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嫂。”孙尚香捧着满身胎粪、羊水与血污的脏脏的小身体,不敢相信她竟然这么轻。
她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婴儿递给她看:“是个女孩,皱巴巴的,但以后一定很好看,随你就好了。”
李隐舟来不及参与她们温情的片
刻,精疲力竭地瘫坐在地上,手臂后知后觉地抽起筋。
少夫人唇里的布帛被撤走,苍白皲裂的嘴唇嗫嚅着,牙关上下碰撞,似乎已经说不出话。
孙尚香似是想到了什么:“是女孩才好呢,兄长会比疼我还更疼她呢。”
对方颤抖的眼睫脱力地合拢。
李隐舟猛地立起背脊,不顾抽痛的手臂与满手的血渍,用力掰开她的眼睑。
一片苍白。
随之而来的是孙尚香的一声尖叫:“阿隐,血!好多血!”
李隐舟心下一沉,立即拆开刚刚用麻线缝合的伤口,方才处理干净的切口已经被血液浸润。
太阳穴似被重锤,猛烈地抽动片刻。
这是前置胎盘最凶险的并发症——
产后大出血。
“按住。”他迅速地从蒸煮消毒好的布帛里抓出一块,塞紧孙尚香的手中,“把孩子交给仆人,你按住出血点。”
孙尚香的眼神慌乱片刻,旋即用力点点头,将刚出生的孩子交给最稳妥年长的一个婆子,咚一声跪立下来,展开布帛,以全身力量紧紧地压制着血液的涌出。
在短短的片刻,李隐舟已重新净手,持握一片新的刀刃。
还未下刀,便听砰一声巨响,狂躁的风雨裹挟着滚滚怒气,直直冲入房中。
“我的孙儿呢?”孙老太目光急切地搜寻一番,立即在老婆子的怀中瞧见了心心念念的孙儿,抚着心口走过去,揭开了松松裹住的襁褓。
她热切的目光似遭人泼了一盆冷水,神色复为泥塑似的慈悲,眼神定定盯着那肤色红润的孩子:“罢了,女孩儿也好,以后再添个男孩便是,好字也是女在前。”
孙权提着剑走进来,目光从祖孙二人身上一扫而过,很快落在了两个仍然围着产妇的伙伴身上。
“她怎么了?”他视线下垂,一张惨白的面孔猝不及防映入眼帘。
李隐舟压抑着沉沉的声音:“少主应该按约定拦住旁人。”
孙权蹙眉:“孩子不是已经出来了吗?”
所以母亲撞上来的一刻,他还是收剑了。
“既然如此老夫人和少主可以出去了。”他继续下刀,头也不抬。
孙老太这才意识到什么似的,把目光移向昏迷不醒的产妇,快步走了过去。
她立于孙尚香背后,淡淡的阴影颤抖着笼罩下来。
“你在做什么!你想害我儿绝后吗?”
作者有话要说:顺便一说策哥不知道这个事,就没告诉他
再再顺便环小妹子也没神隐,她去蜀中开启她的人生剧情了,以后再却话巴山夜雨时吧
40、第 40 章
“当然是在救她。”
李隐舟在昏绰绰的灯光下凝神剖析着每一根血管的走向, 压抑不住的流血似迸发的喷泉,从纯白色的布帛底下迅速地浸染开。
在这个无法输血的年代,最有效、最直截了当的方式就是切除子宫, 以达到迅速止血的目的。
不似孙尚香少女无知,孙老太显然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你以为你在救她吗?”她近乎怜悯地垂眸,目光似尖刀挑剔着模糊的血肉,“她拼命生下孩子, 会成为贤妻孝媳的典范。可若以不能生育为代价活下去, 她这辈子都会在旁人的非议中度过。甚至百年之后,不能全须全尾地安葬,在九泉之下亦不安宁。”
李隐舟索性无视她的话,于她而言,儿媳贞烈死去会比顽强地活着更讨喜,年轻的生命在她眼中不过是一张草席,一个器皿, 全然是为了滋养她的子孙后代而呼吸着。
正如她曾经遭遇的蔑视一样。
李隐舟汗湿的衣衫贴服地印出节节分明的椎骨, 硬挺的背脊似乎在无声地讥讽她的可笑,多年儿媳终成婆,成了她过去最憎恨的模样。
