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隐舟看着鼓气的顾邵,不由哑然失笑,论起才智,顾邵也算聪敏过人了,但是论起处世,的确比那两个孩子差远了。
他们两个同气连枝地留下孙尚香,就是担心她像个栗子一炒就炸,本来村民就够难讲理了,再加上个泼辣凶悍的孙尚香,那场面就更难收拾了。
几人各怀心思间,马车稳稳停下来,庙口早里三层外三层乌乌泱泱围了许多村民,一见禄伯身后藏着的的李隐舟,懒散的眼神顿时变得凶狠起来。
“就是他!小叫花子!还敢跑了!”
“快,抓住他,再惹怒山神,咱们都要没命!”
人多势众,一群人乌乌泱泱地闹起来连官兵也不怕了,有胆大心狠的已经拨开阻拦的枪棍,伸出手就要去捉李隐舟。
“胡闹!”
话音落定,便听得一声清脆响亮的劈落声,众人下意识地回望,只见一根红木杖生根般稳稳拄在地上,挺直的线条上闪过一丝凛冽的寒光,威仪万分地展示着主人不可撼动的地位。[1]
木杖的主人远比李隐舟想象中瘦小得多,枯瘦的一身骨头被厚重的官服包裹着,不堪重负般发出两声嘶哑的咳嗽。
禄伯把李隐舟护在手臂里,拨开围观的人群,走到陆太守的身边,从袖中取出了个锦囊,拈出两颗珍珠大小的药丸,陆太守却拨了拨手,示意他收下。
他略咳两声,过度使用的嗓子像陈旧的木门,开合的瞬间发出刺心的声音。
“老夫今天到这里来,就是为了给大家一个交代。”他环视一圈,目光威严,“在场的各位,有谁亲眼看见过神明发怒?”
一时鸦雀无声。
毕竟村民都只是听从了巫医的话,口口相传,也没个证据,如今被陆太守这样一质问,当然说不出个所以然。
至于那些巫医,本来就是装神弄鬼之徒,不过依
样画葫芦,以前的老巫医怎么说,他们便跟着一起胡说八道,反正万事有鬼神背锅,也没人敢质疑他们的权威。
一片沉默中,顾邵的声音显得弱弱的:“外……太守公,我见过。”
众人的目光顿时聚焦在脸色苍白的顾邵身上。
那些巫医本来就是信口胡说,自己也没个底,一听竟然真的有人见过了,赶紧催他说下去:“神明都说什么了?”
顾邵软软倚靠在陆逊身上,有气无力地从怀里摸出一个鲜红的大蘑菇:“就是这个。”
这是他昨晚上顺手多摘的蘑菇,准备带给三个小伙伴尝鲜的,气归气,却想着和他们和好,没想到倒闹出这桩事情。
巫医更是被闹糊涂了:“小子,你可不要骗人,这分明是个蘑菇嘛!”
顾邵缓缓摇了摇头,昨夜上吐下泻失水过多,又奔波了一早,腿早就站不住了。
张机见状,也不再准备卖关子了,径直走上前去,摘走顾邵手里的蘑菇,高举于头顶,朝陆太守道:“回禀太守公,老叫花子也好,顾少主也好,他们所见的神明皆非真实,而是中毒引起的幻相。”
中毒还可以理解,幻相这个词,对于落后的村民而已就太陌生了。
李隐舟看着村民目目相觑一脸讶异的表情,不由在内心钦佩医圣张仲景的伟大,能在一个如此蒙昧无知的时代探索出辩证法的真知,就像提出日心说的哥白尼,说是逆天而行也不为过了。
也不知道此生有没有机会见到那些传闻中的先辈,张仲景,华佗,董奉,要是能与其中之一交谈,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张机见众人面露不解,也不着急,耐心地解释道:“这种蘑菇,古籍有所记载,是东北一带常见的毒物,因为江东风雨湿润,这种蘑菇少见,因此很少有人认得。人一旦吃下这蘑菇,就会神智错乱,产生错觉,误以为自己看见了鬼神,其实都非实物。”
村民们一时间有些难以消化这些认识,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起来,似乎有些动摇,但又不大相信。
陆太守沉吟片刻,阅历丰富的人生给了他宽广的眼界,并没有村民那么顽固不化。
对于张机的话,他始终半信半疑,但他必须支持。献祭这种
事情一旦起了先例,将来再想遏制,就会比今天难千倍万倍。
他苍老的眼睛已经没有年轻时候的亮泽,却积淀了岁月的沉稳,使他看上去更加从容不迫。片刻的沉默后,他缓缓地开口:“老夫相信世上确有神明。”
村民的神色缓和了些,只要信仰不被抨击,在其他问题上,巫医也好张机也罢,只要能给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给一个可以从众的理由,都可以轻易地说服他们。
“方才张先生已经说过了,这蘑菇常见于东北苦寒之地,少见于江东,那么庙宇里的蘑菇想来是神明所为,这群叫花子不问自取,所以被神明惩戒。”
陆太守一字一顿,声音嘶哑,但气势依旧:“而两个小童,并未窃取蘑菇,所以逃过一劫,可见万事皆有因缘,神明都饶恕了他们,你们更不应该不饶不休。”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
连李隐舟都有些始料未及,陆太守这个清奇的角度,怎么把鬼神怪谈,扭曲成了寓言故事?
