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喻风只得硬着头皮应了一声,心知方才一幕已被他看在眼里。
这次出行难得配备了一辆马车,名义上是为了照顾身体羸弱的云公子,实际上是为了掩人耳目。沈喻风上了马车,拿起马鞭,转头又见那名“沈喻风”披着外袍走出大门,沈喻风定睛一看,果然那柄名叫“明心”的剑被他系在腰上,他与一个负剑的陌生男子并肩而行,那负剑男子明面上是与他挨着走,实际上一只手紧紧掐住他的后腰。
那“沈喻风”眉间郁色深重,在旁边人的挟持下,也随着上了马车。
沈喻风在他上车之后,扬鞭驾车,开始上路。在将要转道下山前看见李叔站在高大的门边,对他微微颔首。
他也对李叔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
一切尽在不言中。
下了山后,就听得车内响起交谈声:“喻风,你说端州有什么特产没有,我可是第一次去你家外公呢。”
云敛语气亲昵,语带笑意,又恢复成以往那般温润模样。
坐在马车前的沈喻风却很明白,这句话很明显是说给马车外山庄之人听的。云敛为了引开天罗宫的来人,以庄主出行探亲的名义将“沈喻风”带走,这些跟着他们出发的山庄护卫都被蒙在鼓里。
那些家仆却根本没有云敛这么多心思,他们在马上高声阔论,其乐融融,更甚至有的个别几个开始放声高歌起来。
这群忠诚又憨厚的汉子,尚沉浸在出行的愉悦中,不知山庄内已经翻天覆地,而他们最敬重的庄主已经被人掉了个包。
此行山水茫茫,未知前路是凶是吉。
第5章 夜逢杀机
端州地处偏南,离如意山庄有千里之遥,车马日夜不休地赶行也需半月才能到达,沈星洲当年路过锦州,遇到同样在锦州游玩的白沐华,两人一见钟情,相识不到七天便结为夫妇,一时传为江湖上一段佳话。
谁知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这段佳话只维持了仅仅不到一年时间便宣告破裂。沈喻风出生后不久,夫妻二人发生矛盾,反目成仇,白沐华离开如意山庄,重新回到娘家端州,与师兄陈继容一道建起一座无定观,从此退隐江湖,参研武学,不问世事。
当年白沐华与沈星洲决裂之事闹得天下皆知,两人老死不相往来,哪怕在沈星洲病逝之时也不见白家任何一人前来奔丧。
沈喻风只在幼年时期见过这位母亲寥寥数面,在他心目中,对这位记忆中的母亲可说是不存什么孺慕之情,只记得她性格刚烈好强,好与人动武,她与沈星洲决裂的原因仅仅只是因为两人切磋武艺,在武学见解上出现分歧,而沈星洲不肯退让夫人一步而已。这次见面,不知她是否还同以往一般好胜,更不知她能否认出自己真正的儿子。
一行人车轮滚滚,风尘仆仆,在路上辗转三天,来到浔州境内。众人连骑三日,人和马都疲态尽显,护卫的领队者来到马车前,请示道:“庄主,前面就是浔州了,我们找个客栈歇一晚吧,大伙都累了。”
坐在车前的沈喻风也认同此言,换了是他,不需众人出言也会主动让他们下车歇息,但现在他只是一名赶车的车夫,需要隐藏身份,没有发言的资格。
车内静谧无言,云敛两人都没有回他,那护卫感到奇怪,又叫了一声,而后车内传出一阵慌乱的柜阁翻动声,接着便听着那“沈喻风”的声音透过车帘小小声传来:“那,那大家就进城吧。”
“是,庄主。”那护卫领了命,将要转身。
“进城?谁说要进城?”云敛的声音突然冷冰冰响起,打断他们的对话。
那护卫一怔,又听云敛道:“不能停,接着赶路。”
“沈喻风”随即改了话锋,附和道:“既,既然云公子说不能停,那就,那就不停吧。”
那护卫面露不解,硬着头皮又问了一次:“庄主您也是这个意思?”
“是,是,我是这个意思。”车内传来那“沈喻风”支支吾吾的声音。
那护卫一脸怔愣,暗自嘀咕道自家庄主什么时候声音变得这么虚浮微弱,又疑惑道庄主怎么突然唯云公子之命是从了,但他身为一个护卫,不敢问得太多,应了一声是,领命下去。
这一伙随云敛出行的护卫大多为如意山庄亲随下属,当年饥荒流亡,被沈星洲收入门庭,传授武艺,对沈家父子感激非常,即使听得沈喻风坚持赶路的命令,也丝毫没有任何怨言,众人只是原地休憩片刻,将马儿喂饱后便在日暮前重新上路了。
沈喻风赶着马车走在队伍前头,心里暗暗觉得云敛对下人如此苛刻的举止实在是不甚厚道,心想你们为了躲开追杀便罢了,却把我沈某人的名声威望当做任意践踏的东西。他心不在焉赶着车,突然隐约听得马车内似乎有交谈的声音,索性贴近车壁,凝神偷听。
只听云敛叫了一声:“喻风。”
“是是是。”车内那文弱的声音诚惶诚恐地连应几声。
“让他们进城住店,你是担心天罗宫追不上我们吗?”
