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到了仲夏,历经战火炙烤后的夜也总有种说不出的凉,照不开的暗。
甘宁蹲踞在一旁,看他熟门熟路地烹药缫丝,算是瞧出点名堂了:“你要用蚕丝缝伤口?”
李隐舟对着幽暗的星光滤了滤药水:“是,蚕丝可自然融入血肉,对病人身体有益无害。”
用元胡、何首乌、蒲黄、三七参作解瘀抗炎之辅剂,熬以甘薯淀粉增加韧性,再磨了糯米成灰化水作为粘合剂,这小小的蚕丝便可抽成最精密的手术线。
且术后不必拆线,将与愈合的刀口融为一体。
尽管与现代工艺下制备的吸收线不能媲美,在这个时代也足够令人咋舌了。
甘宁自蜀中到江东漂泊数十年也从没见过这等手艺,不由咧嘴笑一声:“看来凌公绩运气不错,比他老翁命大。”
提及凌操,李隐舟扣在瓦罐上的拇指几乎一动,视线不由移至他神色阔达的脸上。
之前听凌统提过凌操战死于江夏一役,更多内情他分明不愿细说。可李隐舟看他对甘宁那副不共戴天的架势,约莫也能猜出一二真相。
江夏一战时,甘宁仍为黄祖麾下一将,两军相交刀剑无眼,何况凌操和他二人一贯是不死不休搏命的暴烈脾性,若在战场相遇,岂肯退让三分,侮辱对方也侮辱自己?
至于后来发生何事……话没问出口,瞥过去的目光里见甘宁眉头一皱,飞快地探出弓箭。
火光顺着弓弦一爬,几乎在瞬间窜到眉心。接着便见呲的一声,半截点着的衣袖被弓弦割开,在夜风中迅速燃成灰烬。
甘宁不满地将点燃的长弓往地上一砸,嘁了声:“发什么呆,火烧袖子都不知道?”
李隐舟在药水中再次涤了涤蚕丝线,不动声色地岔开了这个话题:“线做好了。”
甘宁果然顺利被带跑了:“那还需要什么?”
李隐舟正了脸色:“死人。”
确切来说,是两个时辰以内的新鲜尸首。
这个现代医学老大难的问题,对于腥风血雨的战场委实不算个事,每天都有士兵在重伤中咽气,死是一种最光荣的解脱。
甘宁眼皮也不眨一下:“你去准备吧。”
……
此前李隐舟因顾邵病耗赶赴豫章,虽早有怀疑这是一场预演的戏码,为了以防万一他仍带了一箱子急救用的器械。这一路淌得泥水淋漓,别的东西大多浸泡发霉,所幸一袋按《针灸经》图纸所制成的手术器械煮过以后还能勉强称手用着。
他备好一应用具,踏着熹微晨光步入凌统帐中。
凌统双目合拢,眼睫垂下,苍白的眼底一片淡漠的影。
“先生不必忙碌了。”他冷淡的声音自榻上传来,前一日的悲切虚弱都似已烟消云散,“统苟活至今,已经牺牲了足够多的人,又岂能再夺人遗躯?”
李隐舟缓步踏至其面前,垂首细看,只见其交握的双手掖在袖中,于无人处握至关节颤抖,指尖发白。
他并不揭穿青年此刻翻涌的心潮,垂首慢条斯理铺好了布帛:“人死不能复生。”
凌统喉咙微哽:“壮士纵然殒命,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可令其受此折辱?”
李隐舟不答这话,只哗一声揭开了窗口的长帘。
炫白的朝阳透过晨雾扑入帐中,凌统畏光地往后缩了缩,仍抗拒地皱紧了眉:“你不必再劝了。”
微带刺痛的苍茫中,一道温热的气息垂在耳畔:“可我相信烈士虽远精魂犹存。难道将军不想让他们亲眼目睹来日的胜利的吗?”
凌统沐着光的眼睫颤了一颤。
李隐舟声音压低:“公绩,用这双眼替他们看着,今日不是结束,你的前路才刚刚开始。”
前路之上,虽浴鲜血,也覆着晴光。
凌统骤然半坐起来,盲了的双眼张开半厘,眼皮深拧,似想要在黑暗之中看清什么。
“可……”
话未出口,便听噔噔几声脚步逼近,一道阔然的步风霎时擦过脸颊。李隐舟只觉一阵阴影笼上背脊,便见眼前一道利落的手刀劈开晨光,重重敲在凌统后脖上。
凌统当即软软倒下。
他回看一眼,果见甘宁干脆利落地拍着手:“废什么话,大军晌午就要拔营,你快做你的事。”
李隐舟终于忍不住:“你是真不怕他记恨你。”
甘宁反客为主往门口一站,挑眉笑了笑:“反正我在他心里是个恶人,再作恶一番也无妨。”
说这话时,他无意地抻长了腰,李隐舟才发觉甘宁素不离身的铃铛已经不见踪影。
铃铛就是他的一条命。
他又把这条命抵给了谁?
