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之期快到了,届时浮屠塔内的神魂彻底苏醒,整个楚国皇族都要死。”
“我带你过来时,将你的神魂和楚国皇帝绑在了一起,按理来说你不得离开他半步。”
珠玑说:“你们生死同契,他若是死了,你也会魂飞魄散。除非你在他死前,占据他的身体成为他。”
“你看,你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
夏青没什么表情,就看着瑟缩着一直在哭的小火焰,问:“你想得到我的心魂,必须我有实体?”
珠玑笑了下,眼眸一弯,把手指放到唇上:“嘘,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出去再说。”
夏青压下厌恶,抿唇垂眸,一言不发。
珠玑从第一句话开始,就根本不需要他的回复。
她眼眸在看他,却又不是在看他,她在看百年前的历历往事。怀念的、唏嘘的,像是一个人涅槃归来、脱胎换骨后再去看之前的狼狈模样,姿势高高在上,眉眼间怎么都掩不去讥讽之色。
珠玑的裙裾被一朵花轻扯。
她回身,刚好看着温皎的尸体被蝴蝶吃的干干净净,只剩一具白骨倒在血池边。
珠玑眯了下眼。
白骨上什么东西在破土而出。
寇星华等人已经精疲力竭,虚弱地倒在地上,露出的眼睛都布满血丝。
这是夏青第一次在现实中看鲛人白骨生花。如卫流光所言,灵薇花是留不住的,边开边散。
好像只是一阵风卷过星辉茫茫。
透明的花瓣刹那转眼,随风而逝,什么都没留下。
珠玑唇角笑意讥讽:“灵薇?”
珠玑伸出手指,轻轻触摸散于空中的星辉:“鲛人必须死在冢上,因为灵薇花只能开在那里。灵薇,它本就是鲛人的魂魄。”
“神可真是残忍啊,现在荒冢成了墙,鲛人一死便是魂飞魄散。不过,这跟我也没什么关系了。”
“小火焰,过来,我们该出去了。”
她没有理倒在地上的一群蝼蚁。
复活之后她安安静静、清心寡欲,不动杀念也不动情绪。
黑裙掠过白骨时,珠玑垂眸看了东倒西歪躺地上的一群人一眼,唇角微勾。
她曾经以为掌管众生生杀予夺的感觉很美妙,令人上瘾,毕竟那是至高无上的力量。
可现在成为“神”,她才发现原来这种对力量都不屑一顾的感觉更奇妙。
小火焰现在怕死她了,珠玑给了温皎生是为了让他死,那么它呢?珠玑养大它又是为什么。
它突然忽然无比怀念自己出生的那枚珠子,在珠子里时的自己无忧无虑,快快乐乐,根本不用考虑那么多。珠玑要它过去,可是它根本不想过去。
它金豆豆一直在掉,蜷缩着,不断后退。
就在这时,夏青发话了:“系统,来我这里。”
系统茫然空白的大脑被一道雷点劈过。“夏青!”它哽咽着大叫一声,一团火就这么扑了过去。
夏青对它没有任何情感,只是不想让珠玑如愿而已。
他任由着系统趴在他肩膀上抽抽搭搭哭,抬头,寒霜般的眼眸静静看向珠玑,掌心冰凉的剑意不断盘旋。
珠玑看他的目光充满讽刺:“百年前,整个蓬莱唯一能与我为敌的也只有你大师兄。你现在身体都没有,确定要跟我作对?”
夏青没理她。
珠玑不再说话,她抬起手,从鬓发上取下那朵洁白的纸花来。她要的只是夏青的心魂,有一万种方法,逼他也罢,强迫他也罢,根本不需要考虑他的意见。
白色纸花粉碎,碎屑虚成一条长长的链字,被珠玑握在手中。
“你在等谁呢?”
“等宋归尘?”
