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并不称呼他的名字,开口闭口只以质子相称,而且特意强调了“助/兴”二字,明显是故意想当面折辱对方。但这质子虽年幼,却喜怒不形于色,闻言右手握拳放在左胸前,微微朝皇帝欠了欠身,而后执起玉箫便开始吹奏。
那萧声在殿中响起,起初有些喑哑低沉,带着几分晦暗不明的阴郁之气,不久后旋律渐渐激昂,竟多了几分杀伐之意。楚沉透过那面具看向尧国质子,便见对方目光淡然,竟寻不到萧声中透出的那股戾气。
随着一声高昂的尖利曲调,萧声戛然而止。
质子收起玉箫,又朝皇帝行了个礼。
“呵呵。”皇帝看向诸位皇子问道:“质子的曲子吹完了,你们几个有没有听出什么所以然来?太子,你是大楚国的储君,你先来说。”
“是。”太子起身朝皇帝行了个礼,开口道:“儿臣觉得这萧声有些萧瑟之意,并不适合这上元佳节的气氛,所以听来觉得索然无味。”
皇帝点了点头,对太子的回答似乎很满意。
“你们几个以为如何?”皇帝又看向其他皇子。
大皇子和二皇子都是聪明人,一个说自己不通音律,一个说太子所言极是。
“儿臣觉得,不如让质子再吹奏一曲。”四皇子开口道。
“四哥说的对,既然是助兴,便让他吹个喜庆一些的。”五皇子也开口道。
皇帝闻言挑了挑眉,嘴角带着几分笑意看向尧国质子,开口问道:“质子可听明白了?”
质子闻言朝皇帝行了个礼,执起玉箫放到唇边,又开始吹奏。
萧声响起,呜呜咽咽,莫说是喜庆了,倒像在办丧事。
殿内氛围骤然便冷了下来,皇帝面色一凛,伸手便拂落了桌上的茶盏。”放肆!”皇帝怒喝道。
殿内众人见皇帝发怒,纷纷起身跪倒了一片。
楚沉趁机看向质子,见对方苍白的唇角竟闪过了一丝笑意。
皇帝觉察到了楚沉的视线,目光落在楚沉身上,冷声问道:“皇儿,今日质子扰了宫宴的雅兴,你觉得朕该如何罚他才好?
他话音一落,众人的目光顿时落在了楚沉身上。楚沉手心冷汗直冒,心道这种得罪人的事情,怎么莫名奇妙落到了自己头上?但此刻皇帝正在气头上,他无论怎么回答,都难保皇帝会满意,而且一定会得罪质子。
楚沉见这少年虽在异国长大,却难得仍有一身风骨,丝毫不见卑微怯懦,心中不免有几分欣赏,实在不忍心让他在今日受到什么过重的责罚。
“怎么?你不说话,是觉得朕不该罚他?”皇帝问道。
楚沉忙朝皇帝告罪道:“儿臣觉得,该罚,且该重重的罚。”
他此言一出,皇帝面色缓和了不少,问道:“那你觉得该如何重重的罚?”
“儿臣觉得……该让礼部的人找几个乐官,日夜不停的在质子面前吹奏喜庆的曲子,直到质子学会为止。”
楚沉话音一落,皇帝不由放声大笑,殿内众人也纷纷跟着一起笑。
这招真是太幼稚了,可也的确够损的。
“便依着六殿下所言,请质子先听个七天七夜的曲子吧。”皇帝开口道。
礼部的人闻言忙应是,而后便有侍卫带走了质子。
临走前质子朝楚沉的方向看了一眼,楚沉并未看清他的目光,却觉得后勃颈子不由一凉。楚沉心想,我这可是好心帮你,办法虽然损了些,但总比被打一顿强吧?你可别记我的仇!
