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记忆很特别,他们没有清晰的画面,只有一些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
就像他第一次带上赵恒的银质面具一样,脑子里不停地有人在叫他,他们都叫他:“鹿鸣山。”
四周的光亮渐渐变成了橙黄色,应该是日落西山了,空气里到处都能闻到山间田野独有的香气,还有时不时飘来的饭香。
脑袋从疼痛到酸胀,他呼出口气,感觉自己好了不少。
一旁牵着中年男子的孩子,抬起头担忧地看着被背着的孔翔宇,眼睛酸涩地说道:“冯叔叔,哥哥不会有事吧?”
男子抬手揉了几下孩子的头顶,道:“没事儿,你哥都十六岁了,男孩子打打闹闹很正常。”
孔翔宇的内心平静了不少,他低头看了眼身下那道模糊的小身影。那是鹿鸣山的弟弟,叫鹿桥水,今年六岁。
他抱着男子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几分,睁着双眼看向那颗模糊的后脑勺,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他竟不知,会在这种情况下遇到活着时候的冯池。
他记得魏泽曾跟他说过,冯池乃是福泽县的鬼武,生前也是个大将军。不过在鹿鸣山的记忆里,如今的冯池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山野莽夫。
身强体壮,空有一身好本事却不得章法。
鹿鸣山有个娘,温婉贤惠,让他兴奋的是,这个娘与他孔翔宇的生母同名同姓,都叫白蓉。
只可惜鹿鸣山天生就是个半瞎,从生下来起就从未见过自己的亲娘长什么模样。
鹿鸣山的亲爹早几年就没了,大概是他娘生下小水后没两年,记忆中与冯池是拜把子的好兄弟。
为了能让他们母子过上好日子便去参了军,只可惜没等来丰功伟绩却只等来了一封死前的诀别书信。
信中他爹将他们母子三个托付给了冯池,于是冯池就这么成了他们名义上的干爹。平时对他们也是诸多照顾,但毕竟冯池是个单身汉,与一个寡妇日日相伴难免会遭人口舌。
冯池便想,与其如此,倒不如干脆把他娘娶了,也省的乡亲们闲言碎语说得太难听。
可他娘却怎么也不肯答应,说这么做就是在害冯池。之后两人就这么一直僵持着,谁也没在进一步,当然也没在退一步。
冯池走了一阵将他放下,随后便听到一个妇人焦急的声音从屋里出来。那妇人看到孔翔宇一身的伤,急道:“小山这是怎么了?是不是那几个小崽子又欺负你了?”
孔翔宇站在原地,鼻头一酸,这个声音,这个身影。他忽然展臂一把将妇人抱进怀里,哽咽道:“娘——我好想你……”
他娘愣怔片刻,似乎有些惊讶,好一阵才抬手摸了摸他的头,温和道:“多大个人了,怎么还哭鼻子,别让你冯叔叔看笑话。”
孔翔宇浑身都在发颤,这是他娘,这就是他娘!
一旁的小水见哥哥撒娇,忽然也憋了憋嘴,一下扑进白蓉的怀里,学着孔翔宇的话呜咽道:“娘……小水也想你……”
白蓉显然没想到,两儿子一回来居然会闹这一出。又是心疼,又是不好意思的对冯池道:“让你看笑话了。”
冯池笑道:“哪里的话。呦,我好像闻着肉香了,今儿个开荤啊?”
白蓉笑道:“你鼻子可真灵,我把两块刚织好的布卖了,正好能买块腊肉。”
冯池搓了搓手:“那可真是有口福了。”
“快进来吧,别老站着。”说罢,给抱着她的两儿子背上一人拍了一巴掌,佯装生气道:“赶紧把眼泪擦了进去吃饭,丢人。”
孔翔宇抹了把眼泪,哭得鼻涕都下来了,他嗤笑着看向母亲的脸,虽然看不清却是满心满眼的高兴。
他伸手瞎摸了一阵,被冯池一把牵住手臂带着进了屋子。
白蓉没好气道:“你冯叔叔给你削的盲杖呢?”