轰鸣的雷声伴着闪电以开天辟地的架势落下,硕大的雨珠串联成连绵不绝的线, 似欲将天地间的万里沟堑拉聚合拢。
孙老太木然拨动一粒佛珠, 数十年岁月的洗练已经在她的心上磨出厚厚的一层茧, 使她不近人情, 亦刀枪不入。
“你一定以为我很残忍,很无情。”她目光从李隐舟绷紧的身躯一扫而过,落在那双柔嫩的、用力按压的双手上,似透过重重的心牢, 望见一束亮光。
她很快敛下眼睫,声音渺如佛音:“可你根本没有想过,她以后会有多么难堪。不能生育的主母会被妾轻视,她的丈夫会被别的女人瓜分,别人的孩子承欢膝下的时候,她只能望着远嫁的女儿落泪。你的慈悲只会给她带来无尽的折磨。”
这话并不是对李隐舟说的,而是对心坎上的小女儿解释,解释这人世间最残酷而直白的道理。
口中声声的“她”,或许是指眼前的可怜人,或许是年幼时所见的母亲,亦或许是多年世俗沉浮里的自己。
李隐舟恍若未闻
,用力地割开刀下血肉。
孙老太阖上双目,眼圈一层皮肉松弛地垂出皱褶,似被连年的打击一刀刀刻下的伤痕,深深地交叠。
“你救了老身的孙女,老身得感谢你,因此提点你几句。但若她来日怨怼,可别怨在老身头上。”
李隐舟聚精会神地结扎切口,手指利落地打出线结,在观察出血的间隙,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我不是为了让她活才救她。”
孙尚香于紧张中惊愕地抬起头,却见对方汗水淋漓的眼睫下露出疲惫的笑意。
“我是为了让她有选择的机会。”
是坚强地活下去也好,还是干净地离开也罢,都应该让她自己做出抉择。她的生命不属于孙家,也不在医生的掌心握着。
孙老太拨动的佛珠一定,深深刻入手心:“但选择也是一种痛苦。”
“是,会很痛。”李隐舟凝视着眼前残缺的身体,疲惫到麻木的眼珠映着灼灼的火光,镀上一层温暖的微光,“非常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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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雨在第三日的傍晚停歇,灰蓝的天穹如耗尽所有的力量,不得不妥协地吐出重云遮蔽的斜阳。绚烂霞光潋滟在屋檐上,连灰扑扑的瓦片都染上一层淡淡的光华,整座大宅被镀上一层暖暖的金色。
一绺细细的光华自窗缝穿梭而过,驱开满室浮动的寒意。
薄柳似的眉留不住懒懒日光,全洒落在瘦削侧颊,勾勒出几乎透明的一张苍白面孔。年少的母亲偏着头,目光安宁地望着襁褓中的婴孩。
孙尚香撑着酸痛的手臂,捧着小脸,奇异地注视着这个幼小的生命。前天的情况太紧急了,现在她才发现,初生的婴儿不仅轻,而且软,像细细的沙子似的,松一点力气就要落下指缝,用一点劲儿又怕挤碎了。
李隐舟端着满满一碗汤药推门而入。
再放肆的事也做过了,礼仪是一层纸糊的规矩,戳破了也不过一个偷窥的眼儿,里头这三人谁也不害怕别人的目光。
“来得正好。”孙尚香展颜一笑,“快帮我们想想,给她取个什么名字。”
李隐舟关上门:“不等将军回来么?”
“等他做什么?”孙尚香嫌弃地拧着眉,“孩子是嫂嫂怀的,接生是我
们接的,某个人好歹还帮忙守门了呢,他可是一份功劳没出!”
她尚且还是不懂人事的年纪,李隐舟也不想和她讨论成年人的夜话,轻咳着引开话题:“那你也不替你嫂子谢谢‘某个人’?”
“还是取名吧。”孙尚香悻悻地垂下肩膀,眸光一闪,反过来打趣对方,“李先生料事如神,不如帮忙想个脱俗的名字呗。”
李隐舟正欲推拒,漫不经心的眼神撞上一双温柔含笑的目光,似是同意孙尚香的提案。
这就触及到知识盲区了,孙策的女儿,应该叫什么名字呢?