巫医的鬼神说太过无稽,张机的科普又过于难懂,对这些蒙昧不化的村民而言,这种解释的确是最好接受的。
可见战略忽悠局古来有之。
陆太守面不改色:“你们应当吸取教训,不为盗,不为恶,神明自然庇护,那些蘑菇你们以后见了绕开就是,至于那两个孩子……”
他目光转向禄伯怀下的李隐舟,神色温和许多:“幼童无辜,老夫会给他们寻个去处,带离村子,这样你们也不必担心了。”
村民本以为陆太守这次来,一定是为了训斥他们,没想到他好言好语地劝说许多,最后还给了让步的办法。
太守公都退让这个地步了,他们要是再坚持己见,就太不懂事了。
一开始想抢李隐舟的汉子带头高呼一声:“太守公明见!草民受教了!”
剩下的村民也纷纷露出愧色,也跟着一起大呼起来,一开始剑拔弩张的气氛消散开去,场面变得异常和/谐。
李隐舟忍不住在内心鼓鼓掌,这绝对是和稀泥的最高境界了,难怪之前连强盗都能忽悠成良民,自古套路得人心啊。
这场闹剧中,纯粹的工具人张机忽然有种被利用了的感觉。
他到底不是孙尚香那样脾
气倔强的孩童,当然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但被陆太守利用了一遭,总要讨还点什么回来。
他笑吟吟地指向李隐舟:“我看这孩子天资聪慧,既然太守公想要给他们找去处,不如就先寄留在我身边做个药童吧。”
陆太守拍拍李隐舟的头:“你可愿意?”
李隐舟倒觉得挺不错,要在乱世之中活下去,最好的办法就是干自己的老本行,在治安良好的庐江做个大夫,安然度过此生,已经是眼下最好的去路了。
他乖觉地点点头:“但凭太守公安排。”
陆太守满意地颔首:“既然如此,就让这孩子跟着你吧,仲景。”
李隐舟愣在原地。
张,仲景。
……他怎么就没想到,仲景不是个名字,是字号呢。
6、第 6 章
张仲景何许人也?
传闻中的医圣,辩证法的创始人,也是第一次为传统中医体系注入灵魂的时代巨人。
更别提他《伤寒杂病论》列举出的种种经典方剂,就算放在两千年后的现代,都还是配置药剂的重要参考。
若说希波克拉底是西医永远的神,那张仲景绝对是系统化中医历史上开天辟地的第一人了。
李隐舟看着眼前这个平平无奇、白发斑斑的半百老人,难以想象这就是被后世以炽热的目光憧憬了两千年的伟大先辈。
禄伯瞧他看的眼睛都直了,只当他年幼懵懂,笑着推了把他的肩膀:“张先生看中你,好孩子,快叫老师。”
李隐舟往前跌了个趔趄,顺势弯腰做了个揖,还有些如梦初醒:“见过老师。”
张机哼笑一声:“你倒挺乖觉,我有言在先,做我的学生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你要不思进取,做个提秤煎药的童子就罢了,我也不会亏待你。”
李隐舟麻溜地顺杆往上爬:“学生一定不辜负老师教导。”
虽然有些措手不及,但眼前的人毕竟是屹立于一个学科顶端的传奇人物,试问有哪个理科生能拒绝牛顿或者爱因斯坦?
