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先生可在?”他以枪指地,半倚长.枪,脸上虽无甚表情,却有掩不住的风流意气。
张机匆匆忙忙地跨出门,一见来人,扭头就走,还没来得及,一声破空脆响,银色长.枪擦过脖颈,直直钉在门框上。
少年慢条斯理地抽回红缨枪,眼神低垂,爱怜地擦拭着枪头划出的痕迹:“好险好险,差点伤到先生。”
张机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有些无奈地回头:“孙伯符,你又要老夫做什么?”
孙策略一挑眉,笑意带一丝邪气:“请先生过府喝喝酒。”
“……老夫不信。”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何况还是以霸道出名的孙家少主,谁能从他手里白喝一口酒?
“哦?”孙策漫不经心地翻转长.枪,“先生可是要和策客气了?”
威胁,这是活生生的威胁!
张机大义凛然地转过身,面色沉重地对李隐舟道:“你去拿我药箱子来。”
李隐舟:“啊?”
张机恨铁不成钢地敲了敲他的头,扯着嗓子大声道:“今天老师就带你开开眼界,喝酒!喝庐江最好的酒!咱们走!”
7、第 7 章
江东一半的风色,都落在了庐江宁静秀丽的小桥流水里,而庐江一半的景致,都在水畔高低错落的屋檐下。人们位水而居,天光绵长时,云彩灰色的倒影掠过水面,成群的小孩踏着水波欢笑着奔跑,屋檐下的铃铛慢慢地在风中旋转。
孙策身骑高马,背影也极为挺拔,语带笑意地一回头:“陆康虽然古板,庐江倒是被他治理得很好。”
张机带着李隐舟,闲庭信步地骑着个半老的毛驴,慢慢悠悠地跟着孙策的马。
他听着马蹄在青石板上敲出的规律节奏,一时无语:“太守公规矩再严,还不是管不住你这无法无天的小疯子。”
“小疯子?”孙策玩味地重复一次,忽而拔出腰间长鞭,飒一声挥动鞭子,在老毛驴腿上重重抽了一下。
那驴子习惯了偷工减懒,早就忘了鞭子的滋味,疼痛的刺激下早忘了自己该是个驴子,撒着四根小短腿就一路往前狂奔。
张机花白的头发在空中凌乱飞舞,一张老脸再也绷不住,声音被风划破:“你个小龟.孙啊——”
李隐舟没想到孙策突然皮了一手,惯性下整个人猝不及防地往后一倒,下意识地抓住毛驴屁股,却刺激得它更停不下来了。
小龟.孙挥鞭赶上,长臂一伸,轻而易举地把张机背后的李隐舟提到手中,随意地往身前一丢,朝张机大笑一声:“张老头,快来救你小徒弟。”
张机气得几乎呕血,好不容易控制住发疯的驴头,气喘吁吁地赶上孙策的骏马,忍不住吹胡子瞪眼:“你你你!欺负老幼,无耻也!”
孙策掀袍下马,顺手将李隐舟抱下来,笑道:“男子汉大丈夫,就该试试骑马的滋味,我弟弟四岁就跟着我骑马了,这才是江东的好男儿。”
第一次骑马,已经被颠得脚软的李隐舟突然顿悟了古人短命的原因。
张机气得跺脚:“无赖,无赖,难怪陆太守不肯见你,见你一次得折寿十年!”
孙策笑而不语,牵着马和毛驴,将缰绳递给门口的马夫。李隐舟心有余悸地抬头一看,便见一个威武霸气的“孙”字旗帜飘扬空中。
寻常人顶多挂个匾
额,孙家却直接竖起了旗帜,够嚣张。
张机还想再骂两句,忽然看见大门一开,几个蛮横的家丁将一个小少年往外推搡着:“老夫人说了不见,陆少主请回吧!”
李隐舟也听见了动静,仔细一看,果然是陆逊。
孙策笑容散去,眼眸一动,旋即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去,蜷起手指头往家丁脑门上狠狠一敲:“对客人如此无礼,谁教的?”
家丁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呆滞的眼神分明在说——
这不是您教的吗?
“咳……”孙策显然也觉得有些五十步笑百步的意思,扬了扬下巴,“进去吧,别在这里丢我孙家的人。”
旋即低下头,拍了拍陆逊的肩膀:“阿言今天来做什么?来找阿弟?”