似乎是……
“孙茹。”他有些不大确定,这个名字杜撰的成分居多,史册鲜少记录女性的全名。
“如?这个字不好。”孙尚香戳一戳孩子绵软的面颊,望了望嫂嫂虚弱的身子,把剩下半截话憋了回去。
从父从夫谓如,她的小侄女怎么能这么没志气。
“不是如。”李隐舟从她隐隐不满的眼神中猜出她联想到的字,放下药碗,以手指蘸了一点门口残余的积水,一笔一画写在地上。
“茹是指草互相牵引的样子,可引申为互相扶持。”
他划下最后一横,擦去指尖尘埃,抬眸静静凝望着神色动容的小夫人。
“就用这个字吧。”对方软软地偏过头,用温凉的脸颊挨着新生儿柔嫩的肌肤,“阿香,劳你去告知慈姑。还有替我谢谢,那个守门的‘某人’。”
“某个人”在另一所空落落的院里舞剑,忽然打了个硕大的喷嚏。
是冬尽春来的晚梅落下细细的蕊,将鼻尖勾得发痒。
孙权抬手拉下一束稀疏孤立的枝。
遇雪立霜的寒梅历经暴雨,更见清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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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天真无邪的小姑打发离开以后,少夫人方才疲倦地垂下眼皮,纤长的睫影似模糊不清的云,在心扉间落下片片阴凉。
李隐舟目光擦过塌陷的锦衾,坦诚开口:“夫人性命垂危时,不得已行下下策。”
在古旧的陋习里,切除生殖的器官等同于侮辱的酷刑,后人或许会用浑浊的目光猜测今夕发生的故事,在臆想中给她打上不贞的烙印。
她缓缓抬眸,苍白的面颊经霜尤纯:“多谢,我不会辜负
你的苦心。”
李隐舟禁不住脱口问:“值得吗?”
一开始放弃这个孩子,她本可以拥有更完整的人生,一步踏错,挽救也难免留下遗憾。
“你把汤药给我的时候,我也想过,不如再等一个算了。”她低头望着安静沉睡的孩子,额发微微颤抖,“可是你也说过,胞衣和母体附和不稳,既然如此,想必胎儿亦汲取不足。”
“所以她一定很努力,很努力才坚持到了九个月,我又怎么可以抛弃她。”
似是感受到母亲心头的悸动,小小的孙茹憋红了脸,在睡梦中忽然响亮地啼哭起来。
勃勃有力的哭声响彻孙府,将上一任主人离世带来的沉寂破开,带来新的生机与希望。
李隐舟踌躇着伸手,在少夫人信赖的目光中,轻轻触碰到孙茹的额顶。这个差点被他杀死的孩子在他掌下竭尽全身的力量哭喊着,用这样的方式声嘶力竭地昭告自己的存在。
茹是互相牵连的草。
就如孩子与母亲,曾在一体,紧紧依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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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孙茹出生的第十天,朱深才带着旅途的颠簸迢迢赶回孙府。
“在码头就听说了,恭喜老夫人喜得孙女。”他乐呵呵地一笑,避开最要紧的波折不提,“主公也听闻了这个消息,恨不能马上回家呢!只是要务缠身,不能共享天伦了。唯有请老夫人,少主多加照拂。”
兄长的要务,当然就是攻打庐江郡,和袁术换回父亲的旧部。三军之前,粮草先动,想必他已经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了。
可朱深分明是去吴郡找张机的,怎么会又在袁术公那里绕了一圈?
孙权眼中似有急电闪过。
朱深是孙氏的旧部,事事自然先呈递给孙家人,李隐舟天天忙活着照顾产后的母女二人,还未和他碰面,这个消息暂且只有他们母子得悉。
孙老夫人静静瞥朱深一眼:“听说陆康也去了九江拜访袁术公,他的儿子陆绩很得袁公欣赏。”
“是。”朱深絮絮道,“此子年方六岁,得了袁公所赠的柑橘,却偷偷怀橘赠母,袁公觉得他孝顺,所以传出这段佳话。还说究竟是为嫡子的懂事,陆家的少主若是陆绩就更好了。”
他察乎孙权
冷而不屑的眼神,赔笑道:“袁公自己是嫡子,当然才有这话,是借着夸赞陆郎表明自己的孝心,少主不必往心里去。”
孙权颇轻蔑地哼一声:“陆太守素与兄长不合,如今却又访袁公,这时候谈和,未免晚了吧。”
对方但笑不语。
他目光从面色凝重的母亲脸上一瞟而过,以眼神示意朱深和他另找时间再谈。
继而问:“那么张机先生如今身在何处?为何没有随你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篇章的主题其实是和吴郡篇的“死”相对,是“生”。
关于策哥到底几个女儿,在史书中这些妹子是没有姓名的,仅有三次与世族的婚配记录,都以“策女”代称。因此有说三个女儿分嫁三人的,也有说两个女儿,其中有二婚的(那会二婚很常见),时间线也不清晰,结论是不可考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