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庄主您也注意休息,不用几日就该动身回稳州了,您好好养伤。”青喙说。
“嗯,去吧。”
津洲一战,江湖格局彻底重新洗牌。
现场这几个知晓谢怀风就是严泺的人除了卞鹰都被白邙控制起来,白邙对卞鹰的了解比对他们多,他既然不担心谢怀风身份泄露出去,那谢怀风索性也不去想。
如白邙所言,谢怀风将这个身份看得太重了。
这是种别人无法理解的,长年累月被谢怀风压在心底无法释怀的根性。
严泺肩膀前有一处胎记。
从小他就知道祖父是个大人物,所有人对祖父毕恭毕敬,他对其他人冷着一张脸,却很喜欢自己,经常把自己抱在膝上,讲他是怎么一手创建起魔罗殿。祖父名为严罗,他有那样尊荣的地位,他名字里的同音字后代一定该避开,他却给自己起名叫严泺。祖父喜欢他肩膀前的胎记,听闻是刚出生的时候便有高人说过,这胎记意义非凡,此子以后定能搅动武林。
祖父听了仰天大笑,流水般的金银财宝赏给高人。
三四岁的严泺不懂,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武林。
严泺性子很闷,家里人都以为性格使然,甚至都觉得以后严泺定是个沉稳之人。
只有严泺自己知道原因。他太早触碰到死亡,他看见祖父一只手提起带他放过风筝的伯伯,伯伯的脚在空中踢了几下,然后四肢垂下来,没了声息。严泺不太懂,他问祖父刚刚在干什么,祖父笑得畅快,“泺儿以后也会学这些。”
严泺渐渐开始视生命为草芥,祖父说他有资本和资格轻视,严泺想了想,认同。他从小生活在弱肉强食的环境中,祖父最强,他可以随意处置别人的生死,弱者只配被处置,因为他们不够努力,不够拼命,这是有道理的。
但严泺还是不喜欢那处胎记,他不敢说,不敢违逆祖父,只偷偷地用指甲时不时去抠,抠得皮肤通红,血丝都渗出来。有一遭被照顾他的严伯看见,老人心疼坏了,和他一起暗地里对那胎记下手,什么民间偏方都用了,那胎记却像顽疾一般寸步不离。
“谢怀风……”短促的惊叫突然将谢怀风从回忆里抽离,床上的人手指在锦被上猛地抓紧,呼吸急到差点呛住。谢怀风将郁迟的五根手指慢慢掰开,同他五指交错着握紧。
谢怀风静静看他,过了半晌低头将额头贴在锦被上。凛州时他托柳蔓香试着解这寒毒,柳蔓香的师父并非中原人,说不定能摸出什么门道,任谁都知寒毒无药可解,若不是郁迟的师父能力通天,他是否在十六岁时就已殒命。
五指交握的力道加重,谢怀风感受到了细细密密的心疼。虽然事情算不上尘埃落定,但他终于能透一口气,那个名为“严泺”的巨石被掀开,给了他一点喘息的机会。谢怀风更像是折磨自己一般,将严泺这几个字摊开铺平,让所有人都去看,他心里麻木又畅快,但总能喘口气了。
能让他敢这么仔细看看郁迟。
郁迟当时想的是什么?惊讶吗,厌恶吗?谢怀风心里很清楚,他甚至觉得自己不太磊落,他告诉郁迟别将辨别善恶的责任扛在肩上,他其实是在为自己狡辩。青喙撞见傀儡生食心脏时的震撼和恐惧在谢怀风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多怕在郁迟心里自己那点形象彻底破灭,飘散,甚至颠覆。
怕郁迟眼睛里那点炙热的光暗下去,变成冷漠的疏离;怕在郁迟心里自己不再特殊,他不会再因为自己一句话臊到说不出话,耳垂红起来;怕他已经不可自制地喜欢上郁迟,郁迟却要抽身离开。
谢怀风轻轻出了口气,紧张到他能听见自己胸膛里心脏跳动的声音。
“砰,砰,砰。”
-
第二日谢怀风被白邙跳着脚骂醒。
他人趴在郁迟床头,昨晚心思太重,就这么趴着睡着了。身体又累,竟然也一觉睡到天亮,白邙今日要去宋府清点余下的人,临走的时候想看看谢怀风情况如何,没想到房里根本没有人影。
“前辈,您先消消气,庄主也身受重伤,他……”青喙跟在白邙屁股后面劝,被白邙一嗓子打断。
“身受重伤?!他有个受伤的样子吗!被打成那样了等我这个当师父的来救他和他小情人!不说先来孝敬孝敬我这个老头子!倒是在小情人的房间里睡了一晚!像话吗!你说!像话吗!”
