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绝口不问为什么李隐舟会出现在南山,莫名给人一种这两人早有约定,串通一气的意味,在这样下意识的误会下,孙策也省得盘问李隐舟,索性给陆家一个面子:
“城外可不是好玩的地方,再遇到老虎,就没有这么幸运的事情了。”
被完全无视的顾邵刚想插嘴,便被孙权打断:“下次有什么事,也可以来找我,不必一个人出去冒险。”
李隐舟只得点点头。
积极反思,下次还敢。
顾邵:“……算了。”
将李隐舟送回了张机铺子,马车一路晃晃悠悠,又把孙权和孙尚香两兄妹送进了孙府。
孙母早知道两个小的不省心,虽然含怒,但也不急于发作,这次一见大儿子与周家少主同来,心知内有隐情,也无心计较小儿女的事情了。
她正欲为风尘仆仆的长子接风,便见他和周瑜又跳上马车。孙策撩开车帘,朝她昂首一笑:“母亲请勿等候,我先去拜访太守公。”
孙母眉头深陷
,然而并不追问,只颔首道:“夜已深了,不要扰了别人清净,话说完了就早些回来吧。”
孙策笑而不答,长臂挥鞭,驱着马车飞驰而去。
顾邵万没料到这新封的小霸王居然真的漏夜来访,不顾礼仪,嚣张至极,恨不能以身体守卫太守府。
然而孙策只轻轻一推,他整个人便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只能仰首含恨地盯着孙策,在臆想中将他大卸八块。
孙策无暇逗他,将烧得焦黑的虎头交给来迎客的陆家仆人,对陆逊亲切道:“阿言,劳你替我拜上这份名帖。”
陆逊极为礼貌而疏离地回了个揖,顺手拉扯起在心中骂咧的顾邵,转身没入灯火阑珊的陆府。
不过片刻的功夫,就又回到了孙策、周瑜二人的视野中。
只是这一回少了个活力十足的顾邵,多了份沉甸甸的谢礼。
陆逊神色乖巧,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从祖父说,少主为民除虎,是江东的英雄豪杰,所以这份虎裘是感念少主所作所为。但少主所想所思,恕他不能从命,也就没有见面争执的必要了。”
孙策似怒非怒地掀开那木盒的盖子,里面果然露出一张制作精良的白虎裘。他一手将虎裘挑在手上,另一手五指轻轻抚过,目光流连在洁白无瑕的皮毛上,唇角含了冷冷的笑意。
“所谓集腋成裘,虎裘比狐裘已经更难得,白虎裘更是稀世罕有的珍品。如此珍贵的礼物,是送给我呢,还是送给袁绍公?”
陆逊垂首避开他冷箭似的余暇,依旧谦和有礼:“太守公并未明示。不过,逊以为,袁绍公见惯稀奇,这白虎裘到了他手中也就不值一提,或许就会如明珠暗投,太过可惜。既然兄长爱惜,倒不如请兄长收藏,也算适得其所。”
这话说得大有玄机,如一根没有锋芒的小箭,却恰到好处地戳中了孙策的心坎。
孙策凝然不语,周瑜则了然一笑,俯身拍了拍陆逊的肩膀:“太守公有你这样的从孙,是庐江的幸事。”
陆逊并不因为周瑜的夸赞而面露惊喜,沉默半响,才轻声道:
“庐江,有二位兄长庇护,才是真正的万幸。”
——
太守府前的风波未能远及他处,经过半晚上的颠簸折腾,这一夜几个同龄的小伙伴都睡得酣甜。
次日,天蒙蒙散出一丝亮光,李隐舟便猛然惊醒似的,从床铺上坐了起来。
张机昨夜撑着半老的身子骨,硬是看了半宿的书,直到小徒弟安然归来,才悄悄吹熄了烛火。这会正是睡意浓时,不由埋怨:“你这是和鸡比起早啊?”
