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案显而易见。
张机惊魂不定地抚着心口,这才反思过来,当初陆逊果断送他们出城,其实为的也是让他们师徒避开战火和陆康的耳目,以免事情暴露。
而自己和暨艳此番被“请”来庐江郡,算是破坏了对方苦心的筹谋。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风轻云
淡的少年,不禁道:“但太守公仍然不愿意直接投降,就算你和孙策用陆绩的性命要挟他,他都不愿意低头。”
话音刚落,他自己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陆康在赌。
陆绩所中的毒只有李隐舟的药才有可能解开,而自己这条老命已经被捏在了陆康手中,双方各自有珍重的筹码,就看谁先坐不住了。
而现在看来,是自己的徒弟先按捺不住了。
陆逊亦难得露出苦涩的笑容:“我们这一步太急了。从祖父已经看穿了我们的举动,他知道您和阿隐不可能真的坐视不理从父的病,所以我们会更急切。他绝不会弃城,在从父病愈前,更不会轻易放您离开了。”
门内传来陆绩虚弱而惊喜的呼声:“阿艳,我好像能看清东西了!”
两个同龄的孩子咯咯欢笑着,并不知道房外年长者的无奈与忧愁。
“太守公也太狠得下心。”张机叹一口气,将葫芦的屁股拧了拧,露出一个难以察觉的夹层。他以指腹擦拭过去,留下淡黑的炭痕。
“再迟几日,陆郎就真的不复得见光明了。没想到老夫的仁弱,反倒破坏了你们的计划啊。”
闻言,陆逊眸中的苦意倒散开了,眼神复为明亮。
他抽出手,将袖中的东西递给张机。
是一张小小的丝绢,上面是徒弟狗刨似的字体——
师傅万事从心即可。
从心啊,张机甩着袖子大笑一声,小兔崽子,安慰人也不忘挖苦两句。
也说明他救陆绩的举动早在这几人的预料之中,小兔崽子都瞒不过,更何况是陆康这个老狐狸了。
不过在兵临城下的时候,李隐舟的消息竟然可以递进来,说明孙策和陆逊已经搭上话。究竟是何人有这个本事,在这个节骨眼上,既能随意进出庐江郡,又能得到孙策的信任呢?
他目光迟疑地与陆逊对视,总觉得对方眸中那云开雾散的亮光有什么更多的事情隐瞒着他。
果然,下一刻小狐狸便露出熟悉的和善笑意:“如此说来,从父已经转危为安?”
张机谨慎地点点头。
“既然如此,逊就放心了。”陆逊眼眸微微弯起,视线落于张机身后。
“那么,周兄长,有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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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光未破,城外数十里开外的孙氏大营灯火不灭。
接到消息,李隐舟立即掀开被子,趿拉着草鞋,卷着凉凉晨风走到孙策的营帐。
“搜身。”一位身材高而瘦的士兵拦住他。
李隐舟不疑有他,展开双臂任其搜索,只觉得这士兵略有些眼熟,那对狭长的眼与尖细的瞳孔似在某个时刻见过。
“匕首?”士兵轻松从他腰间摘得一把薄薄的匕首,狐疑地望着他。
李隐舟滞愣片刻,这是孙权给他防身用的,两军开战在即,少不了多加防备。
“来时匆忙,不及卸兵。”他解释道,“兄长能不能见谅一次?”
对方掂着匕首,狭着眼眸一字一顿道:“只这一回,下不为例。”
李隐舟这才松口气,匆忙道一句多谢,扭头扎进营帐。
“兄长!”才踏进半步,一个半大的小人就已经飞扑过来,紧紧扭着他的腰,鼻涕眼泪抹了他一身。
小家伙抽噎着:“兄长,你来救我们了吗?那个人好凶,嗝。”
李隐舟摸摸暨艳的脑袋,这孩子一贯独立安静,哭成这样……想也知道定是爱笑语的小霸王又欺负小朋友了。
“将军连六岁的孩子都不放过吗?”李隐舟无奈地叹口气,果真是江东恶霸,顽劣不改。
内里的帘子被撩开,孙策挎着剑阔步走出,笑容得意极了:“怎么,不感谢我,还怪我?”
