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观雪微微一笑,似乎也不打算在他面前隐瞒:“对啊。”
夏青灵魂都静了片刻,很久,才轻声问:“楼观雪,你到底要干什么?”
楼观雪想也不想:“找一个答案。”
“啊?!”夏青被这个回答震惊到了。他刚才脑海里已经神游天外,给楼观雪找了各种乱七八糟的理由,比如“获得力量杀死燕兰渝”“夺回政权”“报杀母之仇”等等,结果没想到他还是那么不按照常理出牌。
夏青不假思索说:“什么答案?”
楼观雪笑了一下,慢条斯理将发带系到了手腕上,淡淡说:“一个从五岁开始就困扰我的答案。”
这就是不想回答了。
夏青默了片刻,心里涌出浓浓的烦躁郁闷来。
他本来是世外之魂,可以安安静静地看这个世界一切风起云涌,但是楼观雪非要在孤舟上说那些话来,让他发现一切不合理之处,逼着他剥离局外人身份,牵扯入纷乱的俗世中来。可拽他入红尘站在一团错综复杂的线索里,又不告诉他真相。
或许也不该这么说。
楼观雪其实已经告诉了他全部的真相。走的每一步,都把目的明明白白摆在他眼前,从来没有遮掩。
摘星楼引他入魂是为了养精蓄锐破障。
风月楼是为了璇珈,选妃灯宴是为了离开。
唯一保留的,只是自己心里的想法。
偏偏夏青最想知道,就是他的想法……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夏青低头,眼眸看着桌上摇晃的烛火,发了很久的呆。
微微的橘红色光落在他脸上,眼眸第一次带上些迷茫。
乡村深夜田野间传来各种蛙鸣、各种虫声。
夏青突然开口道:“你得到珠玑身上神的力量,就会回陵光对吗?”
楼观雪说:“嗯。”
夏青:“然后呢。除却那个答案,你会报复燕兰渝吗?”
楼观雪唇角笑意不明:“你真是高估了那个女人。”
夏青没理他,又说:“是不是除了瑶珂外,没人知道你出生时被下了血阵。所有人眼中,你只是一个傀儡皇帝,因为畏惧燕兰渝才想离开陵光。宋归尘那么轻易放过你,也是因为这一点。”
楼观雪没否认,淡淡道:“若是让宋归尘知道我被下了血阵,我根本就不会活到现在。”
夏青沉默了。所以这样事关生死的点,楼观雪也直接摊明了摆在他面前,毫无保留。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红尘障内,刚接触楼观雪的时候。那时候百思不得其解他的障会是什么。然后现在百思不得其解,他想要的答案是什么。
楼观雪见他这样的神态,忽然轻声一笑,开口,声音冷淡:“夏青,我不告诉你,不是装神弄鬼故意让你瞎想。而是我觉得那个问题挺蠢的,也没必要说出口。甚至你都回答过我。”
夏青:“……”幸好他不是好奇心很重的人,不然真的要被楼观雪气死。
“我现在解释清楚了吗?”楼观雪问道。
夏青奇怪地看他一眼。
楼观雪继续微笑:“那么我可以去睡了吗夫君?”
天雷滚滚,夏青呆毛炸起:“靠靠靠!你别叫的那么恶心!”
楼观雪神色从容:“都是成过亲的人了,不喊夫君……”他想了想,轻轻笑开:“那喊夫人?”
“夫人,我解释清楚可以去休息了吗?”
“……”
夏青半夜跳窗而走。
他是一点都不想和楼观雪一间房了。
跳进小院子里,夏青摸瞎走路,不小心踢到鸡笼,瞬间公鸡咯咯咯大叫,翅膀剧烈扑打,同时惊动外面大狗一起“汪汪汪!”一下子乡村夜间鸡飞狗跳好不热闹,夏青捂着脸,蹿进了另一件房内。
楼观雪倚着窗,笑了好久。
碍于这一晚的出糗,夏青决定第二天早上就把这只鸡给杀了炖了吃。
在进厨房前,他不惜以最大的恶意揣测楼观雪——楼观雪不给他解绳子,不让他变成鬼,是不是就是打着把他当下人驱使的主意?!
毕竟楼观雪养尊处优那么久,估计一辈子都没下过厨,十指不沾阳春水,做饭这种事只能他伺候他。
夏青去院子里的井边挑了一桶水,幽幽吐出口气,隐忍愤怒:“我这真是伺候媳妇呢!”