一瞬间的懵然散去,年轻的心脏忍不住怦然跳动,命运虽然馈赠了最卑微的身份,但却也补偿了他千载难逢的机遇。
解决了李隐舟的去处,剩下就一个环儿了。
陆太守的意思很简单:“这两个孩子命途多舛,看来福薄,既然一个去从了医,另一个就送去尼姑庵吧,也算清净之地。”
他并不是完全的无神论者,在这个封闭落后的时代,神明对人类而言不仅仅是单纯的迷信,也是一种发自内心的信仰和敬畏,是维持法律与道德的一种精神力量。
作为封建朝廷的一分子,他深刻地知道维持百姓对神的信仰是延续统治最后的强心剂。
所以他从来没想过破除迷信,只是不能让这种信仰越过了官府的地位,他掌控着其中微妙的平衡。
李隐舟沉思片刻,三国纷乱的时代已经拉开了帷幕,不管是陆家还是孙家都不是安全的地方,尼姑庵虽然清苦,但起码
自在,他人在庐江,也可以时时照看着,虽然不是上上选,但也算一条不错的生路。
他替环儿接受了这个提议:“草民代妹妹谢过太守公。”
一切尘埃落定,马车又重新启程。
晨雾已无声息地散去,橙红的旭日从云海中探出了头,明丽的日光与细密的雨帘编织成五色的彩虹,静静落在重归安静的山神庙顶。
——
李隐舟跟着张机回到庐江城,环儿则被送去了城外的半月庵,相隔不过半日的脚程,又有陆太守的面子在,倒也不用担心这个小姑娘受欺负。
换了个环境,没有了村民曾经的同情和歧视,七岁的小女孩很快适应了新的环境,反而比原来活泼多了。李隐舟一开始隔三日就溜过去看看她,后来到七日、十日、半个月一次,见她瘦削的脸颊一点点丰润起来,灵动的眼睛总带着笑意,这才算放下心来。
环儿的日子过得天真快乐,李隐舟却过得很不舒心。
一开始他以为张机会教他古旧中医学的知识,比如经典的《黄帝内经》《神农百草经》,这些书籍他虽然不算滚瓜烂熟,但也经常当课外读物看,在学生面前说上一嘴,总有小姑娘投来崇拜的眼光。
然而张机一点也没给他发挥的机会。
第一天,熬药。
第二天,挑水,继续熬药。
第三天,背每个药材对应的柜子,抓去熬药。
药童日记:三月三日,晴,老师今天好像说了“教你”二字,我竖起耳朵一听,原来是“不是教你怎么晾晒草药了吗”。
李隐舟每天在心里默念一个草字,药草的草。
他心知这是在磨炼他的耐心,考验他的人品,但古代没有电路与网络的生活实在是太乏味,闲来无事唯有盯着庐江天顶一朵朵绵软的白云,从东边数到西边,却来等不到张机一字半句的教导。
这和想象中的求学实在相去甚远,庸碌的生活像一杯温水,平静无声地将人的热情慢慢冷却下来。散去了一开始笼罩在心头的热切,连带张机这个老师也失去了伟人的滤镜,越发像个言过其实的糟老头子。
张机看出他的恹恹,倒也不生气,反而十分平和:“你若是觉得这里无趣,也可以请陆太守安置你
去念书,反正你与几个少主都是旧相识,正好一起凑个热闹。”
这个时期的学堂教的也不过春秋战国的文章,让他去学那些拗口的古文,恐怕比在这里生火熬药更加枯燥煎熬。
他腹诽一番,脸上照旧乖巧:“学生还是跟老师读书吧。”
张机仿佛没听见他着重咬字的“读书”,笑着摇摇头:“药还没好,先去熬着吧。”
师徒两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各自打着机锋,却听见笃笃一阵匆忙的马蹄,飞扬的尘土一路洒进四邻的门口,引起一阵低声的埋怨。
“又是孙家的人,也太霸道了。”
“就是,陆太守早说过城内不许骑马,不许佩刀,偏他们家的人不从。”
“小声些,我听说孙家少主杀人不眨眼的!陆太守都怕他呢。”
一片絮絮低语中,马蹄稳稳落在张机药铺的门口,一个高挑少年翻身下马,紫金衣袍,缥色发带,一柄长.枪挑在手中,枪头红缨鲜亮飞扬,映在少年英气逼人的眼中,整个人透出一股勃发的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