跟着他身后走出的,是白发苍苍的张机。
掐指一算,师徒二人已分别近三个月。
两人目光擦过,这段时间过得都很疲惫,但彼此的眼中皆无悔意,看到对方安然无恙,仅剩的一丝担忧也随之烟消云散。
李隐舟转眸向孙策道:“将军此前的计策是以解药换师傅,不过根本没从我这里取过药,足见太守公并未上当。”
这个以合作止干戈的计划最为理想,但仔细想来并不现实,师傅不可能对垂危的病儿袖手旁观,而陆康视庐江郡远重于自己的骨肉。
所以他们的筹码,陆康根本不屑一顾。
在孙策胸有成竹的眼神中,他不禁有些迷惑:“可将军此前说,如果这个计策失败了,会有人送师傅出城,究竟是什么人能在这种时候带人出城
?”
话音落定,脑海里似有急电闪过,思路遽然通明——
“是周官人?!”
“小药童,你终于想起我啦?”身后传来阴恻恻的笑声,李隐舟回眸一看,果然是方才搜身的小兵。
周官人斜倚着帐门,竖着的瞳孔似细细的银刃,令人下意识回想起昔年他可怕的一回头。
张机并不知晓前尘旧事,倒客气地和他道谢:“多谢周公相救。”
李隐舟震惊之余,脑海里断续的线索串联起来,缓缓露出伏延近乎五年的草灰蛇线。
昔年他们借寒食节的事变,逼得陆康下令废除禁火令。可回头细想,那位抓住他们的周官人一开始就是陆逊自己安插的,所以他始终以为这位少主的目的是废除陋习,造福百姓。
但如今看来,还有另一层用意。
李隐舟自己从头至尾跟着陆逊才看出其中的破绽,迟钝如顾邵甚至两年前才被告知此事。而以陆康的角度看,此事就是陆逊借势相逼,用陆、顾二位少主的安危胁迫他与他们站在一条线上。
所以他忍了那次的小小叛逆。
陆康知道自己培养的接班人藏着一身反骨,一定会有所防备。但亲手养育的少主尚可有反意,别的亲眷就更不足信,任何一个陆姓的人都可能已经被陆逊策反。
寒食节的事件,恰好把周官人推到他眼前。
此人与陆逊和顾邵已经结怨,且顾邵对之抱怨不少,只要稍加打压,他就会认为是两位少主在报复他。
所以只要周官人再适时地表露出一些才华和对二位少主的怨念,就很容易被陆康注意到,成为陆康眼中绝对不会效忠于陆逊的一枚棋子。
然而这枚棋子一开始就是陆逊布置下去的,精心策划出寒食节的事,只为周官人能不被怀疑地成为陆康的心腹,从此蛰伏。
夜风掠过背脊,掠过一阵寒意的涟漪,李隐舟恍惚回神,才发觉周身已经惊出一层薄汗。
周官人似看出他内心的震动,露出一枚尖利的犬齿,笑道:“许久不见,现在知道我是谁了吗?”
李隐舟几乎说不出话。
倒是孙策挥手命人先送走一老一小,才和他敞开天窗说亮话:“他是公瑾的从兄周晖,你喊他兄长即好。”
周晖很不
客气地大剌剌坐下,伸出手拍了拍震惊中的李隐舟,和他耐心解释:“寒食节事发后,我的职位就被撤走,随后太守公告诉我是少主蓄意打压,他可以给我一个出头的机会,只要我愿意对他忠诚。”
的确,一个办事利落、出手果断的年轻人,“被埋没”成一个不起眼的小官人,又遭遇世家少主的报复,双重惨境之下,陆康的赏识就像凭空出现的伯乐。
如果他不是陆逊安插的人,也许真的从此对陆康便忠心耿耿了。
此人不仅是陆逊一手安插,还是周瑜的从兄。
周晖看出李隐舟眼中疑惑,倒不再继续隐瞒:“我不过是父亲的养子,公瑾喊我一句从兄是他的尊重。”
所以他很早就意识到了出头得靠自己,隐忍多年,通过周瑜与陆逊达成合作。
一切的设局就如细细的蛛网,初见时唯有几根简单的线,等回过神来,已经密密结成网,深深地裹住陷入其中的猎物。
可埋得这么深、这么久的一步棋,却为了救师傅出来用掉了。
孙策展开此前那张羊皮,道:“这张图也是周兄送来的,两次下来,陆太守对你一定起疑,你不能回去了。”
周晖道:“少主也是这个意思。”
张机安然无恙地被送回来,孙策完成了对几人的承诺,自然也就不需要忌惮什么了。
交战一触即发。
忽然想到什么,李隐舟猛地抬起头:“……所以将军又骗了我。”
此事压根就是陆逊一手策划,甚至浪费了精心布置许久的一个棋子。而孙策充其量不过给周晖开了个门,就这样把人情卖给他和孙权了。
孙策斜倚案边,颇有兴致地摇着铃铛,笑得邪气:“小家伙,下次做交易,记得先拿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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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晖与张机的离开如无声息的宣战,敌意很快燃到庐江城。
风声猎猎卷着战旗,满弓拉出咯吱紧绷的声响,此起彼伏的战鼓以撼天动地的气势响彻山河。
火光烧红天际。
顾邵立于城墙高高的一角,俯身看着策马于万军中央扬鞭的少年将军。
自己少时的狂言犹在耳畔——
“等下次他再回来,我就让士兵关上城门,和他好好理论长短!