事情被楚沉这么一搅和,方才殿内的气氛已然缓和了不少。礼部又安排了些歌舞表演,众人吃吃喝喝好不热闹,倒像是已经将方才的插曲都忘了。
宴席到了最后,贵妃见皇帝似乎很高兴,便主动提起了五皇子的婚事。五皇子比楚沉还要大上半岁,如今已经到了弱冠之年,讨论婚事倒也并不突兀。
但楚沉一听却有些急了,这五皇子若是成了亲,他不就成了当朝唯一未婚的皇子了吗?这贵妃看着跋扈莽撞,没想到做事儿可真够缜密的,“太子,贵妃所提之事,你有什么看法?”皇帝转头问太子道。
太子笑了笑开口道:“儿臣十九岁的时候便已经与太子妃成婚了,像五弟这般大的时候,孩子都有了。”
“太子所言极是。”贵妃附和道。
“儿臣觉得五弟和六弟年纪相当,都到了该议亲的时候了。”太子开口道。
楚沉原本还有些担心五皇子成了亲,自己便成了和亲的唯一目标,如今听到太子这么说,不由心生感激。虽然皇帝的意思是不打算和亲,但局势瞬息万变,楚沉不得不提前做好防备。
如果他成了亲,那和亲一事便再也不用担心了。
“六皇子还年幼,心性都未定,议亲之事未免过早了些吧?”贵妃开口道。
“贵妃娘娘多虑了。”楚沉忙开口道:“昨日五哥还说,见我身边一直没有人伺候太过孤单,所以特意拉着我去画舫喝酒呢。若是我早日成了家,倒也省的五哥日日记挂我孤单。”
五皇子见他旧事重提,面上显出了几分尴尬。皇帝目光在贵妃和五皇子身上转悠了一圈,开口道:“老五和老六的婚事,确实都该考虑了。皇后也可帮着朕分分忧,看看朝廷亲贵中有没有与两位皇儿般配的适龄男女。”
“是,臣妾都记下了。”皇后开口道。
贵妃见事情已经如此,也不敢再说什么,只愤愤地瞥了楚沉一眼。
楚沉不以为意,心道许你为你儿子打算前程,还不许我为自己谋谋生路了?
今日之事,贵妃气得够呛,散了席之后就揪着五皇子骂了一顿。
五皇子本就懦弱,被贵妃磋磨惯了,只默默听着,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你瞅瞅你这副样子,也难怪你父皇看不上你。”贵妃恨铁不成钢的道:“我让你去办这么点事情,你非但没办成,还引起了太子的注意。你再看看那个楚沉,原本你父皇正眼都不看他一下,今日宫宴上三言两语就哄得你父皇眉开眼笑,还送了那尧国质子一个人情,你怎么就不知道学着点?”
五皇子嘟囔道:“儿臣倒是想学啊,这不正打算跟六弟搞好关系吗?可是你非让我给他下药,这回倒好,六弟都不理我了!”
“下药!你还敢提下药!”贵妃伸手在他身上拧了一把,疼得五皇子吱哇乱叫,“让你下个药,人家一点事儿没有,你自己倒是喝了不少,折腾得整个府里的姬妾都不得安宁!”
五皇子脸一红,开口道:“母妃,你能不能不要在我府里安插眼线了?怎么我房中之事这帮人也要朝你说三道四的?”
“幸亏我派人盯着你呢,前几日你着人偷偷弄到府里的两个男妾,我已经让你四哥派人弄走了。”贵妃厉声道:“这个风口浪尖上,你还敢沾染男子,就不怕给你父皇知道了,把你送去给尧国蛮子和亲?”
“父皇都说了,尧国乃是咱们大楚的手下败将,不会同意和亲一事。”五皇子苦着脸道:“而且那两个男宠,是儿臣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又听话又懂事,母妃你为何……
“啪!”贵妃气得一个耳刮子打在五皇子脸上。
五皇子瘪了瘪嘴,不敢吱声了。
贵妃一脸气闷,只恨自己生了这么个不长脑子的儿子,身在皇室中,却毫无危机意识。
尧国若当真没有底气,怎会贸然提出和亲的要求?
若皇帝不将尧国放在眼里,今日何以那般折辱尧国质子?
偏偏她这个傻儿子,一听说不用和亲便以为自己高枕无忧了。
却不知大楚国运渐衰,迟早人人自危……
贵妃这消息不知从何而来,却并非杜撰。
几日前与大楚交战的沧绥的确吃了败仗,不过沧绥只是假意落败,时隔几日后,他们便趁着大楚洋洋自得之时,进行了反击,这次大楚吃了大亏。
战报在宫宴后的第五天到了京城,皇帝看后气得险些晕厥。
“尧国竟然和沧绥结盟了?”皇帝恨恨地道。
“是,他们结盟的唯一条件,便是将宁安公主献给尧国的大将军为妻。”兵部尚书开口道。
宁安公主七年前被和亲嫁到了沧绥,没想到竟被沧绥作为交换,直接送给了尧国大将军为妻。这对民风开放的沧绥和尧国来说,或许很常见,无论是女子还是男子,改嫁都是常事。但对大楚来说,无异于是一个极大的羞辱,宛如在皇帝的心口揭开了一道陈年老疤。
“岂有此理!”皇帝抬手扫落书案上的东西,怒道:“来人,将尧国质子拉出去,当街砍了,把他的尸首挂在城门上!”
“陛下三思!”兵部尚书道:“宁安公主如今在尧国,若陛下杀了质子,公主必死无疑。”
皇帝闻言深吸了口气,目光中略过一丝寒意。
他勉强压下心底的怒气,开口道:“尧国让朕的女儿去伺候他们的大将军,那朕便让他的儿子,去伺候朕的儿子,而且是去做最低/贱连身份都没有的男/宠!”
