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宁撇头道:“十四五日不就好了!”
李隐舟果断地修正:“少则三个月,长则一年半载,他们虽砍不动你那把骨头,但是五脏六腑内伤不少,不修养就是送死。”
听了这褒贬参半的话,甘宁倒没急于反驳了,似乎定下了心:“巴郡还有兄弟陷入泥淖,我不能独自苟活,再修养月余就动身。”
知道拗不过这暴脾气,李隐舟索性随他去,倒是陆逊思量更多:“庐江久未逢雨,若暴雨来时,声势不会小。你在河边并不安全,不如我送你进城修养,一个月后,你肯定有办法自己离开。”
甘宁默不作声,权当同意了。
这样处置倒也不错。虽然出了些曲折,但总算没有捅娄子,所幸陆逊摊了个人情,也帮他遮掩了下去。
所以晌午的时候他刻意驱走顾邵,自己再偷偷摸摸跟来,肯定是早就看破了他的谎话。
如此洞察入微,细枝末节也不肯放过,难怪此后默默无闻数年,却可一战成名。他是孙权藏的后手,也是江东最后砰
然释放的烈焰。
好在如今算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李隐舟以手为枕,长长的呵欠中,微不可察地以唇形道了句“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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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为了应验陆逊的话,甘宁才被这位太守府少主编了个借口送进城,风雨便如压在最后一刻赶到学堂的书生似的,抛去最后一丝作态,一路狂奔着冲向大地。漫天铺地的雨柱将天空与大地相连,漫涨的雨水似迟到的客人,熟稔而急切地冲入家家户户的厅堂之中。
这样的大雨断断续续倾注了一个月,天公才像是泄尽了力气,开始露出晴光。庐江门门户户的栏前,五彩斑斓的布衣如旗帜在空中旋转,风铃的清脆弄响为之奏上和乐。
大概是受不了家家皆挂着风铃,某一日的清晨,李隐舟再去照例探望甘宁的时候,那所偏僻的小屋已经人去楼空,只剩下一枚铃铛在桌上轻轻滚动。
底下压了一枚篾片。
甘宁的字迹比张机更潦草,比李隐舟自个儿还要错漏百出,横看竖看再加脑补,才勉强读出了其中的话——
“带着身外之物,不若带走我心。”
也难为他一个主业抢劫副业勒索的贼头能想出这么一句文雅的话了,虽然话白了点,好歹有那么点意味。
李隐舟轻轻捏起那枚小物什,对着放晴的长空一照,细细的光束如丝缕穿过,空荡的铃铛毫无玄机。
甘宁已经带走了那个未曾说出口的故事,仅留下一个信用的凭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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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事的生活如庐江的落雨,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度过了绵密的春天,滂沱的夏天,干燥而萧瑟的秋与冬就显得乏善可陈。
陆逊照旧半月和李隐舟换一次书目,顾邵也常来凑个热闹,捎带着冷面冷语的孙权和活泼爱笑的孙尚香,张机小小的店铺倒时常挤满了孩子的声音。
他本好静,爱奇妙,因此多年漂泊各地,居无定所,人在何处,就算是家迁到哪里。呆到腻味,人情攀扯,便像蒲公英似的,只留一个药铺的空壳子下来,人却随风的方向悄悄逃远了。
庐江城安宁舒适,虽然邻里也有聒噪的时候,但也鲜少当面打扰。大户之中,陆府高洁,孙氏桀骜,周家倒以
礼相待,但家主长辈都鲜少来往药铺,究竟是府中主人都不常在。也唯有陆康还在庐江主持大局,然而他年事已高,身体不爽,更无暇分心私事。
反倒是这些年幼的少主人常往来,这对张机来说还是头一遭。
正是最能折腾的年纪,小屁孩虽然吵闹些,但都也不乏可爱之处,日子久了,连傻乎乎的顾邵和冷冰冰的孙权瞧着都似乎顺眼了些。
这不是个好征兆。
行医之人,譬如刑官,越是无情,越是慈悲。
或许又到了该搬家的日子。
他掐着手指算着时间,年关已过,又是一轮新的春雨,若是要走,得在夏天之前,不然雨水淋漓,出行也不安全。
至于自己那小徒弟,定舍不得自家的小妹,再怎么早慧也是个八岁的孩子,不可能和他一样狠意决断。
然而也的确是个天资很高的孩子,就这么弃之不顾,未免可惜。
不过那孩子心事重,考量多,有自己的主意,或许不需要师长替他决断。张机索性决定挑个日子和他摊明白讲,去留随意,两不相欠,也算是干净。
还未来得及挑明,便有孙家的老仆匆匆赶来,面如死灰,连寻常的客套也挂不住了。
“先生,请往府里一趟!”