“小的不敢。”
云敛道:“天罗宫鬼主现在已在追赶我们的路上,我们早一日赶到端州,就能早一日摆脱追踪,你也不想这一路上惶惶不安吧?”他语气微微上挑,“嗯,你在发抖?你在害怕?”
他的语气温煦和蔼,像是跟好朋友谈着家常,关切问候一样。
但这声音在那“沈喻风”听来却像恶鬼一般可怕,他抽噎道:“小的,小的确实害怕极了!小人从来没见过那位沈庄主,不知道他该是什么样子的,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说错话,做错事了。而且,而且——”
他突然大声哀嚎起来:“从出了山庄以后,小人的心就一直跳个没完,害怕什么时候就被发现我是假的!害怕什么时候歹徒就冲上来把我给砍了!小人,小人现在不想扮什么庄主了,也不想要赏金了!”
云敛陡然怒喝:“闭嘴,你想让外面的人听到吗?”
接着便听得一阵“呃呃”的声音,那人似乎被他掐住咽喉,声音被死死压下去,那人却像彻底豁出去一样,不停地继续小声呜咽道:“小人知道那位沈庄主英姿过人,是个鼎鼎有名的大人物,小人再怎么扮,也是扮演不出他的万分之一风姿的,每次小人一扮得不好,公子就打我骂我,这些小人都可以忍了,可是公子,您现在是要把小人当做靶子去挡刀枪啊!小人性命低贱,可也是个怕死的人啊!”
云敛冷哼道:“能当沈喻风的靶子是你的福气。”又听他呜呜哭个不停,语气变得阴狠起来:“哭?再哭让你死在路上。”
那人被他连吓带骂威胁几声,终于不敢再出声。
车内安静了半晌,又听云敛低声叹道:“在杏花林那一夜,我跟他的交情就已经到头了,可我心里总还存着一分奢望,还想着不让他知道我的真面目,也不想让他经历现在的一切。等我们到了端州,一切事情就尘埃落定了,到时他也应该脱身了,那时候要怪罪再来怪罪吧。”
说到这里,又笑了一下,“算了,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你又哪里比得过他?”
沈喻风坐在车前,没能看到他的表情,但却很容易就能想象得出他说这话时,低垂着眉,眼神萧索的样子,心中百感交集。又想道那人所描述的自己“英姿过人,是个鼎鼎有名的大人物”之类云云,知道这人没见过自己,他对自己的印象肯定是云敛一言一行教导出来的,心思不由飘到远处。
***
连赶三天的路,到了第四天黄昏,马儿终于熬不住,相继吐出白沫,在众护卫的请示下,云敛总算答应停下路途,原地休憩一夜,不过他并不想在城内引人注目,只吩咐众人找了一片野树林歇息。沈喻风也终于不用赶车,得以下车休息。
当夜众人露宿荒林,在林中点起篝火,许是害怕在山庄众人面前露馅,那“沈喻风”与云敛始终坐在马车内,一次也没有下来。
那几名天罗宫的人也混在队伍之中,他们个个身穿黑衣,一路上只是不远不近跟着山庄的队伍,一句话也没有同他们说过。
众护卫三三两两散开,分为三拨守夜,沈喻风也跟着下了马车,坐在众护卫身边。
这几日相处下来,如意山庄众护卫不知他的真实身份,只把他当做刚进山庄的随从,又见他身手不凡,性格温和,对他十分欣赏,“李兄弟”长“李兄弟”短地叫着他。
沈喻风接过他们递来的干粮和水囊,跟着一起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他旁边的一名护卫拿着食物走去荒林那边,想要给那群黑衣人送去,却碰了一鼻子灰,耷拉着走回来了。
几个护卫见他无功而返,悄声议论几句。
“他们应该有自备干粮,不吃就算了。”
“省下吃的倒好。”
“路上这群黑衣人一句话也不说,话说他们到底是什么来历啊。”
沈喻风也假装好奇问道:“跟了四天,原来你们还不知道这群人是什么人?”