青喙和在场的一干人等:“……”
“说啊!怎么不说?!不敢说?怕得罪他还是怕得罪我?”白邙叉着腰,气势汹汹,压根没有七十多岁的样子,那模样一个人能吊打一群二三十岁的小伙子。
青喙擦汗,“老祖宗,您说得都对!不像话,确实不像话。”
“吱呀”一声郁迟房间的门被推开,谢怀风从里面走出来,回身将门关得严实。
白邙瞪着眼睛看他。
谢怀风无奈:“师父,您老人家小声些,小情人还在昏迷。”
白邙气得头发飞起来,一把抓过来青喙,“你看他要不要脸!”
青喙欲哭无泪,只敢在心里说:何止是不要脸!我都已经麻木了老祖宗!
谢怀风花了些时间安抚了白邙,白邙带人往宋府去了,两个一大早被白邙吵醒的这会儿才往楼下吃早饭。白邙留下的小米粥已经冷了,青喙端着想去厨房里热,被谢怀风拦下。
“厨房不能用了,这应该是师父去山下买回来的。”
谢怀风说着伸手往碗上贴了一下,不用一会儿青喙便感觉到手里的粥再次温热起来。
“昨晚已经将程火的尸体安置好,您看怎么处理?”青喙问。
谢怀风勺子在碗里搅,有些心不在焉,“等郁迟处理吧,程火是他爹的故人。”
“好,是否等郁公子醒过来就动身回落日山庄?”
谢怀风想了会儿,“幻鹊呢?”
昨晚一切平息后一直立在屋顶上的傀儡悄然消失,幻鹊也不知所踪,青喙已经第一时间赶过去,待他去时山崖底下没有一丝气息。他给幻鹊设下的半个时辰禁制早已经过去,青喙不知道幻鹊是否已经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此刻也无处去寻,只能孤身回了雷火楼。
青喙摇头,“我昨晚将她放在后山崖底,等我再去时已经不见踪影。”
“你呢,跟我回落日山庄吗?”谢怀风淡声问。
青喙吓了一跳,他一勺子小米粥正往嘴里送,吓得手一抖淅沥沥全落回碗里。
他连忙从凳子上跳起来,扑通一声单膝跪下去,“庄主!青喙对落日山庄绝无二心。”
却听见谢怀风说,“该听见的你也听见了,更想跟着我还是去找幻鹊,你再想想吧。”
“跟着您。”青喙立刻说。
青喙其实后来才反应过来谢怀风就是严泺到底是什么意思,也不怪他反应太慢,他打小就崇拜谢怀风,在他心里谢怀风就是谢怀风,不管他还有什么别的身份,他依然是谢怀风。
只不过有一个情况是他没想到的,以前他假扮是严泺的属下,没想到现在他真成了严泺的属下。青喙不免愁苦,觉得自己和幻鹊之间隔了道天堑一般。
青喙垂着头,声音坚定。
“庄主,或许这个身份在您心里很重,但于青喙来说,庄主就是庄主。我知道定会有人因为严泺二字就断然否定您为正派武林做过的所有事,但青喙明事理,严泺也好,谢怀风也好,您永远是青喙打小就崇拜的人。”
谢怀风淡淡一笑,挑眉,“幻鹊应该日日都想杀了我吧。”
“要是幻鹊逼你杀了我,你怎么办?”
青喙顿时垮下脸,欲哭无泪,“我才刚刚表了忠心,您能不能让我缓缓!”
作者有话说:
地震且更新!码字人!人上人!
第67章 桂花糖藕
郁迟这一昏又是整整两日。
谢怀风身上的伤口正愈合,皮肉缓慢地生长,浑身的疼和痒,昨晚一晚上没睡好。再加上郁迟昏迷不醒,他也是一身伤痕,又被寒毒一激,谢怀风担心着他,更是辗转难眠。
天色渐渐暗下来,房里越发地黑,谢怀风没去点灯,只一手同郁迟相握,另一手撑着下巴看他的下颌线。郁迟面色苍白,也瘦了不少。虽然在江南见他的时候他身形就瘦削,却没像现在这般惹人心疼。他看得认真,突然发觉郁迟的睫毛在漆黑的夜里抖了两下。
谢怀风下意识想将自己的手抽出去,没想到被反手握紧。
他一颗心又开始跳,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紧张复又冒出来,一开口嗓音也哑,倒像是他昏迷了两天没喝几口水似的。
“……醒了?”