李隐舟草率地拴好裤腰带,心里仍然不甘心。
“先生,请你再给我几天时间。”
22、第 22 章
江东的夏天,晴朗温润,再偏北一点,便稍嫌酷热,再偏南一点,雨量又过分滂沱。庐江郡不偏不倚,正处于最合宜的位置。人们位水而居,四面八方的川流为其注入血脉,南来北往的船只于这里稍事歇息,长风中船帆狂舞,将鲜活的色彩点缀于金风细雨的水乡。
今日碰巧是个万里无云的晴天。
李隐舟熟门熟路地摸出了庐江的城墙,在墙根拐了个弯,避开了危机四伏的山林,转而来到了一处偏僻的河道边上。
庐江城安宁闲适,庐江的水也温柔缱绻,晶莹剔透的水珠随波奔流,映照出蔚蓝无垠的天空。这条淝水分支而来的河流人烟寥落,唯有白鹭时常做客,翩跹的翅膀掠过水光,将江河的浪潮带向天穹。
除了路途稍远,这里是最适合做实验的地方了。
山林有老虎,这里总不会有食人鱼了吧?
李隐舟支起铁锅,动作娴熟地开始重复了几十次的流程,炽热的火焰中,燃烧的是耐心与热情,冷却下来的是积累和经验。
漫长的等待里,唯有川流东去的涛涛水声。
这一等,就从天光破晓等到了暮色沉沉。
等到火红的炭粉褪去了灼烈的颜色,返璞归真地恢复成与原来一样的漆黑,李隐舟才小心翼翼地将细细碾碎的粉末倒出铁锅。
他另拾掇了个小碗,灌上半碗清水,将炭粉洒了进去。
细如绒毛的小气泡无声息从水底钻出来,本来悬浮的炭粉也吸饱了水分,像才破卵的小鱼苗,吐着泡泡漂浮到水面上。
李隐舟擦了擦被烤得满脸碳痕的脸颊,凝眸仔细观察这细微的变化,虽然看上去和活化之前没有太大的差别,但他很清楚,这些细小的粉末已经被赋予了新的生机。
内部的细密孔洞给予了它们吸附的活性,这是当下这个时代所能达到的,最强的解毒剂。
望着难产一个月才略有成效的炭粉,他长长呵出一口气,两只手指捻起一撮细腻的炭粉,墨色很快染上指尖,但他不仅不以为肮脏,反而觉得十分亲切。
虽然和急诊室所用的医学活性炭还有着纯度的区别,但总算像那么回事了
。
当然,这还只是初次产品,要进一步地修改工艺流程,仍然需要大量的重复。
如今要紧的功夫,是检验这批初产品的功能性,没有现代化的仪器设备,纯度只能用最直观的结果估量,比如指尖的触感,或者净化一杯水所用的时间。
但要用以入药……李隐舟无意识地揉搓着指缝间残存的粉末,动物实验与人体药效有着本质的差别,这种结果尚不明确、几乎是开盲盒式的赌博,会有病人愿意尝试吗?
再超前的技术也需要新锐的思想来接受,否则华佗何至于不得善终?
苍茫的晚色忽而掠过阵阵风铃清脆的响声。
李隐舟面朝烟霞烈火的暮光,映红的耳尖遽然一跳,沉浸在思索中的脑海突然觉察出异样。
这里又不是孩童嬉闹的城内街景,连渔民都没有一个,怎么会有风铃的声音?
暮风习习,铃铛轻巧的声音如一缕幽魂散之不去,他竖耳旁听片刻,才确定这是河畔传来的。
思忖片刻,还是小心翼翼地将刚才生火的痕迹掩盖住,把好不容易炮制出来的活性炭细致地包好,藏进腰带底下,再将铁锅抗在肩膀上,探着脚往河边走。
李隐舟举着硕大的铁锅,从旁边探出一只眼睛,远远地观察着霞光潋滟的大河。
这个姿势虽然略显滑稽,但胜在安全。
河畔,遥遥可见一个半仰面的人影漂浮在河床边,摇晃的身体被富有冲击力的流水破布似的拉扯着,然而那人双手紧紧握拳,使劲攀扯着河边的芦苇,勉强将自己挂在可以呼吸的地方。
稍微靠近一点,才发觉这人已经完全没有了意识,一道硕大刀疤横跨的脸发出骇人的紫色,唇齿几乎呈乌黑,血液从残破的衣服中渗出,将一片水光渲染出血色。
近乎已经死亡的身体中,唯有一双粗粝的手极为用力,握拳的手势下,凸起的骨骼几乎刺破皮肤,仅以顽强的本能支撑着身体不被淹没。
这样强悍的求生欲,可见绝不是投河自尽的人。
一身伤痕,满脸中毒的痕迹,这个人是谁?又是什么身份?