张机眉眼一动:“先说清楚,我好带上工具。”
老仆面露难色,目光左右逡巡。好在这会就李隐舟一个小药童在侧,陆府二位少主还在小四姓小侯学里头念书,风波尚未吹到庐江城。
他附耳于张机,悄声三言两语交代病人的情况,当然也仅挑了可说的。
李隐舟见这两人交头接耳,就知道孙府准出幺蛾子了。
如今是初平二年了,隐约的雷鸣已经暗藏于厚沉的重云之后,四处纷扰中,偶有较大的摩擦爆发,如破空的闪电,引出背后巨大的云团碰撞。
他花了大半年的时间改良活性炭的工艺,以净水的时间估测纯度,现在得出的产物已经比最开始用在甘宁身上的提纯了一倍以上,几乎已经接近了物质条件限制下的极限。
暂时没有第二个甘宁敢尝第一口药,不过用不上解毒药,从某种角度而言,是幸事。
他掂量着厚厚一本《黄帝内经》,目光余暇却透过竹简的缝隙
,悄然观察着孙家老仆的脸色。
正胡思乱想,却见一双黑色的眼睛陡然出现,隔着竹简与他对视。
往上略抬眼,便看见满布皱纹的额头。
李隐舟手一抖,拉下遮掩的书目,眨眼无辜:“先生要出诊吗?我去备药箱子!”
张机信手提起那本书,往他额上一敲:“读书不静心,耳朵挺刁钻,跟我去孙府。”
被抓住小辫儿的徒弟当然只有勤快干活,那老仆支支吾吾,神色紧张,显然不愿示人真相,李隐舟索性闭上嘴巴,安心到了孙家再听个分明。
不想才踏入阔气的宅邸,便有仆从接过了药箱子,塞给他一盘子瓜果,以哄小孩的口气将他推出厅堂:“你看这多新鲜,拿去耍吧,小娘也在后院,你们交情好,不如一块玩去。”
李隐舟被满怀的时令玩意儿换去了药箱,一时无言,放任他跟来,大概是怕路人察觉异样,却只肯见张机,足见孙家未必有病人,但必然出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才会遮得这样严丝合缝。
张机回眸递给他一个眼神,难得严肃。
李隐舟会意地微微点头,不露出一丝不快,仰头对仆人弯眸笑笑:“谢谢兄长。”
随即欢脱地踏着小碎步,一路跑到后院。
等四下无人,才卸下一脸纯良的笑意,左右顾盼,倒压根没看见孙尚香的影子。
孙府极为宽广,后院可比花园,绕了几个岔路之后,映入眼帘的是一池碧玉似的小湖,微澜的水波中溅起点点圆圈,像不经意落了几滴墨水进去,很快抹平。李隐舟举目而望,零星看见几粒碎雨砸下来,水比大地更先知道天气。
池塘边蹲着一个半大不小的身影。
兴许是哪个仆人家的孩子玩丢了,雨天的水边总不太安全,李隐舟靠近两步,准备喊一声,却见那孩子身形眼熟,衣着奢华,便贴近两步探头瞧了瞧他的侧脸。
锐意的眉眼和薄削的鼻梁,果然是孙权。
九岁的男孩是雨后的笋,一天比一天地挺拔,也渐渐削去了稚气,磨出骨节。撇去了以往故作的老成,倒更显得成熟稳重了些。
他见过孙权负手而立,或者昂首坐下,虽然还没有他兄长那样四溢的意气,但也有小少年倔强的骨气
,永远不卑不亢,不肯落败。
还是头一次见他弓腰蹲着,颓丧几乎溢出背影。
孙权目视一圈圈聚散的水纹,头也不回:“母亲请你师傅来了?”