孔翔宇摸索着在桌边坐下,委屈道:“折了,是姓王的那崽子干的。”
白蓉一筷子打他头上,骂道:“你就不能多护着点,你冯叔好不容易去找的木头,你当家里钱多啊。”
冯池接过白蓉给的碗筷,笑着摆手道:“你别骂他,不就一木头山上多得是,明儿一早冯叔在给你削根更好的。”
孔翔宇低头巴拉了几口饭,满脸地高兴,想当初他娘也是这么用筷子敲他头的。
“你别老惯着他,看把这孩子宠的。”
嘴上这么说着,可看孔翔宇的那一身乌青又免不了一阵心疼,转身去厨房里盛了碗糖水出来递给他。
嘴硬心软地说道:“下回那群崽子在欺负,你要么就打回去,要么就跑,别老傻站着让人白欺负。赶紧把糖水喝了,好不容易讨来的白糖。”
孔翔宇满心欢喜地接过,手掌正好碰到了他娘端着碗的拇指,拇指上凹凸有致,是一道月牙形的疤。
他接碗的手不禁一顿,这道疤,他记得万祈国的掌柜说过,万祈国少主母亲的手上也有这样的一道。当初在万祈国幻境中的少年也曾与他说过,他母亲的拇指上,有一道月牙形的疤。
他记得那少主长着两颗虎牙,孔翔宇着急忙慌地摸了摸自己的牙,随后不禁松了口气。
他小心翼翼地跟他娘确认道:“娘,我们……住在哪儿啊?”
白蓉没好气地往他脑门儿上轻拍了一巴掌,道:“这孩子怎么竟说胡话,自然是宁康啊。”
“宁康……”他低喃一阵。
竟是又来了宁康!是玉扇带他来的?直到现在他渐渐缓过劲儿来,鹿鸣山……三百年前!!??
作者有话说:开新副本啦!
我要提前给大家打个预防针,鹿鸣山副本里,孔翔宇跟魏泽的互动会非常少,但不代表魏泽不存在。
PS:鹿鸣山是个半瞎,用我们现在的话理解,就是个天生的高度近视!
第60章
他怎么到了三百年前,成了鹿鸣山?
白蓉用筷子敲了敲他的碗:“吃饭啊,发什么楞。”
“哦,好!”
孔翔宇迅速巴拉了几口,嘴里的米饭坚硬粗糙,跟他当小公子时吃的东西绝对是天差地别。不过好歹是他娘做的,怎么吃都香!
他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自己掉进河里的身体,也不知道那个黑影会对他做什么!要是把他千刀万剐了他还能回去吗?
还有魏泽……
一想到魏泽他就想抽自己,这会儿肯定得急死了!
吃完饭冯池便要走,顺手给他们留了一袋碎银。他娘跟冯池在门口推搡了好一阵,最终还是收下了。
白蓉从厨房的角落里拿出瓶药酒,还去鸡窝里掏了个鸡蛋,煮熟后给孔翔宇身上的淤青轻揉着。
孔翔宇嘴里嚷着疼,心里乐开了花,他究竟有多久没被娘这么疼过了。笑着趴在娘的腿上,撒娇道:“娘……我疼……疼死了!”
白蓉没好气的往他背上来了一巴掌,骂道:“活该!让你离那群崽子远一点怎么就不听呢!”
孔翔宇委屈道:“是他们先来惹我的,我又跑不快……”
白蓉翻开他的领子看了看,心疼得骂道:“真是一帮有爹生没娘养的,见天儿的就会欺负人。哪有人打架掐脖子的,真要掐死了娘非跟他们拼命去。”
孔翔宇笑了一阵,趴在他娘腿上翻了个面,正好瞧见一个模糊的小身影从里屋里出来。人影耸动,听声音像是要拿桌上的什么东西。
他道:“小水你干嘛呢?”
鹿桥水爬到凳子上,捧着孔翔宇喝剩一半的糖水一口气干了,喝完后还舔了舔嘴角:“娘,还有没有了?”
白蓉看着小儿子,笑道:“没了,拢共就那么点白糖。”
鹿桥水听后撅着小嘴有些失望,白蓉举了举手里的热鸡蛋:“一会儿等你哥用完了,就给你吃。”
“好。”鹿桥水点点头。
他巴拉一阵从凳子上下来,走到孔翔宇身侧,一会儿戳戳孔翔宇的肚子,一会儿又扯扯孔翔宇的脸。
孔翔宇伸手把小水抱怀里,往这孩子的腰里掐了两把,顿时把孩子逗得咯咯直笑。
他不禁想,其实一家人能这般幸福地生活在一块儿挺好,什么荣华富贵都只是虚影。
第二日一早天还未亮,冯池就一身青草气的从屋外进来,手里抱着十几根结实的木棍。从屋子里拿了把削木头的刀,便又去了院子里给孔翔宇敲敲打打地做盲杖。
孔翔宇在炕上翻了个身,睡惯了高床暖枕的他此刻觉得整片脊背都硌得慌。干脆坐起身,给睡在边上的小水盖好被子。
睁眼下床的那一刻他还有些没习惯,一脚踩空从炕上滚了下去,发出好大一阵动静。
白蓉跟冯池听到声音急急忙忙地进来。
孔翔宇摸索一阵扶着边上粗糙的泥墙站起身,膝盖着地摔破了点儿皮,倒也没什么大碍。
白蓉正在做早饭,身上围了条围裙带着一身饭香。赶忙上前拍了拍孔翔宇衣服上的尘土,责怪道:“怎么这么不小心,下个床都不会了?”
