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晖走到他身边:“你看什么?”
李隐舟歪头给他指了指。
“看启明星。”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鲁肃夫人,正史、野史、演义都没有记载,三夫人的说法没有根据,他也只有一个遗腹子鲁淑有明确史实记录。
46、第 46 章
十五的朗月中, 周晖送李隐舟回到吴县。
吴县与曲阿同在吴郡,来去之间不过七八日的功夫,这就是水乡的好处, 换了北方绵延的峻岭或是蜀中登天的山路,邻县之间都如隔天堑, 稍远的乡人便老死不相往来。
一只脚才迈进门, 便听见一声不带波折的送客:“先生不在,请回吧。”
暨艳埋首于书卷中,头也不抬。
李隐舟以眼神与周晖作别, 旋即踮起手脚, 轻悄地走到他身后。
小少年的眉眼微蹙, 指尖无意识轻扣桌面,似已全然进入书中的世界。
李隐舟屏住呼吸,正准备蹑手蹑足地溜回房间,便听对方冷声道:“原来是兄长自己回来了, 不和艳说声话么?”
被抓现行的兄长尴尬地笑了笑。
他和张机常有出诊, 师徒两人终日忙碌, 唯有灯下夜话时谈一谈一日的见闻。前几日赶得早,又思量着张机的离开,最后忘了给暨艳留封信。所以在这孩子眼里看来就是师徒两人一起出远门,独留他一个人看家。
一去就是一小旬, 独自留守的孩子生气也是理所当然,不过暨艳素来很独立懂事,又有陆家帮衬着看护, 李隐舟一贯放心得下。
小孩子这点脾气大概一宿就消了。
思量至此,李隐舟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随手把行装撂下, 于昏昏烛光中抻抻懒腰:“这几天有没有什么特别的病人?”
暨艳指上力气猛一收拢,遽然回头,见他年轻的兄长大剌剌坐在冰凉的石地上,脊背放松地懒懒倚着院门,目光散漫地凝着入户月色,浑一副对他漠不关心的样子。
于是心头更觉得委屈,眼神依然冷淡:“你和张先生走了这么久,就只问问客人吗?”
听这语气,倒还真有不一般的人作客。
李隐舟知道他不是痴缠的性子,见他紧紧捏着手心的竹简,放开视线仔细盯着,才发觉暨艳看的是张机留下的辞信。
不禁觉得好笑:“你不会是觉得张先生云游四海,所以我也追随着去,把你丢在吴郡一个人不管了吧?”
暨艳别开目光,拧着眉定定凝视着门栏青苔上凝落的静静霜华,眼神带一种偏执的倔强。
这个年纪
的小少年难免敏感多思,就连陆逊和孙权这样聪慧的孩子在他这么大的时候都钻了不少牛角尖,反倒是在人情世故上迟钝的顾邵过得很随心自在。
所谓的早慧不过是提前历经风霜雕琢,不得不早早入世。
李隐舟小心地避开小少年隐于眼底的伤痕,轻轻咳嗽两声:“张先生有他自己想做的事情,我也有我想做的事情,我们虽然不在一块,但你看。”
他抬手指月。
暨艳固执的视线微微挪动。
洁白如雪的月色凝了盈盈光华,载不住满溢的清辉洒向人间。这样好的月色下,连日酷暑的焦躁也似乎被驱散开。
李隐舟安逸悠闲地凝望今夜无边风月,慵懒地眯缝着眼:“想必先生那里,月色也很清吧。”
暨艳转眸望向并无亲缘的兄长,对方唇间凝了一抹笑痕,眸中落着晶莹细碎的光点。
只觉他的目光比月色更清。
难得安静地眯一会,李隐舟才接回方才的话:“这几天来了什么人?”
不等暨艳答,密密交织的眼睫中,一道飘逸的身影踏月翩来。
他略惊愕地抬起眼皮,清朗的视线中,少女裙裾飞扬,长发逶迤,虽不点妆饰,自是娥眉生翠,明眸含光,倒真有几分粗服乱头,不掩国色的意思。
孙尚香挎着一柄剑,在他身前停了下来,蹲下身子灿烂地笑着。
“阿隐,我来找你了!”
