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然,远远的,开始有人声骚动起来,有宫人激动地叫喊着,
??“快看天上!”
??“神迹!是神迹!”
??他睁开眼睛再复望向天空,原本晦涩不明的天空一片明亮紫红,仙鹤飞舞,偶尔低低地压过天空,如同蓬莱仙境。
??上一世刊心刻骨的奇景再现,李元悯瞬间红了眼睛。
??兽房内的凶兽齐齐暗了嘶鸣,似被此等景象感化,静静于原地候着,仰望上空。
??世间好似突然安静了。
??初武廿一年的小寒天,钟粹宫上方紫色祥云环绕,仙鹤飞舞,明德帝大喜,视为吉兆,命礼部拟呈,太庙祈告,后大封前朝后宫。
??***
??因着吉兆之事,宫中热闹了好几日。
??然而一切的热闹皆不关乎西殿的。
??外头飘起了小雪,落在地上化为湿漉漉的痕迹,西殿院内的杂草早已枯黄,待西风一吹,摇摇曳曳的,露出几分衰败的模样。
??李元悯望着庭院的雪水发愣,心里不免几分忧虑。
??“殿下忧心什么?”
??李元悯回过神来,勉力一笑,“昨日还是日头顶着天的模样,今日便下起了雪,也不知……多少人该受冻了。”
??“毕竟入冬了,气候反复也是常事。”
??贺云逸不动声色观察着他,这段时日以来,他的气色好转了不少,只身量依旧孱弱,叫他不由得揪心。
??时下,他穿着一身锦鼠灰对襟袄,织锦腰带,虽非名贵料子,倒比先前见得好多了,听说是王贵妃怜他凄苦,特令内务府侍官送了些过冬用物过来。
??连殿内的铜炉也添了不少生碳。
??到底为他高兴:“幸得贵妃娘娘照顾一二,你的好日子总算到了。”
??李元悯笑笑不语。
??“既是来了,便给你诊诊脉。”
??未等对方反应过来,拿住他手腕,双指搭在他的脉上,半晌,贺云逸展颜一笑。
??“好在那固本培元膏有几分效用,这脉象倒比前几次好得多了。”
??李元悯神色一动:“那固本培元膏……待伤弱者是好的罢?”
??“那是自然,固本培元,补虚养气是极好的,”贺云逸难得有几分自得,“我们贺家的固本培元膏可是立身之本,自然不是旁的物事可比。”
??李元悯若有所思地婆娑着手中那个雕刻着繁复花纹的药盒。
??贺云逸知他一向谨小慎微,轻易不受恩,只宽慰道:“不过是些寻常补药熬制,只制法是麻烦了些,可也不算什么金贵之物,你安心用着便是。”
??他又从医箱里拿出几盒膏药,推至李元悯面前,
??“这几盒是新制的,我特特调了些冬蜜,入口容易些。”
??李元悯这次倒不再推辞,颊边浮起微笑,只收了下来,正待再说什么,外头一声通传,进来了个面若圆盘、身着绯兰宫装的高等宫女。
??“三殿下,王贵妃请你过去钟粹宫一趟,尝一尝新进的香茶。”
??这是钟粹宫的大宫女青荷,仆从主变,这段时日王贵妃待李元悯的另眼相看,也令她对眼前之人多了几分恭敬。
??李元悯悄无声息叹了口气,站了起来。
??“难为娘娘记挂,只我的咳疾未愈,怕过了病气给娘娘,这便不去了。”
??“这……”青荷面上犹豫。
??李元悯揖了下身子,“劳烦姑姑回禀娘娘一声,待日后痊愈,元悯定当前去请罪请安。”
??青荷知此行又是无果,唯有福了福,道了些吉祥话便退了出去。
??“你咳疾未愈么?”贺云逸忙问。
??李元悯轻笑了声:“只找个由头不去罢了。”
??毕竟久浸宫闱,贺云逸不由替他打算:“虽说殿下素来不喜逢迎,然而贵妃毕竟是后宫中馈,往后……切不可一味推脱。”
??李元悯自是不会与他解释,只笑了笑:“我记下了。”
??此次出来,贺云逸是找了别的由头的,眼见坐得也久了,怕父亲起疑,便背上了行医箱站了起来,低声道:
??“也不早了,我得回太医院了。”
??李元悯点点头,跟着站了起来,他迟疑了半晌,随意似得:“我如今身子已大好,往后贺太医不必专程过来诊脉了,这西殿……。”
??他顿了顿:“往后如若不适,我自会去请。”
??贺云逸心间一痛,心道,他岂能请的动,又有哪个太医愿意过来?恐怕这十几年的病痛他皆是硬生生扛过来的,他是清楚他的底子的,本就先天不足,这些年也耗得差不多了,如若再不养着,寿数恐难长久。
??“也不是专程过来,有路过顺道而已。”
??望着他眼里的一汪水秀柔和,贺云逸心下酸楚,他怎会不知他担心自己不祥的名头累及他,当下并不点破,只跟着笑了笑。