见他目光深长,甘宁大咳一声:“快去!”
李隐舟也懒得揭开那张要强的老脸去戳他心口子,从凌统的衣物中翻出个封好的小葫芦,往手中一倒。
一个圆滚滚的药丸在掌心停住。
甘宁问:“这是什么?”
李隐舟用水将其化开:“是厚朴丸,可令人深醉。”
当初凌统玩笑地拿走的药丸恰在此刻有了用武之地,拿水冲淡了便可作为正儿八经的麻醉剂用,省去自个儿一番遭难。
他给凌统灌好了汤药,从箱中翻出煮洗一新的银亮小刀。
甘宁深看他一眼:“有劳。”
李隐舟神色淡去,搭下眼帘,以器具支撑青年薄薄的眼皮,轻而笃定地划下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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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统睁开眼时,只见一片白蒙遮在眼前,透过刺痛而模糊的视野,他见李先生靠的极近的一双眼。
“怎么样?”李隐舟垂首打量着他。
凌统闭上眼,唇角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我只记得,方才你说要让我替他们看看胜利,接着便没有了记忆。”
然后你就被甘宁一巴掌劈晕了。
这话李隐舟没接。
却听凌统接着道:“我倒是希望,能替他们看看没有战争的那一天。”
青年的声音很轻,很淡。
沙沙,雨落。
一片烟锁的苍翠中,重重军帐被模糊了轮廓,似一排排黑色的瓦,从角上静静淌下雨柱。
凌统一眨不眨地凝着窗外。
他虽看不大清,却可以想见,若吴郡也在落雨,也当如此刻风光吧。
……
轰——
惊雷一炸。
天地山川骤然地一暗。
寂静片刻,人声沸起,仓促的脚步声踩碎积水,将片刻的平静踏得稀碎。
甘宁蓦地起身,一脚将帐门踢开,却见漠漠雨帘中,一道道狼烟从四方升起。
他立即揪住一个小兵:“怎么回事?!”
那小兵牙关一抖,险些没哭出来:“张辽又追过来了!” ,,
第 121 章
轰隆隆——
雷声滚在弥漫的乌云之下, 天地倏忽暗为一色,苍茫落雨中,兵戈锵动, 狼烟纷起。
李隐舟哗地起身, 一身生疼的疲倦直冲脑顶, 踉跄两步才扶稳了案, 咬着牙厉声问:“是魏军?”
张辽固然狂癫,又怎敢在大桥已断、后路无存的前提下孤军直追至南岸?除非曹氏援军已至,要乘胜追击、反下孙权一着!
小兵说不出个所以然, 唯有凄惶地发抖:“他们声势浩大, 都说……都说恐怕是魏王派人来援了!”
“放屁!”甘宁啐了一口,“曹操大军正袭汉中, 这个关头岂能分兵?你传我令下,速速整军备战,谁敢胡言乱语扰乱军心,立诛不赦!”
小兵扑跌着领命而去。
啪嗒,啪嗒, 雨急敲帘。
甘宁怒意渐冷, 眉头拧成虬结肃杀的一团。
他偏头往里看了一眼。
凌统盯着窗外, 冷笑一声:“连天公也帮着他。”
李隐舟心头一跳,瞬息明白过这话的意思。这几日张辽退兵不出并非是就此作罢或者畏惧吴军整合后的势力,而是安心等着这一场雷雨。
雷声将盖过军鼓。
而雨会模糊视线。
这样的情形下吴军难以第一时间整顿人心,这位蛮力盖世的大将不仅有勇,也有谋。他巧妙地利用了吴军惨败后的恐惧心理, 并借这场遮天蔽日的大雨将未知的恐惧渲染到了极致。
八百大军便可杀穿数万吴军,那八千呢?
八万呢?
谁能知道追来的究竟有多少人?