——————————————
把人拉进屋里盘问半天,才知道孙尚香此番是“逃难”出来的。
她将一封竹简撂在桌上:“你看,这是你那年留给兄长的信,那时候兄长已经去九江了,我怕你被发现偷偷溜了,就帮你收拾起来了,才知道原来你早就从庐江郡搬到了吴郡。”
难怪她能这么精准地找上门来,昔日想留给孙权的解释被她看了去。
李隐舟收回这封信,奇道:“你就算不愿意这么早嫁人,也应该去找孙将军,他那么偏疼你,肯定会帮你说话的。”
孙尚香听来更生气:“就是他说的让我早点嫁出去,他好省心些,母亲才急急忙忙地给我物色婆家,还说一定要什么世家贵族才配得上。”
她瞥一眼暨艳,和小少年并不熟稔,于是将李隐舟的衣袖
牵了牵,贴近他道:“我那两个好兄长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我们家早就和世家结怨了,我嫁过去不是让人欺负吗?”
李隐舟喉咙滚了滚,大概能猜出孙策的心思。
陆氏的投诚只在暗中,明眼人虽然能看出来,但终究没戳破那层窗户纸。此番如果能与世族联姻,就等于撇开以往仇视的态度,进一步表明合作的意图。
顾邵和孙尚香是一块在庐江郡长大的青梅竹马,顾少主素日的心思只差写在脸上了,更何况他作为顾家少主早已和陆逊站在同一战线,于情于理,顾邵都是联姻的首选。
不过两人都才十四,虽然按这个时代的风俗并不逾矩,但跨世而来的李隐舟也始终觉得有些不妥。
好在孙策是偏疼小妹的,否则孙尚香逃不出江都郡。
他思忖片刻,先旁敲侧听地打探她的心思:“若是一个绝对不会欺负你的人呢?”
孙尚香奇怪地拧着眉,似在搜罗这样的人选,半响才迟疑道:“你说阿言么?”
李隐舟一口口水呛进嗓子眼。
暨艳抬头瞥他一眼,语气淡淡:“伯言尚在孝期,不过……”
同辈的顾邵虽然是陆康的外孙,但外姓不必和本家守一样长的孝。
想起那位骄矜的顾少主,他眼神颇带嫌弃,但与自己无干便不再吭声。
孙尚香幽幽地看李隐舟一眼。
“阿言和顾邵……”
李隐舟嗓子辣痛,用力滚动两下,知道暨艳也在旁听,同时不想将旧事戳破,索性道:“他们都在吴郡,你要去找他们吗?”
孙尚香犹豫片刻,点点头。
“天色晚了,你们两个先去休息吧,明儿再去找他们。”他递给暨艳一个眼神,将孙尚香推去后院,“我们这破屋邋遢,只有两间房,你就将就睡我那间吧,阿艳,你领她去。”
孙尚香抱着剑,正有些懵然无措,暨艳已砰一声将院门拉闭,回首对她乖巧地笑了笑,有礼有节地招待远方来客:“阿姊跟我来吧。”
等两人脚步声走远,李隐舟眉间一动,快步推开房门。
一道蹲下的身影紧紧挨着门,骤然打开的瞬间几乎摔倒在地上,旋即如虎豹似的一跃而起,啐一声吐掉嘴角叼着的草根。
他丝毫没有听墙角
被抓现行的尴尬,挑着眉朝里面望去:“孙小妹真睡去了?”
“凌将军一路跟着她,也很辛苦了吧。”李隐舟稳稳地守着门,摆出一副送客的架势,“她已经答应了明天去见顾少主,凌将军的使命也达成了,不如给她点空间吧,左右在吴郡还没人敢动孙家的人。”
凌操晃荡的眼神这才一丝惊愕:“原来孙将军早就知会你了?”
