼睛,迫不及待想卖弄见闻,挽救下方才尴尬的形象:“我听说过,有个叫曹操的人,他自己引军西进,和董卓手下的大将徐荣交锋,结果大败而归,成了天底下的笑话了。”
谈到当今天
下,男孩总是难掩兴奋,就连孙权也不再缄默,虽然身处颠簸的马车内,视线却岿然不动地注视北方,似乎越过千重峻岭,冷然凝望某人。
“曹操不过匹夫之勇,他不配合袁绍公的联军行动,企图独狼吞肉,没想到孤军之力,根本无法撼动大树,反倒栽在了汴水,难道不该被天下耻笑么?”
曹操?
李隐舟脑海里的困意顿时被这个耳熟能详的名字驱散干净。
虽然后世对此人行径褒贬不一,但却没有人敢否认他的智慧与才华。笑话这两个字落在他身上,有一种微妙的出格的感觉。
如果如今的孙权知道,这个他当下嫌弃的笑话,以后会成为他几十年的宿敌和纠缠不休的噩梦,会不会后悔今天轻视了他?
联想到这个冰一样冷冷的小少年吃瘪的模样,李隐舟也不禁莞尔。
“小药童,你有不同的看法吗?”
询问的是周瑜。
李隐舟在这群身份尊贵的少主面前,本如草芥般不值一提,躲在角落里一个人默默地在内心自说自话,却没想到能引起周公瑾的注意。
不禁联想到那句“曲有误,周郎顾”,的确是心细如发,也有容人的风度。
这会再强行收回笑容就太过造作了,总之谁也不知道将来天下鹿死谁手,李隐舟索性当个闲聊。
“小人不懂天下的时局,只是想着今天那只老虎。”
孙策打个呵欠:“一只死老虎,有什么可想的?”
李隐舟撑着下巴:“我听说,豺狼都是群起而攻之,虽然厉害,但不过是因利而聚,在没有猎物的时候就会彼此厮杀,吃掉老幼。而老虎是山林之王,素来喜欢单打独斗,所以就算失败,或许也不愿意和豺狼为伍吧。”
他目光飞速在神色各异的诸人面上扫过,稍微露出憨厚的神色:“所以想起那只老虎,我还有点害怕呢,所幸少主相救,小人实在感谢。”
周瑜若有所思地颔首:“说的不错,就算是落败的老虎,也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孙策眼神更为直白;“联军鱼龙混杂,不过是一盘散沙,都等着吃别人的残羹冷炙,倒还真不如放手一搏。”
昏暗的烛光在一个崎岖的拐角处猛然一颤,爆出一朵极绚
烂的灯花,片刻耀眼的光芒散去之后,本来还算明亮的视线便显得有些过分暗沉。
几人皆各怀所思,再不言语,唯有孙尚香听得迷迷糊糊,不知为何一会说起人,一会又说起老虎。
但见兄长少有地露出的严肃表情,满意不以为然:“老虎厉害,那打虎的人不就更厉害了吗?听说西楚霸王有擒虎的故事,那兄长今日伏虎,也算是小霸王了!”
“小霸王?”孙策颇有兴味地咀嚼着这三字,忽而一笑,将孙尚香一把抱起来,“小妹说的对,何必管他是豺狼还是老虎!我孙家是打虎的霸王之师,谁敢拦路,我便视谁为仇敌!”
这话铿锵有声,似第一响的战鼓,有取之不竭的意气。
孙尚香在他怀里咯咯直笑。
孙氏兄妹如此肆意,陆逊却似才从梦中缓然苏醒,眨一眨略带疲惫的双眸,静默地垂眸不语。
顾邵本就看不惯孙策的张狂,可方才醒着的几乎都是孙氏的人,哪敢随便开口驳斥,见陆逊悠悠然睁开眼睛,赶紧和他贴在一块。
“阿言,孙家都快要造反了!”
陆逊极淡然地瞟他一眼,转头对李隐舟道:“我看马车快到张先生的铺子了,你快回去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