一片雨声泥泞中,遥闻槌击鼓面时哗一声水花四溅, 惊心动魄的一霎后便是沉沉的、长长的鼓声。
然而军鼓无甚作用。军心已散,人头攒动,乱如溃堤上的蚂蚁。
张辽的军队已逐渐在大雨中现身袭来。
甘宁蹭地起身要走,匆匆交代一句:“你快扶他前行避难。”
这话是说给李隐舟听的。
凌统眼底滚过一刹暗光,也立即撑手下榻:“你南我北。”
甘宁却不听,回首一捞将立在一旁的红缨长/枪掠至手中,讥笑一声:“你能看见什么?少丢你老翁的脸了,主公与吕子明皆在南营,你二人速去与他们汇合。”
凌统大怒:“你我同阶,不劳费心!”
甘宁骤然停步,冷地看了眼咬牙切齿、怒火喷张的凌统,声音陡厉:“难道魏军杀人时还会尊你一声部督?无情未必不丈夫,逞强岂是真英雄!你要送死,也得想想你凌家三百死士为你这个少主死得冤不冤枉!”
那你呢,你就无牵无挂,你就死得其所?!
凌统眼神一横,回驳的话几欲脱口,一个“你”字滚到嘴边却化作猝不及防一声痛吟,随着不可置信的视线往后一擦,整个人腾地重重往后跌去。
李隐舟干脆利落收手,回头招呼小兵背起凌统。
甘宁怒张的嘴有些闭不上了,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你也来这手?”
李隐舟一面飞望军帐外的军情,一面竟朝他笑了一声:“反正在他心里我是个好人,做一回恶也无妨。”
“哈哈哈!”甘宁亦被他危机之中洒脱的一笑点沸战意,俯仰附和般大笑三声。
他收笑时,周身冷血已燃,眼中狼烟如炬。
掌心一转,枪尖掠过寒芒一点。
“我去北营亲自迎战,你速带他去南营,保全为上。”
……
相较于至面肥水逍遥津的北营,南营总体上稳定一点,一则有孙权吕蒙坐镇,军令第一层就传到这边,使士兵不那么慌乱;二则有北营断后,南营无论如何都更易撤走。
但即便如此,慌张离乱的情绪也如病毒一般从北边迅速扩散开来。
一路踏过冷雨,借着凌统的身份很快赶至南营中/央。
吕蒙站在一块巨岩之上,声如洪钟亲自指挥大军调动。
孙权则立于数人之中,持鞭立马拿捏着最终的决策。
隔了攒动的人头,他脸上的表情已模糊不清,唯能见冷雨顺着那修狭的眉骨淌下,一滴一滴砸进血痕斑斑的铠甲上头。
李隐舟将凌统交给蒋钦一行人,拨开人群、拣了个高处,一面回首遥看张辽的军队逼直何处,一面竖耳听孙权身边切槽的声音。
也无非是两种意见,蒋钦等人认为败势已无可挽救,唯有弃车保帅快速南撤,尽可能保全主力部队;另一部分人则觉得吴军毕竟占了人数的优势,尚有条件迎击血战,不然会令军心一再涣散。
唯一相同的是,他们都认为不管是快速撤离还是英勇迎战,都不免会折兵损将、血流成河,两害相权取其轻,唯有选痛得轻一些的办法。
孙权眉目被冷雨沾湿,瞳孔在急切而仓促的争执中骤然缩紧。
他竟已沦落到要选择哪一种战败的方式、选择哪一种牺牲去保全他自己的苟且偷生么?
哗!——
水珠滚滚散开。
接着便是闷生生一声鼓响颤动不绝。
李隐舟被这声音震了一震,回头便见军鼓上赫然留着狰狞五道血色指痕,在雨水的冲刷下洇出淡淡绯色的纹路。
鼎沸的人声霎时一静。
孙权眼角抑制不住地抽动着,终是按下满腔戾气,以一种静如死水的声音道:“先听子明的。”
此话一出,连吕蒙都停下了呐喊之势。
主公行事素来狠厉果决,即便当年逆着众望答应周瑜迎战曹军,也是他亲自、亲口做的决策。数年以来连位高权重的周瑜、鲁肃都未曾试过忤逆他的意思,而今竟把这样的决策交给了自己?
对自己的信任固是一层,然更深的恐怕还是主公对他自身的怀疑。
为人上者,脚下立着千千万万的丰碑,每块上头都溅着淋漓不尽的鲜血,躺着枯为万骨的尸首。踏过尸山血河,谁又能敢保永远不错一步、不悔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