不过……虽然他心里把楼观雪嫌弃的要死,但是明显也高估了自己。
夏青对着古代的灶抓耳挠腮。
他左看看右看看,决定把手里的鸡先拴在一边,然后撸起袖子蹲下去,往灶膛里加木柴,加到满后,点燃火柴往里面丢,心道丢进去火估计就升起来了吧……个鬼。他就看着自己的小火星进去黑黢黢的灶膛里马上啪地熄灭了。
“?”可能是丢的角度不对,火柴太小了。于是他半蹲下来,灰头土脸,划了好几根丢进去,团灭。
夏青跟它拗上了,人都钻进去,想看看火在哪个地方能更好的升起。
“你在干什么?”这时楼观雪冷淡微哑的嗓音自门口响起。
夏青从炉膛里爬出来,脸上白一块黑一块,转头看向靠在门口雪衣无尘干干净净的楼观雪,一下子眼神变得十分幽怨,摸了把脸,森森说:“看不出来吗仙女,我在给你做饭啊。”他以为这样能激起楼观雪一丝一毫感恩戴德的心。
没想到仙女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随后轻轻笑了:“哦,继续。”
夏青:“!!!”
继续个屁!你吃土去吧!
他决定把自己肚子填饱就行,不需要管这个白眼狼。
刚好他也和生火杠上了。
于是夏青没理他,继续折腾,等火柴都快要被他折腾没了,他才懵逼,这生个火怎么那么难啊!古代的灶又大又冷,火盒划出的火也是小的可怜,这能生出火才是奇了怪了。
默默吐了口气后,夏青蹲在原地不知所措。
楼观雪饶有趣味看了半天,才进来,修长的手指轻轻点了下夏青脖子,淡淡道:“让开。”
他手指凉的很,吓得夏青一个激灵。夏青一下子站起来,难以置信嘀咕:“怎么,难道你来?”
夏青不无恶意地嘲讽说:“别吧仙女,到时候把厨房烧了,我不好跟薛扶光交代呢。”
不过他阴阳怪气的声音还没说完,就见楼观雪已经动作非常熟练地划火柴,然后随手拿起挂在墙壁上的一把草,用细火把枯草点燃,之后塞进了灶膛,大火“滋”得一下烧了起来。
夏青:“……”
这脸打的有点疼。
是他傻逼了,没想到还可以找个引燃的。
气氛稍微有些尴尬,夏青下定决心找回面子,硬着头皮开口:“哦,我刚刚睡糊涂了,忘了这一步。后面的事我来吧,你先出去吧,别在这里帮倒忙。”
楼观雪又看他一眼,不置可否笑笑:“嗯,你来,我就在旁边看看。”
夏青咬牙:“行。”
看就看,让你看看什么叫天才做饭。
……不过天才被环境针对,发挥的不太好。
夏青在经历拿刀不熟练、在案板上把鸡活生生吓飞后,又笨手笨脚打碎了蛋,打翻了盐。本来也就是一点“小问题”,但是楼观雪在旁边,硬是让夏青尴尬得不行。
甚至处理鸡的时候,也被某位金枝玉叶袖手旁边语带笑意,慢悠悠嘲讽。
“我觉得,你拔毛前,应该先把鸡杀了吧。”
夏青彻底受不了了,拍了拍袖子上的鸡毛,忍无可忍起身:“你行你来!不行就给我……”闭嘴。
可他后面那句话没说完。楼观雪懒洋洋看他一眼,嗤笑一声,真的走了进来。
夏青后面全程处于一种做梦的感觉。
——就楼观雪这又龟毛又洁癖的样子,谁他妈回想到他会做饭啊!!
而且黑发束起、雪袖挽起,神情冷淡,样子的还挺像一回事。
……他一定是在装模作样。
夏青就这么安慰自己。
结果等上菜,夏青夹了一筷子后,就默默地低头吃饭不说话了。
没什么好说的。
奇耻大辱。
楼观雪哪怕是刚刚下厨,之后也是一点烟火气都不沾,墨发雪衣,清清冷冷。
“你不吃吗?”夏青别扭地找话题。
楼观雪垂眸,淡淡道:“不用,我不需要吃饭。”
“哦。”夏青这才想起,当初摘星楼内,楼观雪也是永远只喝那一点酒,跟不会饿死一样。
就是那个时候,他给他取外号仙女的。
然后今日仙女给他下凡做饭了………………
这是什么奇耻大辱。
夏青琢磨半天才想明白,当初冷宫之内,楼观雪有那样一个母亲,怎么可能没给自己下过厨呢。他默了很久,还是决定为自己解释一下,慢吞吞说:“我,我只是有点不习惯,其实我会做饭的。”
楼观雪似笑非笑:“嗯,我信你。”
第42章 人间(四)
夏青吃完饭后拿着那片叶子去找薛扶光, 沿途遇到了不少村里人。他发现,这个村里大多数是鲛人,最明显的标志就是微透明的耳廓, 而且这些鲛人对陌生面孔似乎都一点不惊讶,没有半分夏青在陵光所见的鲛人那种惶恐自卑,相反还特别热情善意地和他打招呼。
夏青捏着叶子,慢吞吞朝他们点头, 开始怀疑这是不是薛扶光创造的桃花源,专门用来收留她在外面遇到的可怜鲛人。
这个问题在见到薛扶光后夏青也就真的问出来了, 他眼眸打量着薛扶光肃静冷清的房间,直言道:“薛师姐,村里的鲛人都是你救回来的吗?”