陆逊在高大的孙策面前显得幼小很多,笑起来很是乖巧讨人疼,声音比风铃更清脆:“从祖父听说阿香出了疹,三番遣来大夫看病,但是老夫人都不肯见,所以才让逊来看望。”
出疹。
李隐舟心头瞬间有种不详的预感。
这两个字,很容易让人联想起一种要命的、极烈性的传染病。
也难怪一向和孙家不合的陆康都要插手了,如果孙家有意隐瞒,也许整个庐江都要跟着遭殃。
孙策笑容不变:“原来如此,刚好我请张先生喝酒,不如就让他看看好了,阿言还是先回去吧。”
陆逊朝张机恭恭敬敬地做了个揖,小小年纪,礼数没有半点错漏。
他看见张机身边的李隐舟,平静的眼中掠过一丝惊讶,旋即轻轻笑了笑:“数日不见,阿隐也长高了。”
阿隐是一种很亲昵的喊法,但由陆逊的口中喊出来,就丝毫没有唐突和虚伪的意思,如果说孙权天生就有领袖的气质,那陆逊就具有天然的亲和力,就像庐江街旁缓然的流水,清澈而无害。
李隐舟有样学样地做了个揖:“承蒙太守公和少主关爱。”
陆逊和师徒二人打过招呼,便对孙策道:“既然张先生来了,想必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生病最怕讳疾忌医,若有什么难处,少主不愿和外祖父说,大可以告诉逊,逊一定竭尽所能。”
孙策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稚嫩的脸庞,忽然摇头笑了笑:“你啊,真有公瑾小时候
的样子。若那我不成器的弟弟有你一半懂事,我也就不用时时回庐江了。”
说着,他挥手招来了马夫,将马鞭递给他:“送陆少主回太守府。”
送走了陆逊,孙策脸上笑容淡去,神色严肃起来。一面领着师徒二人进府,一面才把实情抖露出来。
“前几日起,小妹不知为何,浑身上下发起了红色的疹子,接着便开始高热,家里老人看了,说……”他顿了顿,“算了,那些浑话不停也罢,请先生看看吧。”
李隐舟心里一沉。
难怪孙策非要把张机“请”来府上才肯说出实情,在这个医疗技术及其落后的时代,隔离水平近乎于没有,如果孙尚香所感染的是天花,那与之接近的人基本都是在送死。
但也未必就是天花,对于这个年龄段的孩子而言,还有很多别的疾病能导致这样的症状。但不管是哪一种,都很可能是传染病。
张机却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反而有些莫名的兴奋:“让老夫去看看。”
孙策点点头,领着二人走到一处偏远的厢房,四处清清静静不见一个人影。可见孙家的人也做好了心理准备,虽然没有把她交给陆康处置,但是也做了最基本的隔离。
门口,一个衣着华贵的老妇人正用手帕擦着眼泪,见三人赶来,略抽了下鼻子,眼角红红地露出一个得体的笑:“先生来了,本不该如此怠慢,想必策儿也告诉过先生了,这……”
张机敷衍地宽慰两句,马上切入正题:“给我拿白巾几方,烧热水一锅,搁在门口,进出都要洗手遮巾。”
孙夫人忙不迭差人去办,见这阵仗,心里更加确定了那个隐晦的猜想,不由悲从中来:“阿香她是不是……”
“不是。”张机飞快地截住她的话,洗手遮巾之后,对孙夫人道,“请夫人少主就在门外安候。”
孙策虚扶着孙夫人,与张机交换过一个眼神:“先生请去,万事有策。”
李隐舟洗过手,也拿起一枚白巾,正准备戴上,却被张机摘了下来:“你也在门外等着。”
虽然知道他的好意,但李隐舟心头还是略有些受挫,不管怎么说他也具备了超前两千年的先进知识,居然和完全的业余人
士一个地位了。
他忍不住朝张机道:“在先生眼里,学生是贪生怕死之徒吗?”
张机倒不意外他的顶嘴,日夜相处,早知道他乖巧的皮囊下藏了个不安平凡的灵魂,于是郑重了脸色,罕见地露出严厉的表情:“莽勇之流,只会害人害己。”
李隐舟索性与他争辩:“可一辈子缩在老师背后,学生便能有所学吗?神农尝百草,从无到有,也是莽勇吗?眼见的都可能是幻相,从别人眼里见到的,又如何能够相信?”