李隐舟反抬头盯着他,心里另有一番忖度。
鲁肃家的事不是急症,明明下个帖就能请走自己,偏偏劳动周晖奔波于两个郡之间,可见其意在必须让他暂时走这一趟。
而孙尚香就这么刚巧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到了吴县。
如果不是暨艳懂事看家,孙尚香见到的就是一幢空荡荡的小楼,找不到李隐舟就只能去找阿言和顾邵。
孙策是怕他偷偷窝藏孙尚香,耽误两个年轻孩子见面的机会。也或许是阿香对世家的抵触态度,让他这个不懂女儿心思的大哥误会了些什么。
李隐舟头痛地揉揉太阳穴。
他对凌操道:“孙将军没有知会我。但是我想阿香她娇生惯养,决计不可能一个人跋涉到吴郡,所以孙将军一定暗中安插了人手保护她,为的就是把她顺利送到这里来见某个人。”
凌操错愕片刻,随即打个响指:“聪明。小娘一直生怕陆、顾两位少主怨怼将军,进而迁怒于她,有些事将军不便明说,索□□给他们自己和解。不过她一直坚持要等你回来……”
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李隐舟,半真半假地打趣:“我看昔年你在江都郡的时候就和小娘关系密切,她也看重你,其实世家又有什么了不起的,英雄不问出身嘛。”
这话在耳里颠来倒去,怎么听都是在撺掇他求娶孙尚香。
连凌操这样桀骜的汉子都听信了这些八卦,也难怪孙策想这么多。
李隐舟面无表情地盯着对方不停耸动的眉毛,砰一声合上了门。
——————————————
次日一大清早,二人早早起了床,打算送暨艳去陆家的时候顺带见见陆逊和顾邵。
李隐舟先一步踏出门,谨慎地四望,不见那个蹲踞于暗中的身影,才略松一口气。
孙尚香随后跨出门,
却听见身侧传来一个嫩生生的声音:“阿姊。”
——是个七八岁模样的孩子,面似幼鹰般带着稚嫩的野性,眼中却透着可怜:“阿姊,我找不到路了。”
李隐舟亦注意到他,一眼便看出他的身份,眼皮不禁微微跳动,目含威胁地俯下身去:“兄长带你找官家。”
小狼崽子蹦到孙尚香背后,于暗处对李隐舟张狂地做了个鬼脸,声音却抖着:“我怕,我听说吴郡的太守很凶。”
孙尚香丝毫没听出岔子,还转过身安慰他:“不怕,我们不找他,我让别人帮你找阿翁,可好?”
小屁孩刚变回怯懦的脸迅速笑开花:“好!”
这表演天赋莫不是川剧变脸的开山老祖。
李隐舟无言地看着这个和凌操七分相似的孩子,山鹰的儿子还是狡猾的猛禽,这小屁孩绝对是凌操亲生的错不了。
他用力眨眼,用严厉的眼神要挟他不许撒谎,温柔可亲地拍拍他的头:“那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凌统。”他毫不避讳地迎着对方凶巴巴的目光,笑容灿烂如朝阳。
孙尚香想起什么:“我知道兄长麾下有个很能干的将才叫做凌操,他是你家里人吗?”
凌统万分诚恳地摇摇头:“我不认识他。”
“也是,凌将军怎么会来吴郡呢?”孙尚香牵起他的手,笑道,“那我们一起去陆府吧,让陆少主帮你找阿翁。”
……
早该想到,凌操一个大男人不便躲藏,盯得这么紧一定有帮手,且这样大的孩子难免让人掉以轻心。
一片融洽的气氛中,暨艳抱着一摞书走出门,瞥见陌生的孩子晃在眼前,心思一转,看了眼自己的兄长。
李隐舟摇了摇头,并不打算戳破真相,让孙尚香知道这一路都是被安排的,肯定又要闹脾气了。
暨艳于是收回目光。
一行人各怀心思,踏破熹微的晨光,很快到了陆府。
李隐舟和暨艳与陆府的仆人早就相熟,因此不必递名帖,领着忐忑不安的孙尚香走过长长的走廊,却不知顾邵已经在阁楼上地凝望着他们。
孙尚香似是感应到了什么,于雕花的门下驻足不前,歪着头左右四看,却没瞧见别人。
顾邵就这么远远看着她。
他意中的姑娘倚门而立,朝阳白芒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身形,一张粉白小脸染着绚烂霞光,自是一派顾盼生辉的风情。
原来已经一别数年。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本文设定人均神童,不过有时候感觉《三国志》本身有很多记录就挺不可思议的,比如帮助孙策击败山贼严白虎的是凌操父子,但是凌操的儿子凌统那会才不到8岁。
47、第 47 章
这一瞬的念头便撩动了少年深藏的心事。
“不去和他们说话?”
陆逊的脚步声打碎了片刻的静谧, 一切绮念都似瞬间褪色,让他跃动的心霎然冷静下来。
顾邵头也不回,就静静注视着张望的几人:“我已经打算谢绝孙伯符了。”
身后的人这才微露讶异, 但终究没启齿。
“不是你想的那样的。”顾邵闷闷道,“我不是计较外祖父的事情……我是听阿隐说过, 孙夫人生产那么艰难, 或许就是因为年纪太小了,还不到该婚嫁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