珠玑微笑,手中的长链猛地一甩,撞开蝴蝶,破开空气,直直往夏青的方向击打。
“好巧,我也在等他。”
夏青怎么可能一个人出生在梁国皇陵呢。那正好。
她等宋归尘过来,将他挫骨扬灰。
“夏青!小心——”小火焰见长链袭击过来的一刻,整团火炸起,紧张得声音都在发颤。可是它还没来得及贪生怕死躲进夏青的袖子里,突然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
小火焰一下子愣住,猛地抬头,却见一枚紫色的珠子从某个方向射过来,击散了碎纸凝成的长鞭。
与此同时,夏青的灰袍和黑发浮动,人如鬼魅一般过去,手中出现把古木漆黑的长剑,珠玑瞳孔一下子紧缩,夏青的剑已经直直刺穿进她的身体。
阿难剑入体的一刻,珠玑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她踉跄着退后一步,银蓝的眼第一次认认真真看了次夏青。
她已经是半神之躯,自然能感知天地异动。夏青手里的剑是虚,可哪怕是虚的,依旧能伤了她。
瞬息之间天地化为剑阵,光尘冰冷,草木锋利。
世界上没有一把剑能做到这样。
除非……
“阿难。”
珠玑一字一句,难以置信地念出了这个名字。
很少人知道,蓬莱,神宫,阿难剑是一同诞生于通天之海的。
生于太初鸿蒙,生于天地初分。
夏青依旧没理她。
珠玑复活之后自持身份伪装着的冷静崩裂,她喃喃:“你居然是阿难剑主。”
夏青的步伐不稳,向后退了两步,抿着唇。
小火焰火都傻了。
珠玑胸口有了个大窟窿,可是一点血都没流出来,伤口在慢慢愈合,她神情扭曲,似癫狂似疯魔,极缓极慢地笑了声:“夏青,你还真是让我惊讶呢。”
可是,纵然是阿难剑主又如何,他连身体都没有,阿难剑也不是完整的——怎么可能杀了她。
夏青沉默了很久,现在终于出声:“珠玑,若百年之期真的是神的轮回,你应该会是第一个死的。”
珠玑说:“你是说神罚吗?我可没人类那么贪婪,连神魂都敢奢想。”
紫珠滚到了她脚下,珠玑适才被阿难剑所惊,现在才将目光落到地上。
看到那个珠子时,她只觉得熟悉,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
“呜呜呜呜”直到小火焰的哭声把她的思绪稍稍唤醒。
小火焰跟迷茫无措的孩子见到家一样,从夏青的肩膀上飞下来,飞到了那颗珠子身边,眼泪不要钱的往下落。
呜呜呜,呜呜呜,它要回去,它一点都不喜欢外面的世界。
泪水滴到紫珠上面,小火焰周身泛起一层至纯至粹的皎洁白光来,紫珠接纳了它的眼泪,而后温柔地让它往里面钻。
“神珠?”
珠玑微愣。
她将神珠放在春商洞的最深处,并用自己的心头血作阵。
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谁进了里面?
“身体都没好,为什么还要使用阿难剑。”
夏青脸色苍白,忽然感觉手腕被人牵住,耳边传来淡淡稍有不满的嗓音。
楼观雪出现在他身边。
夏青被疯女人整得郁闷的心情这才好起来,看他一眼,轻声抱怨:“你去哪里了,怎么现在才来。”
楼观雪一愣,却很受用他这样不经意的依赖,笑道:“抱歉,被一点事耽误了,怪我。”
珠玑的视线从那枚紫珠往上偏移,看到了一角雪白无尘的衣袍。
她视线垂下,在听到那个声音的一刻思维微微僵住,如果是先前阿难剑出来的一刻,她觉得震惊,那么现在就是短暂的失神。
人在极度失控和恐惧时,是大脑一片空白的。纸屑被击碎,又生生不息重新凝聚在珠玑的鬓发边,成了一朵小巧纯白的纸花。
她脖颈僵直,一点一点抬起头来。
山谷内光影清明。
她站在不远处,银蓝的眼眸看着出现在夏青旁边的人。
一如十年、百年、千年的岁月,冷冷清清惊神殿,凄凄寂寂忘返源,她在高殿之下的遥望。
珠玑脸色苍白如纸,失魂落魄,唇剧烈颤抖,话很轻,像是破开灵魂血肉颤声发出。
“……尊上。”
第60章 崩析(六)
尊上。
夏青在上京城落雨的梦里, 听过这两个字,这是鲛人一族对神的敬称。
紫色神珠飘浮起来,亲昵地往楼观雪靠近。
“不——!”珠玑眦目欲裂, 一下子伸出手死死握住了它。
她手指痉挛般捏紧珠子,瞳孔遍布裂痕般的红丝,浑身都在发抖:“假的,都是假的,这不可能。神早被抽魂拆骨,随神宫一起坍塌在大海深处,怎么可能还活着。”
楼观雪淡淡说:“我倒是挺赞同你这句话的。”
珠玑静静看着他, 后退一步。
她本来就被阿难剑所伤, 现在又心神震裂,被白骨所绊, 踉跄半跪下来。黑色的裙裾迤逦草地,弯曲如海藻般的长发散开。
珠玑五指颤抖,神珠从指缝里渗出耀眼的紫光来。她目光涣散, 轻声说:“不, 神已经死了, 我亲眼看着他死的。”
“你不会是神。”她抬眸, 灵魂都在战栗,那是写入血液的恐惧和臣服。但她还是强撑着,一寸一寸看着楼观雪的眉眼。
楼观雪问她:“我和神长得很像吗?”