”
他呆呆望着压城的大军,望着他们手中的刀刃与火箭,嘴唇簌簌颤抖。
“老虎不可怕,山火也不可怕,可怕的是……”
冲天的呐喊将他的声音淹没下去。
“少主!”一个老仆掩着头将他往后拉扯几步,“这里太危险了,有护城将军守卫,您快回太守府吧!”
顾邵仓皇地回头,旋即咬住嘴唇,克制住周身的战栗。
他用力拧着眼皮,不许眼泪落下:“我是庐江城的少主,自当与他们同在。”
老仆无计可施,急得直跺脚,眼神忽而一亮:“少主,你快劝劝顾少主!”
闻言,顾邵背影微微僵硬片刻,但并未回头,只是垂下头,声音颓丧却不容反驳:“你不用劝我走,做过的事我不后悔,可此身为庐江百姓养育,我必须和他们同一生死。”
陆逊不言不语。
他快步走上前,扬手一记手刀劈在顾邵的脖子上。
老仆几乎呆立:“少主……”
陆逊将昏迷过去的顾邵交托给他:“从祖父已备好车马,把他送过去。”
“那少主呢?”
陆逊缈然远眺狼烟中意气风发的千军万马,旋即收回视线:“我还有话要和从祖父商谈。”
城外的响动吞吐山河,然而遥遥北立的太守府却唯见隐约燃动的烟霞。
陆康独自坐在案前一动不动。
他是如此老迈而瘦弱,整个人是一张犯黄发旧的画纸,贴合在寂静在、空落的房间内,不沾烟火,亦无生气。
见到养育数年的从孙,他几乎凝然不动的眼眸方有一丝转动:“你来了。”
陆逊立于他身前,十二岁的少年已经比他这个枯萎的老头子更高,一立一坐,他几乎需要微微抬颏才能与之平视。
也许是因为战火迫在眉睫,这一次祖孙二人也不再有时间打机锋。
“孙策势如破竹,想必你出了不少力气吧。”
陆逊正欲说什么,却听陆康继续问:“你应该知道,世族的强大就在于我们同气连枝,你做出这样背叛的事情,不会有人容得了你做陆家家主。”
陆逊默然半响,轻声道:“这不是您所期望的吗?”
陆康始终知道自己这个从孙的反意,也知道与孙氏合作才是最好的出路,甚至于自己所布
置的一切的局,对这个官场滚打数十年的老者,都似幼狼扑咬的玩闹罢了。
没有他的默许,就不会有今天的局面。
投降于孙策就是击碎了世族的尊严与体面,陆康作为德高望重的家主不可能率先背叛世族的联盟,所以他只能通过纵容陆逊间接地投诚于孙家。
一旦庐江被城破,世族发现其中的奥妙,就可以全部推到陆逊这个“叛徒”身上,牺牲其声名保住陆家的地位。
当陆逊因此被世族所弃,他的儿子陆绩会是唯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陆康并不急于反驳他类似于质问的话,他知道年轻的少主有自己的答案。
他反而问:“既然知道我在利用你,为什么还要继续做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