张机只知道他有些小聪明,却不知道他在学海中磨砺了十几年的心性,不知道他的轻视对李隐舟而言是一种怎样的轻慢。
但他却从这孩子倔强的眼神中,看到了自己年轻的身影。
他竟然笑了出来,摇摇头:“竖子!这就不听话了。”
说罢转身推开了房门。
李隐舟何其机灵的人,麻溜地带上白巾,一股脑跟着钻进房内,反手将门关上。
——
孙尚香正烧得迷迷糊糊,半梦半醒间恍惚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小娘,小娘先醒一醒。”
她懵懵懂懂地睁开眼睛,先瞧见一张白净秀气的脸,似乎在哪里见过,似乎又很陌生。她眼珠子朝上瞟了瞟,才看见张机那张皱巴巴的老脸,烧得发痛的脑袋寻思了半天,总算想起哪里见过这人了。
“小,小叫花,你,你有点胖了。”
李隐舟在张机身侧,正细致地观察她的疹子,听她虚弱的呼唤,心中也有些不忍。
这毕竟是个善良的小姑娘,至今还记得他这个萍水相逢的小叫花。
孙尚香似乎也知道自己病得严重,吃吃地笑了笑:“你好了,可惜我却要不好了,不然还能,还能一起放风筝。”
平日咋咋呼呼的浑似个小夜叉,这会病弱在床,才露出脆弱的一面。虽然知道历史上的孙尚香没有早夭,但面对这样一个弱小的、柔软的孩子,他竟然也有些多余的担心。
李隐舟勉强挤出一个笑:“等你好了,想放多少我都陪你。”
张机细致地查看完孙尚香的疹子,悬脉片刻,问道:“小娘可还记得,身上是哪里先开始痒的?是手脚,还是胸口?”
孙尚香回忆道:“是胸口先痒的。”
张机轻轻呼出一口气,接着问:“那是先痒的,还是先发热的?”
孙尚香茫然地望着他:“是先出疹子的。”
听到这两个回到,李隐舟悬在嗓子眼的心暂且放了下去。
让他没想到的是,张机居然能精准地问出这两个问诊的关键点。
是巧合?还是……
李隐舟下意识地望向张机,看见他一瞬间放松下来的眼神,顿时明白过来,张机并不是瞎猫撞上死耗子,而是专门挑了这两个问题。
张机沉思半响,替孙尚香掖好了被子,轻声道:“小娘再坚持几天,很快就会好起来了。”
孙尚香只当他是安慰自己,眼神更加灰暗,但还是忍住了眼泪:“我会坚持的,先生。”
但李隐舟很清楚,这不是对疾病认输的妥协,而是一个医生含蓄地展露出来的最大自信。
绝对会赢的自信。
8、第 8 章
凭栏远眺处,暮云累如重重的幕布,暗沉沉的天光中,忽有一丝细雨如绣针穿出,引出一缕绚烂的霞光。
孙权伸手,试图接住那滴雨,手心一热,却被一个粗粝的触感覆盖住。
高大挺拔的身影罩在他的背后。
他反手抓住那修长的手臂,以一个突袭的肘击攻向身后厚实的胸膛,胳膊肘还没碰到对方的衣襟,天地便陡然一转,钝痛从尾骨蔓延到头顶,整个身子被人结结实实地按倒在地上。
来人以单手牢牢锁住他的动作,得了空的手抬起孙权和他肖似的脸颊,隼一样锐利的眼光如狩猎般盯紧对方的眼睛。
“小妹有恙,你这个做哥哥的都不管不问?”
孙权坦然无畏地直视他高高在上的脸:“女儿生病,做父亲的又关心过一句吗?”
孙策眉头微微拧起。
“父亲正在追击董卓。”
“那又如何?”孙权拨开兄长松懈下来的手掌,转过脸去,“小妹她……”
话音未断,便听得砰一声重物坠落的声音,打破了兄弟二人之间焦灼的气氛。
“痛痛痛……孙老贼修这么高的墙壁做什么!”顾邵挣扎着从地面爬起来,揉着几乎断掉的腿骨,刚一抬头,便看见两道相似的冷冽目光静静地注视着自己。
“呃……你们听我解释?”
——
张机和李隐舟退出房门,在热腾腾的水中洗了把手,正想说些什么,却见一个雪白的身影从院门口旋风似的一股脑奔来,直挺挺地撞到张机单薄的胸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