李隐舟也没想躲藏,大方地走到他面前,俯视似乎不大友好,抱着一怀的东西也不好蹲下,想了想还是干脆坐下,把仆人塞的东西搁在腿上。
孙家少主如此丧气,必然知道些许内情。
两个人的倒影在起伏的波澜中聚拢,而后一散为泡影,黯淡的水光中模糊的人面变得稀碎。
李隐舟道:“是,傍晚来请的,怕有要事,没多问就过来了。”
孙权却沉默了。
比起一年前,他也渐渐学会了压抑心事,眸中有浓重的冷色,如积雨未落的云,将心底的狂澜暂且遮掩过去。
李隐舟亦不言语。
雨势渐大,细细的水声密密匝匝起此彼伏,如上天拨弄的一把算盘,嘈切不休。
他等了许久,孙权还是不说话,略觉不安,偏头看去——
一粒接一粒的雨珠顺着小少年殷红的眼尾滑落,将分明的轮廓模糊了棱角。
良久,对方压抑的颤音没入雨帘。
“我们就要走了。”
李隐舟略有些吃惊,但不算毫无防备,孙家受周瑜邀约只是暂居庐江,潜龙岂能永远困于池中。
但并不清楚,到底是那件事的转折,令他们打破了平静的生活。
但按照对方现在的状态看,与其说是转折,倒不如说是惊变。孙权生命中这个被一笔带过的转场,是一场破茧的痛苦蜕变。
孙权不等他问,偏过脸来,眼中血丝贲张,以困兽般的眼神逼视着他,拧紧的眉头微微颤抖。
许久,才用力张开牙关,声音如筛:“你们会和我们一起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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庐江城的另一边,被称为小四姓小侯学的官学里,学子挤满了屋檐下方寸的土地。
雨这么大,丝帛面的伞形同摆设,虽然此地都是世家大族的后人求学,但也不少见沾亲带故的落魄旁系跟着蹭光,这样昂贵的用具不是家家俱备的。
在屋里呆着嫌太闷热,雨水又声势浩大,蠢蠢欲动的学生们只能蚂蚁似的挤成一团,隔着屋檐下低落的水帘遥遥望着家里,指望着老
仆人冒雨送来蓑衣。
总归到了下学的时候,连夫子也索性搁下书,去安静处避开喧嚣了。
顾邵与陆逊亦不在喧嚣中。
平日里聒噪的小子在这样哄闹的时候出奇地静心,刚巧可以抛去教本,偷摸摸读两本古籍,可惜黯淡压抑的天光下苍劲的字体也显得有些麻乱,顾邵碰一碰陆逊的肩:“阿言,你不是读过这一本,可知道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他以手指端端正正比划半天,却没有得到一丝回应,心下正有些埋怨,却见自己血缘颇远的兄长眉目锁住,眼神凝滞不化。
他自认还是很了解陆逊,阿言笑起来未真有好事,但露出忧色,绝对是天塌的噩耗。
“今早上就觉得奇怪了,外祖父素来勤勉,今天居然托病,叫你去问疾,究竟是不是他病重了?”顾邵唯有这个推断。
陆逊这才意识到他存在似的,淡然转眸朝外,将烦忧收落于心,不露出半点痕迹:“没什么大事。”
“不可能!”顾邵咬牙切齿地一字一顿,以书卷敲了敲左右几个座位,朝着陆逊的侧脸撒着闷气,“今天小妹没来,孙权那个小老头也不见,连你都愁眉苦脸,究竟是哪里的天塌了,还要你们去缝补吗?”
陆逊并不理会他,只是凝望着异常地泄洪似的天空,似乎想透过层云,看见云以上的穹隆。
待顾邵几乎发火时,才轻轻道:“不错,是有块天塌了。”
顾邵一口气几乎发不出来,捏着书卷瞪大了眼睛,仔细琢磨这话里的意味。
却想不出具体的名字,只能催他快说:“别打哑谜了,到底是谁啊?”
陆逊刚欲开口,便听得窗畔哒哒哒的敲击声,收回视线,陡然看见一对细长的眼睛,一双冷冽的瞳孔。
顾邵差点没跳起来:“你你你,姓周的!你怎么还在庐江?”
寒食节的事为去年所发,虽然这周官人未有错处,但顾邵也委实没想到他还能有胆量继续呆在陆康的眼皮底下,还呆了一年!
陆逊以一个少见的锐利眼神制止了顾邵的惊呼,才见不过片刻的功夫,外头的学子已经尽数散去,苍茫的天地空旷寥落。
周官人目光在顾邵与陆逊之间来回游荡。
陆逊以手拨开桌上书
26、第 26 章
这场雨灌了个通宵。
急促的雨点似繁忙的脚步, 噼里啪啦敲落在家家户户的门口,湿润的水迹登堂入室,将整个房屋晕染得潮湿而闷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