冯池手里拿了根才做一半的盲杖,笑道:“你别老说他,小山眼睛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
白蓉无奈地把孔翔宇扶到院子里,交代道:“饭马上就好了,一会儿吃完了还得去守墓,别又去迟了。”
孔翔宇点点头:“知道了。”
鹿鸣山所在的人家,历代都是守墓人。从他祖爷爷辈开始算起,已经不知道守了几代人。
到了他爷爷那一辈开始已经不知道守的是谁了,只知道是个战功显赫的大将军,至于是哪一代的将军,姓甚名谁一概不知。
这里地处偏僻都是些山野人家,虽属宁康,却是块离宁康城内较远的地方。别说是识文断字,即便是有点儿书性的也早去了城里哪还会留在这儿。
一来二去,这山里的住户也剩了没多少,成了个十几户人家组成的小山村。久而久之的自然也没人知道那墓里躺着的是谁了。
早年间鹿家守墓人每年都能收到从宫里派发的银子度日,后来到了他太爷爷那辈开始,分发的银子就断了。
大伙都劝他们别守了,反正守了也没钱,何况还不知道守的是谁。可他太爷爷却说,他们守墓不是为了银子,守的是一种信念跟责任。所以即便没有银子,他们鹿家也是祖祖辈辈要守的。
如此一来,生活开销,吃穿用度就成了最大的难题。
冯池削完了盲杖递给孔翔宇试试,随后对厨房里忙活得白蓉说道:“我看这墓就别守了,就算不看着也没人会去,何况那墓坚硬顽固,也没人撬得动。”
白蓉用身前的围裙擦了擦手,端了两碗粥来:“那可不行,我们鹿家生来就是守墓的,怎么能违背祖制。”
她把白粥递给孔翔宇,又道:“再说了,我们家小山打小就崇拜将军,你要不让他守,他第一个跟你急。”
孔翔宇点点头,喝了口白粥。
记忆中的鹿鸣山尤为崇拜将军,特别是当他听到一些有关将军的英勇事迹时,恨不得自己就是那个提刀上阵血战沙场的人。
冯池接过白粥,笑着揉了揉孔翔宇的头发,道:“我看,再过两个月城里又要招兵了,到时候冯叔也去试试,指不定也能当个将军回来。”
“你要去参军?”白蓉皱眉道:“别去了,小山他爹的事你忘了吗!”
冯池低头喝粥没再言语。
孔翔宇几下喝干了白粥,抹了把嘴道:“冯叔,你以后一定会是个大将军。”而后抓着那根新削好的盲杖,说道:“我去守墓了。”
“去吧。”白蓉冲他摆摆手,满脸愁容。
孔翔宇拄着盲杖一阵敲敲打打,按着记忆里的路线上山。这村里没人识字,可是他孔翔宇认识,一会儿到了摸摸看墓碑就知道守的是谁了。
墓园被建在山顶上,地处广阔风景宜人,按照以往的人来说,确实是块风水宝地。
墓园的正中是一座雕栏画栋做工极其精巧的楼宇,旁边两侧也分别建了两座差不多的。楼宇屋檐的边角处分辨被挂了刻有符文的铃铛,不过年份太久,铃铛的芯子早没了只剩一个空架子。
三座楼宇的中间立着一块足有两人高的墓碑,一般这样的墓碑上都会载有墓主生前的英勇事迹,以及姓名年纪等。
当然孔翔宇现在是看不清了,这些大概的轮廓都被深刻的印在了鹿鸣山的记忆里。
被建立的三座楼宇虽装饰华丽,不过经过百年间的风吹雨打也早已是破败不堪的景象。许多颜色鲜艳亮丽的地方,经过岁月的摧残也早已黯淡无光。
楼宇虽有门窗,但都是做死的,空有外壳里头全是实心的泥墙,真正的墓穴还是在地底下。
孔翔宇的盲杖敲打着到了墓碑前,一阵阴寒之气拂过全身,冷不丁起了身鸡皮疙瘩。
这种感觉他在鬼蜮时也体会过,只能说,这个墓,阴气重得很。
他把盲杖放下,双手在墓碑上来回摸索,上头确实有很多人工砸得字。只可惜年份实在太久,墓碑上的字早已变得坑坑洼洼辨不出本来面貌。
他又摸索一阵,摸到了一块写名字的地方,眯着眼凑近细看,却也只能看到字体上的一捺。剩下的部分全成了碎裂的石粉末,手指轻碰,粉末零落只剩下一块石坑。
叹了口气,无奈道:“确实不知道是谁了。”
又是一阵阴风平地而起,把周围的树梢吹得沙沙作响。孔翔宇打了个寒颤,余光滑过,似乎在墓碑的后面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