郁迟其实还没醒,他从朦胧中挣扎着想找回自己的意识,浑身都是冷的,唯独掌心温热。那点温热突然想撤离,郁迟下意识握紧。
他眼皮千斤重,花了很大力气才能睁开,结果睁开眼睛也是一片黑暗。
郁迟眨了两下眼,想开口说话,却感到干涸的嗓子被撕扯一样疼。
“喂你喝点水,先别说话。”他听见有人说。
郁迟往旁边看,看不见什么,然后掌心里那点温度又想走,郁迟猛然感觉到委屈,紧紧抓住,不想喝水,也顾不上疼,嘶哑着说,“别走。”
谢怀风听得心口直颤,看了他好一会儿,用另一只手抚他面颊,俯身亲他嘴唇。谢怀风能感觉到嘴唇被郁迟唇上翘起来的干硬的皮刺到,却沉迷进这种微妙的快感,一直蹭着亲他。
郁迟气息不稳,浑身都疼,很快换气就显得费力。
谢怀风克制着自己,退开一些,额头抵着床沿,低低地喘。
“谢怀风。”郁迟叫他。
“我给你倒水。”谢怀风心脏跳得乱,不知道为何有些慌,喉结滚了滚,还是想起身。
郁迟紧紧抓着谢怀风的手,终于适应了眼前的黑暗,依稀能看出眼前人的轮廓。郁迟心头一抖,谢怀风已经洗去了易容,变回了原本的样子。郁迟眼眶发热,自从关州一别,他很久没见过这张脸了。
“我不喝,你别走。”郁迟吸了吸鼻子,语气委屈,带着几不可查的颤抖。
他真的太委屈了,替谢怀风委屈。一醒过来前几日的情绪重新又涌上来,一想到谢怀风就是严泺,郁迟心疼到胃都跟着疼,他紧紧握着谢怀风的手,却分明感觉到那份颤抖不止来自他,也来自谢怀风。郁迟张了张嘴,看谢怀风的脸,猛然想明白原因。
“你……在害怕吗?”郁迟问。
他问出来之后瞬间觉得自己唐突,却没想到谢怀风深深吸了口气,应了下来,“嗯。”
一屋子的夜色把谢怀风的情绪藏得很好,郁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两个人的气息都混乱,好似被不可名状之物搅乱,纠缠在一处。
“本想等你从魔教回来再跟你好好谈这件事,谈……我就是严泺,谈我们的事,我想自己跟你坦白,没想到被卞鹰说出来了。”谢怀风握着郁迟的手,低声。
“我救你,救别人,大概是为了赎心里的罪,我也说不清。但我确实不是纯粹的人,而你是。你比我更好,郁迟,是我配不上你的好。”
他说得诚恳,但郁迟只抓到几个字的重点,他心跳得剧烈,“我们的事,是什么?”
谢怀风牵着郁迟的手贴上自己的面颊,“感情。”
“若我只是谢怀风,你我两情相悦,自然当长相厮守。但事实并非如此,我……”
郁迟急着打断他,“我并非哄骗你的,之前说过的话现在也还作数。我从没有自以为是地去想象你,这层身份虽让我吃惊,却不会改变我的心意,在我心里你从来就只是你。”
谢怀风没说话,他静静看着郁迟。
但郁迟却后知后觉地想到什么,他突然反应过来,猛地撑着身子想坐起来,却被不知哪里传来的尖锐的疼刺地没忍住叫出来,然后又跌回床上去,把谢怀风吓了一跳。郁迟疼得皱眉,缓了好一会儿才找回来神志,他一把抓住谢怀风的手腕,“两情相悦,你是不是说两情相悦?”
谢怀风将他扶起来,靠上床头,“我去点灯。”
“别!”郁迟又撑着床沿想去抓谢怀风,结果手里根本没有一点力气,直接整个人翻下了床,砰一声落在地上,疼得他登时抽了一口凉气,眼泪都要出来了,却还是第一时间伸手抓住了谢怀风的衣摆。
“做什么?”谢怀风皱眉,弯腰将地上的人抱回床上。
郁迟紧紧抓着他,“你说了两情相悦吗?”
“亲也亲了,抱也抱了,你连你我两情相悦都看不出来?”
“那,柳蔓香呢?还有方二小姐,还有江南的赵小姐,还有……”
……
谢怀风眼睛一眯,“谁同你说的?”
郁迟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下意识掩饰,“没有。”
“青喙?”
“不是!”
“那就是谢玲珑。”
“……”
谢怀风冷笑,“她还说什么了?”
郁迟:“她还说,你亲过很多人,是真的吗?”
“你觉得呢?”
郁迟犹豫了一下,还没开口就被谢怀风捏着下巴拖到面前,扯得他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却不敢发声。他从醒过来至今还没喝过一口水,说话的声音一直沙哑,嘴唇也干到疼。谢怀风动作强势了一瞬,真的到了他面前却温柔下来。
两只手捧上了郁迟的脸,柔软的唇蹭上来,将那两片唇含热含软。谢怀风低低叹了口气,抵着郁迟额头,“你我相识将近两月,我身边除了你可还有别人?我亲过谁,抱过谁,除了我就只有你最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