“喂。”李隐舟谨慎地捡起一块小石子儿,在几丈开外,朝他脸上砸了砸。
对方脸色狰狞地一扯,眼皮
震颤,似乎在竭力掀开,嘴唇抖动片刻,喉管里发出难以理解的一声低嚎,如野兽濒死的怒吼。
他的腰侧,一对银铃被水波撩动出清亮的脆响。
见他毫无反抗之力,李隐舟才丢下手中护身的铁锅,略微凑近了些,仔细观察他的状况。
锦衣华服被刀剑捅成了筛子,发冠早就被流水冲跑,有些粗硬的头发水草似的缠绕着他的脖颈,整个人除了乌黑的脸颊,都呈现出失血的苍白。
很难想象他是一个活着的人。
从衣着打扮上,不难看出此人出身不凡,起码也是金玉人家,然而被毒害,被刀剑伤残到这个地步,可见他的仇人对他恨之入骨。
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一个富家子弟,与人结怨至此,或许是英雄豪侠被人报复,也指不定是什么人渣败类遭到惩罚。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仍旧算是个活人。
且很想继续活下去。
李隐舟食指微动,下意识地摸到了腰间的炭粉上,神情略有些凝固。
救,还是不救?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这是一个危险的年代,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往家里捡的。在现代社会,所救非人或许还有法律与道德做最后一层保护罩,而这个用冷兵器说话的时代,好心的善举可能会索取性命的代价。
但即使对于李隐舟自己而言,这也是一个充满了诱惑力的挑战,一个天降的机会。
他沉思片刻,蹲下身子,靠近这人的耳朵。
“大个子,我知道你不想死,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回答他的,唯有对方眼皮的一次轻微跳动。
但李隐舟很清楚,他一定能听得见自己的话,就算他的耳朵听不见,他攥紧的拳头,他拧紧的眉头,他无法被浪潮拖曳走的求生本能也一定可以听见。
于是他放心地继续“谈判”:“我未必救得了你,但一定竭尽全力,你若好了,不必谢我,我救你有我的用处;你若死了,也不要怨恨我,又不是我杀的你。”
他一边说,一边将腰间包好的炭粉摸索出来,放在稍远的地方。
对方一直被伤、毒与死的危机用力拉扯的扭曲表情猛然抽搐,仿佛冲破了千难险阻,渗着乌血的齿缝挤出一声悲鸣。
李隐舟凝
然注视他顽强挣扎的面孔,轻声道:“我就当你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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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机的药铺里,近来似乎寥落许多,都已经是晌午的时候,那个时常忙碌不休的小药童仍然不见踪影。
对此,邻里少不得添些闲言碎语。
“捡来的小野狗,究竟是不着家的。”
“可不是嘛,少主还常常来送书给他,可到底是野种,比不上太守府的教养。”
“说的是,白瞎了太守公的一番好意。”
……
张机闲坐于台阶上,没有功夫去搭理这些下饭的谈资,谣言就像灰尘,越去理会便越会飞扬。他深谙世故几十年,也在议论中滚打了半辈子,当然知道这些偏见没有可听的地方。
然而自己那小徒弟的确是不着家了。
从那日晚归算起,已经一连二十日地早出晚归,像个关不住猫似的,只能在早起或者晚睡的巧合下抓住他匆匆闪过的影踪。
就连太守府的陆少主来送书,也只能由他代劳收下,等过些日子,那些被翻动过的竹简又堆砌在了柜台上面,用以还到太守府浩瀚的书柜里。
张机磋磨牙齿,目光少有地将注意力放在看病治人以外的地方,好米好水养的徒弟,怎么就像养了个空气似的。
于是惯例来送书的陆逊,见到的就是他这副魂游天外的模样。
他目光平静地四扫空荡的店铺,大约猜出张机的心思,但不知道那个藏着秘密的小药童居然连自己的老师也瞒过去了,不由试探:“先生何事烦忧?”
张机略有些质疑地看着他:“少主与我那不成器的徒弟素来交好,难道还要问我这个老头子发生了什么?”
陆逊眸光微动,微微侧首,身后的年轻仆从会意地抱着书册,熟门熟路地走到了后院去。
等四下再无旁人,他才微微蹙眉:“连先生都不知道,逊更无从谈起了。”
两个人相对而望,眼神深处都藏有疑问。
橘色的斜阳铺照入户,暖洋洋的庐江城在午后的酣梦中显得格外沉寂。无风无雨的一片宁静中,一阵猫似的轻盈脚步声轻轻地探入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