第六章
沧绥和尧国结盟的消息,很快让朝堂陷入了阴霾中。
宁安公主被沧绥作为“礼物”送给尧国的事情,自然也瞒不住。
楚沉对原主那个姐姐没有任何的感情,倒也不如何担心对方的命运。但他听到宁安公主的消息时,想到后宫里那个和自己母亲有些相像的容妃,还是不由生出了几分恻隐。
宁安公主是容妃的第一个孩子,十七岁被送往沧绥,至今未再见过面。
没想到公主七年来唯一的消息,竟然是被夫家送了人……
尤其大楚一直传闻尧国人粗鲁野蛮,公主到了尧国,想来凶多吉少。
大概是想到自己也险些成了和亲的对象,楚沉对这个宁安公主便又多了几分同情。
“我给你缝了一身新袍子,待你大婚之后再穿。”容妃拿了一件用红线绣了暗纹的袍子给楚沉试了试,开口道:“你平日里穿的太素净了些,婚后总要喜庆喜庆才好。”
楚沉今日进宫本是想安慰容妃,但容妃一见了他便忙忙碌碌,倒像是浑不在意一般。只可惜她微红的眼睛还是出卖了自己,想来在楚沉过来之前刚哭过一场。
“你既喜欢男子,皇后想必会给你寻一位朝臣家的公子结亲,如今尚不知他身份,但我想着也给他缝一套新衣。就先依着你的尺寸来,回头不合适再改。”容妃道。
“嗯,都依母妃。”楚沉开口道。
容妃闻言笑了笑,拉着楚沉坐下,又道:“我听宫人们说,尧国那质子被关在司乐坊后头的偏厅里,足足听了七日的唢呐,吵得司乐坊的人都不得安生。说起来,这主意可还是你出的。”
这质子估计被折磨的够呛,就算不聋听力大概短时间内也得受点损伤。
楚沉一边觉得对方可怜,一边又觉得那场面有点好笑……
“母妃放心,我进宫的时候路过司乐坊旁边的小路,倒是没听到动静,想必质子今日已经被放走了。”楚沉道。
皇帝将尧国质子送给自己的儿子做男宠,此举不过是为了泄愤,可他理智尚存,不敢在这个时候明目张胆的挑衅尧国和沧绥的联盟,所以并未放出这个消息。朝中之人以及众皇子,都不知道皇帝的这个打算,楚沉自然也不会知道。
容妃闻言点了点头,面色略有些欣慰。
想来她是念及自己远在异国的女儿,对这位境遇相似的质子生出了几分同情。
“母妃很想念她吧?”楚沉突然开口道。
容妃闻言一怔,正在煮茶的手偏了几分准头,不慎将滚烫的茶水倒了出来。楚沉伸手帮忙,手腕被茶水溅湿了一块,容妃忙慌乱地帮他擦拭衣袖。
楚沉的衣袖被挽起,露出白皙的手腕,这时他眼睛一花,便见手腕上隐隐出现了一条细细地“红线”,那“红线”自手腕处蜿蜒而上,到了手肘处便消失不见。
“母妃可看到了?”楚沉开口问道。
容妃闻言一愣,开口道:“什么?”
“没什么……”楚沉将衣袖挽到手肘之上,反复地查看了许久,再也没见到那条“红线”的踪影,他几乎忍不住要怀疑是自己的错觉。
“我帮你拿一件干净衣服换上。”容妃说罢起身去了内室。
楚沉一脸茫然,伸手拿过茶壶倒了些热茶出来,然后将茶水泼在自己手腕上,别的东西倒是没有出现,但楚沉手腕顿时被烫得红了一片。
“怎么红的这么厉害?”容妃拿了衣服出来,一见楚沉手腕红了一片,顿时有些心疼。楚沉怕吓着她,开口安慰道:“母妃别担心,我这便去一趟太医院,让太医们瞧瞧,没什么大事。”
楚沉换了衣服从明月居出来,便径直去了太医院。
可邪门的是,好几位太医轮流为他诊了脉,都没有觉察出异样。
而任凭楚沉又烫又烤的,那“红线”却再也没出现过。
倒是太医们都以为楚沉疯了,最后给他开了些安神的药,还有烫伤膏。
楚沉起先十分确信自己看到了那东西,可后来被太医们诊治了一番,又觉得自己可能真是眼花了,否则大楚国最好的这些医生,不可能诊不出来。念及此,他稍稍心安了些,暂时将此事抛到了脑后。
出了皇宫,重阳正在门口等着他。
楚沉一见他面上带着几分意味深长的笑意,不由有些好奇。
“你这是捡到银子了?还是做梦娶媳妇儿了?”楚沉朝重阳揶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