珠玑没有说话,可神色已经告诉了他一切。
楼观雪唇角缓慢勾起,心中的嘲意更重:“果然, 瑶珂也是疯子。”
珠玑骤然发作, 赤红着眼恨声问:“你到底是谁?!”
楼观雪已经不欲和她废话, 手中的骨笛成利剑, 直直刺穿珠玑的眉心。
“滚!”珠玑眼里涌出困兽般的暴躁残忍来。她身体内瞬间爆发摧枯拉朽毁天灭地的力量,黑色衣裙张扬猎猎,血池的翻涌的池水被罡风卷起,飞溅在空中成为万千带杀机的水珠。蝴蝶也为她所用,张牙舞爪,快速地袭向楼观雪。
一时间整个春商洞如修罗地狱。
楼观雪见此,唇角溢出一丝极冷的笑意来。
下一刻,万籁俱寂。
水滴蝴蝶分落于地。
“你……”珠玑像是被抽空一切力气,死死握住骨笛的手都无力垂落。
压制,绝对的压制如网铺天盖地将她笼罩,逼得她什么力量都使不出来。
鲛族的力量都是神赠与的,自然也能全部夺走,能让她毫无反抗之力的,只有神。
珠玑唇角溢出鲜血来,大脑内最后一根强撑的弦彻底崩裂,脸色苍白如纸,微微颤抖,涣散的瞳孔已经失去一切情绪。
她以为自己转生,遇到的第一个敌人是宋归尘,没想到……是她想都不敢去想的人。
很久,珠玑轻声说。
“我曾以为世人不懂神,没想到,我也不曾懂过。”
珠玑唇无血色,发上的白花碎成星辉,洋洋洒洒落在光尘里。
她只是跪在地上,穷途末路,那张为贪婪和恨意扭曲的脸上,散去一切情绪。
所有惶恐、抗拒、癫狂、不愿相信,都在血淋淋的真想面前碎为粉末。
“百年前,您被人类鲛族算计,被抽去了三魂,抽去了神骨,抽去了力量。所以现在,您是来复仇的吗?”
珠玑抬起手来,轻轻摸上了自己的脸。颤抖的指尖不出意料碰到了长出的鳞片,这是鲛人衰老的预兆。
珠玑停了片刻,恍惚又讽刺地笑出声来。多可笑啊,她和宋归尘争斗了那么久,一百年间尔虞我诈,机关算尽,却没想到从一开始,故事的结局从来无关他们的事。
他们都是罪人。
诛神的罪人。
楼观雪饶有趣味看着她,俯身轻轻说:“你知道璇珈死前跟我说了什么吗。”
珠玑所有话语止在喉间,僵硬抬头,这么一个跪在地上的姿势仰望他。都说鲛人一族的幻瞳可以迷惑人心,谁又知道这其实是传承于神的术法,真正能操纵人心的是神之眼。
漆黑的遥远的,像通天海尽头的深渊,无情无欲,终年负雪。
楼观雪说:“她让我小心宋归尘,小心你。”
“她说你动用了转生邪术,邪术的容器是温皎对吗?”
他似笑非笑:“珠玑圣女,孤想问,你们圣女生下孩子是不是都是为了让他死在合适的时候。”
夏青在旁边听到他说出这句话,心剧烈一颤,下意识抬头。
珠玑念了一遍:“孤?”
她呆愣了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般。
她的视线一下子穿过茫茫的纸屑蝴蝶,落到了夏青身上。
她拉上整个蓬莱,作为牵制宋归尘的筹码。
她把夏青强行带到了楚国皇宫,放到了现在的楚国皇帝身边。
她以为哪怕是九五至尊,也不过是凡人蝼蚁。却没想到……就是这么一个一直一直被她忽视的人,从梁国皇陵走出,成为她永生永世的噩梦。
“您恨我吗?”
珠玑到最后,只是颤声问了这么一句话。
楼观雪轻轻地嗤笑一声,懒洋洋道:“我恨你干什么,神早就死了。”
“现在,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
珠玑瞳孔缩成一点,但很快剧烈的痛苦让她大叫出声。
“啊——”她捂住脸,崩溃地蜷缩在地上。
紫珠在她掌心粉碎,被她吞噬的神光和残留紫珠内的力量,统统化为一抹至纯的白色流光,涌入骨笛的尖端。
原本风和日丽的山谷上方忽然罡风卷过,乌云慢慢笼罩,像极了风月楼那一晚,雨雾灯火,人间惶惶。
鲛族每个圣女死后都会下雨。
没有雷鸣,没有电闪,风声萧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