??他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不由分说往他手上塞了一个玉佩:“往后若有要事,送这个去交给药局小倌,我便会过来,殿下可千万别自己扛着。”
??“嗯。”
??李元悯点点头,珍重地收在怀里,微微一笑:“我记下了。”
??贺云逸心间不舍,却只能就此离去。
??***
??奢华靡丽的钟萃宫内香雾环绕。
??王朝鸾倚着贵妃榻,眼睛半阖着,李元朗正给她悉心揉按着太阳穴。
??“往后待西殿那位客气点。”懒洋洋的声音随口吩咐道。
??“……是。”
??李元朗毕恭毕敬,心间却是一片惊涛骇浪,他怎知才过了几日,王朝鸾待西殿那位的态度居然天差地别来,念起那日连廊李元悯对自己说的话,他心内一片惊骇,吞了吞口水:“母妃放心,前些年是孩儿不懂事,这些日孩儿已自省多次,往后定当与三殿下兄友弟恭,不教母妃挂心。”
??“兄友弟恭……”王朝鸾嘲讽似得一笑。
??自小寒天紫霞仙鹤神迹出现,那贱妇子便各般托辞不肯往这边来了,倒是拿捏得一副好姿态,偏生他有几分神神鬼鬼的本事,如今自不能对他如何,只能各般想法子拉拢他过来。
??这些天,她派了不下几路密探摸探李元悯这些年的行踪轨迹,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
??想起那日傍晚漫天的紫霞仙鹤,世人皆视为大吉兆,却令她浑身发冷、惊惧。
??这一切竟被那贱妇子言中,那么浙西饿鬼……却是容不得她不信了。
??正心烦意乱思索着,青荷从外头进来了,她面带几分难色,王朝鸾眼中厉色一起,啪的一下摔碎了手中的玉盏!
??“他这次又拿什么做借口?!”
??青荷不敢耽搁,依样画葫芦回了,王朝鸾面上铁青。
??半晌,露出一个艳丽狰狞的笑容来,
??“好,本宫好歹算他的半个母妃,儿子病了,我岂能不去关切关切,来人!摆驾西殿!”
第8章
??待外头熙熙攘攘的脚步声响起,李元悯揉了揉眉头,暗叹,这才三日,她便坐不住了。
??轻吁了口气,站了起来,未及出门口迎接,便见王贵妃的仪仗在一众太侍宫女的簇拥下,风风火火朝殿门来。
??李元悯垂下眼眸,抖了抖下摆,稽首拜道:“恭迎娘娘大驾。”
??“不必多礼!”王朝鸾面上带着和悦的笑容,忙踏下步撵,作势扶住他,“又非外头,大可不必守着这些繁文缛节。”
??她托着李元悯的手臂,面上露着关切,上上下下打量着,
??“叫人唤了几次,总是不见你来,着实叫本宫忧心,好在看这气色该是无甚大碍了。”
??李元悯露出感激的神情,“多谢娘娘关心,元悯已经大好。”
??话音未落,王朝鸾瞬间带了几分责备:“你这孩子,既是大好,怎么本宫三催四请都不过去,亏得本宫处处念着你,见那新进的雪峰玉品相极好,仔细给你留着,这可不,还得专程过来请你,你打听打听,便是元朗也无这般待遇了。”
??李元朗在身后一躬,面上的笑颇为勉强。
??满意地见到李元悯面上的受宠若惊,王朝鸾嘴角一勾,轻掣住他的肘,
??“走罢,趁着新鲜。”
??李元悯并未上前,他垂着脑袋,支支吾吾的,面上似有纠结,未等王朝鸾发问,蓦地一下跪了下去,
??“娘娘!元悯有罪!”
??王朝鸾亲厚的戏码还未全,倒被他唬了一跳,
??“你何罪之有?”
??李元悯伏着单薄的身体,脑袋愈发低垂:“元悯隐瞒了娘娘,请娘娘责罚!”
??王朝鸾见他语调骇怖,心间惊疑不定,忍下了破口大骂的冲动,只扶起他,
??“本宫怎么会责罚你,你可是帮了本宫大忙。”
??李元悯摇了摇头,语调艰难:“……我又做梦了。”
??“什么?!”王朝鸾脸色大变,念起上次他说的百万浙西饿鬼,终究是保持不了淡定,“你快说,一五一十全说出来!”
??好歹还保有几分理智,她顿了顿,眼锋一扫,朝身后一记狠厉眼神,“你们都退下!”
??“是!”李元朗瞧了一眼对面的人,眼中滚涌着不明的暗潮,他朝着身后一挥手,众人齐齐退了出去。
??荒芜的西殿内仅剩二人,王朝鸾压下心头的滔天巨浪,深深吸了一口气:“说。”
??李元悯露出挣扎神色,嗫嚅:“其实娘娘的饿鬼之难并未全解……”
??“你说什么?!”王朝鸾陡然拔高了声音,她踉跄着后退一步,背上霎时出了一层冷汗,又抓住他的手腕,指尖几乎掐进他的肉里。
??“你不是说那些紫霞,那些劳什子仙鹤可帮本宫解饿鬼之厄?!”