桌上摆放着梭子、针线、晒干的草药、剪刀。
薛扶光就坐在桌边, 瘦得皮包骨的手拿着针在一片一片穿着叶子。
窗户只开了一条缝, 室内的光线不算充足。
她摇头, 哑声说:“不是。他们是上清派弟子救下的。”
夏青纳闷:“上清派, 我怎么没听过这个名字, 不是说现在天下修士不都齐聚陵光吗?”那怎么他在陵光见都没见过。
薛扶光身体不好, 脸色苍白, 咳嗽了几声, 语气讥讽:“天下修士?那群人也配称修士, 不过一群世族的走狗罢了!”
夏青默默不说话, 看着她凸起的颧骨和久不见天日的病态皮肤, 起身将窗户稍微打开了点。
金色的暖阳漫漫照进来, 薛扶光低下头,灰暗的长发将瘦弱的身躯笼盖, 她咽下腥甜的血, 神色恢复平静、继续穿针引线说:“你见过宋归尘了?”
夏青:“见过了。”
薛扶光:“他将阿难剑给了你?”
夏青:“嗯。”
薛扶光:“那他倒是做了一件好事。”
把草药串成链, 薛扶光转过头来对夏青说:“把手伸出来。”
夏青虽然疑惑,但还是照做,伸出了右手。
手腕上还带着楼观雪给他系上的红绳。
薛扶光视线垂下,语气很轻喃喃说:“佛骨舍利?当年神宫内得来的至宝,他倒是也舍得给你。”
夏青却问的很干脆:“这东西为什么我解不开。”
薛扶光道:“你当然解不开,我也解不开,只有为你戴上的人能解开。”
夏青心道:妈的,他果然被楼观雪坑了。
薛扶光将那串药链系到了上方,随后手指指尖涌出一丝青色的光来汇入那串草叶里,马上夏青感觉手腕一凉一通,就见那些叶子紧贴他的皮肤一点一点化作星辉,尽数穿过他的皮肤渗进脉络里。
夏青疑惑:“……这是什么?”
薛扶光说:“帮你固魂的东西。”
夏青干巴巴“哦”了声,又安安静静盯着她几秒,才开口道:“我真的是你们的小师弟吗?”
薛扶光笑了,她或许是很久没做这个表情,显得有些僵硬,但孤僻沉郁的气质因为这一笑散去,神情几乎可以说的上温柔。
“你心中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
“不过你从小到大,最看不明白的,永远是自己。”
夏青眼眸望着她,静静的,温度并不算亲昵,冷静说:“可我并不会用剑。”
薛扶光:“我知道,百年过去,你连剑都不想碰了。”
夏青琢磨了一下:“听你这语气,我百年前好像很惨啊,你小师弟到底干了什么。”
薛扶光愣了愣,淡淡道:“灵魂都到了异世,能不惨吗,我也很好奇你到底神宫内都做了些什么。”她安静地看着夏青,随后才轻声说:“不过其实我更好奇,你怎么会主动跟我提起这件事。你排斥阿难剑,就是排斥百年前的一切。以你的性子,但凡是你逃避的东西,总能冷眼无视一切线索和真相。那么现在呢?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夏青抿唇不说话,盯着手腕上的那颗舍利子发呆。
薛扶光手腕从莲青色衣袖中伸出,她也摸上了那颗珠子,轻轻一笑:“为了他吗?”
“为了他接下阿难剑,为了他困在红尘中。”
“夏青,知道我为什么昨晚想杀他吗?因为那个少年心思太深太重,我怕你被他利用。”
“你看,他多聪明啊。从这枚舍利子开始,你就注定在他身边当不成局外人。”
夏青这一刻感觉那颗珠子在发烫,像是刚从佛陀尸体中被取出来般,带着烈火灰烬的炙热,刺得他灵魂剧烈一颤。
他一下子抬头,却撞进薛扶光温柔平和的眼眸里。
薛扶光的叹息散在浮尘金光里,她慢慢道:“他连神光都跟你说,看似毫无保留、亲密无间,可你又真的懂他吗?你能察觉他的恨吗?你那么相信他,不设防的呆在他身边,应该是没发现,那个少年骨子里就并非善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