“不知道,”其中一名汉子摇头道,“只知道是云公子带来的人,其他的,我们做下人的,哪敢问这么多。”
“现在山庄遭逢外敌,云公子带人来帮我们,有多几个帮手就能多几个帮手,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问那么多干嘛。”
“就是,”那汉子也豪迈笑道:“怕什么,我们有庄主在,对不对?”
众人呼应道:“对,庄主这么厉害,有他坐镇,来多少人都不是问题。”
“庄主神功盖世,他在身边,我们就安心多了。”
沈喻风不由失笑,心道:“连多年知己都能一夕叛变,何况一群只相处不到四天的人,这群黑衣人是敌非友,才是你们真正需要提防的敌人啊!你们这群人盲目乐观,将唯一希望都寄托在你们庄主身上,却不知你们庄主现在是有口难言啊。”
却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山庄这一群护卫本都是天性纯良之人,在沈家父子的教导更是养了一幅乐善好施的好心肠,要他们策动心思,去防备一群跟自己同出同入之人,简直比让他们练武还难。
他无奈嚼着口中硬邦邦的干粮,更是觉得与虎狼同行,此行必定危机重重,何况天罗宫只是想夺取双极功的其中一个势力而已,这一路上会遇到什么伏击也未可知,更加不清楚天罗宫那位所谓鬼主会何时跟来。现在众人都将他视为唯一希冀,实在令他压力倍增。
以他现在的功力对付后面江湖人士确实不是问题,但现在是内忧外患一起加诸身上,武功水准自然是越高越好,他摸到那日李叔交给他的如意心法,心念一动。
当下他借着解手的名义,独自来到一处波光粼粼的湖边,运功调息,而后从怀里掏出如意心法,缓缓打开这本一路上都没能来得及翻阅的沈家绝学。
这本心法只有寥寥数页,非常破旧,沈喻风翻开第一页,只见上面只用粗粗的墨笔写了十个字:“阴在阳之内,不在阳之对。”
他看着这几个字,有些不解。
何谓阴阳?
何谓相对?
阴阳相生相克,本为天道,为何又说阴不在阳之对?
他想了一会儿,也没有想明白这个道理,没有在这个问题上陷得太深,而是坦然坐下,尝试以自己的方法尝试贯通双脉之法。
天地人三才自古便有,人体天父地母,生来便有十二经络、阴阳两极,其中十二经络又分手三阴经、手三阳经、足三阴经与足三阳经,他七岁在父亲的指导下开始修炼手三阴经与足三阴经,到了十三岁逐步修行阳经,这些年来按部就班,循序渐进,等到终于双脉都修炼有成的时候,父亲却突然身患恶疾,溘然长逝,再也没有人继续教导他接下来的修炼进程。
只能完全靠自己。
眼见亥时已至,三焦经将通百脉,运行一个周天,他将原本运转于手少阳三焦经的真气经由关冲穴,灌注到心包经,以逆转阴阳双脉之法试图打通两脉。
这一行功方法从未有人教过他,他也只是当日听李叔说过如意阴阳双脉可互通功法,今天是第一次尝试,生怕冲经断脉,不敢运功太过,只是调动体内一小部分稍稍尝试,片刻之后,在两段经脉连接的无名指之处隐隐发烫,有两股真力在此处流转不定。
他凝神运力,将手上两股阴阳之力慢慢揉合在一处,自此陷入物我两忘的境界中。
三刻钟之后,耳边再闻荒林虫声阵阵,沈喻风额上渗出一层密汗,耳鼻喉舌身意一一回归,只觉得通身舒坦。
再运转阴阳双脉,发现果然有一点小成,但不知是什么缘故,每每运行到经脉尽头,却总有涩滞难言之处。
似乎总有什么东西在阻碍他进一步前进。
他也没有躁进,而是思索着这种运行之法的可靠性。
这种方法虽受到一定阻碍,但那股阻碍的力量极其微弱,似乎只要他手段柔和,没有强行突破,便不会受到太多干扰,或许是可行的。
沈喻风决定再试一次。
他下意识透过暗沉沉的密林,往山庄之人歇息之地望去,见那处安稳无事,放心下来,打算继续运行。
孰料就在他刚刚转头的瞬间,突然听得一名护卫高声疾呼:“有人偷袭!”
接着便听得山庄众人歇息那处传来一阵尖啸,而后刀光剑影,划破四更天宁静的夜空。
第6章 夜逢杀机(二)
也不知偷袭如意山庄众人的是哪伙人马,又是如何跟来,沈喻风没有想得太多,而是抛下练到一半的功法,几步兔起鹘落,穿过树林,掠到山庄众人旁边,帮忙御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