??腕上刺痛,教李元悯不由得皱眉,他深吸了口气:“原是元悯该死,不该托大!”
??“胡说!”王朝鸾声音尖利起来,“神迹已现,怎敌不过那些饿鬼!”
??李元悯摇头道:“若是几十饿鬼自是可敌,然此次饿鬼众多,源源不绝自浙西来,饶是蓬莱仙鹤,也难敌这万千戾气……娘娘,是元悯无能!”
??王朝鸾再也装不出高高在上的模样,她脸色苍白,浑身发颤,指着李元悯切齿道:“你胆敢信口开河!你胆敢!本宫若是有事,定当拿你陪葬!”
??李元悯沉默,额头紧紧贴在地面上,半晌,似自言自语:
??“万事皆有因果,可元悯一直参不透为何那般多饿鬼皆从浙西来,按说浙西乃富庶之地,怎会鬼魅横行……元悯着实不明个中因缘……”
??这番话如石破天惊,令王朝鸾浑身一震:“是了,这贱妇子久居后宫,耳目闭塞,怎会知晓今年初夏浙西洪水肆虐、流民千里之事,这些饿鬼如何来的他自是不知晓——亏得今日走了这么一趟。”
??利目一转,暗忖:“父亲苦秀才出身,眼界着实狭小,做事又太不留余地,早便劝过他,这赈灾官银如何能尽数吞下,如今倒是报应在本宫的头上了!”
??诸般念头往心间过了一遭,当下有了打算,只平稳了呼吸,闭了闭目,再睁眼时已复清明:
??“此事也不怪你,你起来吧。”
??她嘴角又带了和悦的笑:“方才是本宫情急失态了,可千万别怨怪本宫。”
??李元悯谦卑道:“儿臣岂敢,原本便是元悯无能,娘娘怪罪的是。”
??“罢了,此事就此而止,”她瞧了瞧四周,凑近了些,带了几分慎重:“这梦境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莫要与第三人道,可千万记住了。”
??“元悯谨记。”
??王朝鸾展颜,拍了拍他的手:“好了,这天冷,莫在院中久站,仔细受了风,回去罢。”
??话毕,再不多待,只速速往外走去,未及钟粹宫便迫不及待差人往国丈处递口信,命他进宫商议要事。
??雪花渐渐地大了。
??李元悯原地站立半晌,瞧着她匆匆离去的身影,嘴角轻轻一勾。
??他随手掸去落在肩膀的几片雪花,往回走去。
??***
??再过两日便是秋选,京城面里宁静,其下暗流愈盛。
??这日有雪,虽入冬不久,已是第五场雪了。
??夜色下,大地埋没在一片白茫茫的暗哑中,寒冷寂静,兽房外,两名侍卫缩着脖子百无聊赖地凑在一块儿喝酒唠嗑,打发漫漫长夜。
??湿冷昏暗的兽房内,猛兽们大多都睡下了,少部分醒着的也只是无聊地甩着尾巴,对眼前来来去去的人也无最初的警惕。
??一身宫女装扮的李元悯将草堆上略为清爽的干草搬到最里去,往来没几趟额上便已出了薄薄的汗,时辰有限,他不敢耽搁,只轻喘着,将猊烈身下的干草换了一批。
??笼中的少年体魄非常人可比,这才几日,伤势已大好,可坐立无虞,然他只一言不发,背着他坐着。
??忙活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终于将笼中的干草换成新的了,李元悯擦了擦汗,这才绕到他身边靠着栅栏坐下。
??猊烈身上衣着单薄,但看上去肢体舒展,并不畏寒,李元悯放心不少。
??“并非我言而无信,只突发了些事情耽搁了。”
??如今他已成为钟粹宫的座上宾,王朝鸾已是惊弓之鸟,时不时便会召他过去问询,唯恐他又做了什么梦兆。原本便说好午时过来的,可刚出门,青荷便来请他了,这一去,便被留下用了晚膳,待脱了身夜色已是深沉了。
??他看着身上略为陈旧的宫装,叹了口气,谁教西殿仅秋蝉冬月两个宫女,倘若有个太侍也好,他也不用作这般滑稽的宫女打扮了。
??猊烈没有理会他,神情漠然,只盘腿坐着,手上揪着根干草,置于指间搓揉着。
??李元悯心知他正生着闷气,又无法与他说自己爽约的缘故,只伸出手,叹着气,像上辈子那般轻轻拍着他的背部,如同对待一个孩子一般。
??猊烈呼吸一滞,眼中颇为几分羞恼,蓦地,他眼神一变,警觉地朝后一看,一把扯过眼前人,推到笼边厚厚的干草堆处,李元悯立马意识到有人往这边来了,他缩了身子,一掀干草,隐身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