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一闭上眼,身后的声音却愈加清晰:“公子,今夜不会有人来救您的,还是快点求饶吧。”
短短数字,灌入云敛双耳,仿佛醍醐灌顶一般,在这短短一刹那间,一个清晰的念头在脑中一闪即过。
千影跟流虹是兄弟,现在千影投靠了六王爷,那流虹呢?
如果流虹也暗生叛意了呢?
那——这样一来,沈喻风是不是无从得知自己下落了?
一向沉静从容的心,此时终于感到惧怕起来,他按住脑袋且行且退,一阵寒意从脚底涌上,好似整个人坠入了彻骨冰窖中。
此时的他,才真正预感到,自己今夜恐怕要折在这里了。
而周围无数的刀剑,已来到身前,正朝他当头劈下。
***
柳家别院。
又是一夜残月当空。
沈喻风练了剑后,坐在院中休憩,方家兄弟迎上来,问起一些武学上的困惑之处。
沈喻风也不藏私,逐一为他们讲解练武时的心得。
三人讲到最兴奋的时候,却看到施凤亭从房间内走出。沈喻风闭了嘴,立刻站起来道:“喻风失陪了。”
施凤亭自早上吃过解药后,整个人的身体康复大半,他身体不适,脸皮又厚,在柳家别院住得理所当然。沈喻风顾及到红怜脸面,没有将他轰出去,然而确实不想再见到这个人的面,在跟施凤亭打了个照面后,剑也不练了,饭也没胃口吃了,收回“明心”剑回到自己房间。
他缓步路经前厅,看到那道神秘的黑色身影依旧守在门边,都站了一整天了,却丝毫没有要退下休憩的打算。
沈喻风朝他打了个招呼:“他还没回来?”
流虹没有回应。
沈喻风又道:“先休息吧,他今天应该不会回来了。”
流虹依旧没有回应。
沈喻风不禁笑着摇头。
云敛收的这两名手下一个比一个不苟言笑,他随口一问,知道对方也不可能回应。
他转身走回自己房间,心里却突然起了一阵疑惑:云敛拿了他身上的雪灵芝之后就消失无踪,从白天到深夜,也不知这一天到底跑去了哪儿?
他停下脚步,问道:“你家公子去了哪里?”
流虹依旧不言不语。
沈喻风暗自皱眉,流虹才终于开口:“公子应在云家处理账务。”
沈喻风感到更加古怪,他不是不了解云家的业务,这几年来云敛在云家商户培养了不少精明能干的手下,云家大大小小的生意基本都交给了专门的人打理,账务再多,也不用烦劳到这么晚。
他有心再关切一番,这时候,门外蓦地响起一阵匆乱的马蹄声,接着有人敲起了门。
这么晚了,还会有谁来?
沈喻风走到门前,打开大门之后,发现一名马夫站在门前,而他身后则停着一辆马车,从马车上下来一名身姿清丽的女子,竟然是柳含烟。
沈喻风上前问候道:“柳姑娘,这么晚了,有事吗?”
柳含烟似乎很急的样子,问道:“沈庄主,云公子在吗?”
沈喻风摇头道:“他不在。”
“他去我家取回修补好的玉笛,说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话,我,我担心他是不是要去做什么事,他以往来柳家都是会跟我聊上一会儿,但是他今夜却好像很匆忙一样,拿了东西就走——”
柳含烟语无伦次地说着,沈喻风却意外抓住其中一个词,打断她道:“修补什么?你说修补什么?”
柳含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过还是好心解释道:“是一把碎掉的笛子,他托我以柳家的名义找了长安城工匠修补,刚才去我家取走了。”
沈喻风一阵错愕,急忙问道:“是他之前送我的那把笛子?”
柳含烟摇头道:“我也不是很清楚。”
这时,一直沉默着的流虹突然出声:“沈庄主,公子离开前说,您回房看一下就知道。”
沈喻风猛地回头,皱起眉,转身大步跨进自己住的房间,接着他就看到床边的桌板上放着一个灰色的包裹。
打开一看,里面裹着的,赫然正是那把眼熟至极的“泣骨”长笛。
当日他们在山洞发生争执,不慎将这把“泣骨”长笛滑落在地,摔成一地碎片,以为碎片那时候就被洪水冲走了。他根本不知道从山洞再到长安城,云敛一直把玉笛碎片带在身上!
更出乎他意外的是,这把笛子不仅被修复成原来的样子,竟然连上面的皲裂细纹也被修补得光滑如初,丝毫看不出碎裂的痕迹。笛身线条完美,浑白如玉,在被他手指触碰时,还发出一道非金非玉的铮然响声。
沈喻风细细抚摸滑润表面,心底无由来的一阵惊慌,握着“泣骨”长笛的手指骤然缩紧。
柳含烟跟着走进来:“云公子真的出去了?”
沈喻风回头看她,奇怪道:“他去哪里他没告诉你?”
柳含烟比他更加奇怪:“我……他去哪里为何会告诉我?”
沈喻风只觉一阵头痛:“你,你怎么也不知道?你你们不是未婚夫妻吗?这些事情你不是最应该知道的吗?”
柳含烟却十分惊讶地说道:“我跟云公子早就解除婚约关系了!”
“什么?”沈喻风整个人完全呆了。
柳含烟见他愣住,更是困惑不解:“怎么,他没跟你说吗?”
“三个月前,他从外地回了长安,就来柳家跟我见面,将他的真实身份告诉了我,问我知道他的身份,还想不想与他成婚。那时我听说这件荒唐的事确实被震惊许久,不过看他说得那么诚恳,难免有几分触动,也想了许久。”
“那几天我一直在想这件事,后来渐渐地想清楚了,知道他虽然是在询问我的意见,其实根本没有想与我完婚的意思。我也承认,我确实对他只有朋友之谊,毫无男女之情,不想嫁给一个貌合神离的丈夫。我们一拍即合,很快便求父亲出面解除了我们之间的婚约。”
沈喻风只觉整个脑袋思维乱得不行,喃喃道:“这……他从没跟我说过啊……”
然而其实认真想想,便知道柳含烟没必要说谎,云敛这个人,不被逼到极致,永远不可能吐露真心。
柳含烟叹道:“唉,这我就不清楚了,我跟云公子认识也有数载,然而他在想什么,却永远不会告诉我,我有时候都觉得,他的心里藏着太多事,心思太重……”
听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往事,沈喻风脑子里更加乱糟糟的,连要跟她说下去的心思也没有了,下意识转身出门,说道:“我去云家找他!”
他实在有太多话想跟云敛说了。
不过一回神发现自己手上拿着的“泣骨”笛,他又猛地停住脚步。
对上柳含烟狐疑的目光,他解释道:“如果他回了云家,不可能还专门跑来别院将笛子还我。”
如果云敛要将笛子还给他,多的是机会,没必要专门跑这一趟。
但是云敛特意将笛子放在他床头,又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他不知怎么地,竟突然从云敛这个不着痕迹的举动,察觉出一丝诀别的意味在其中。
“是的,沈庄主,”这时流虹走进来,温声道,“之前六王爷频频下命令给云家,要公子回王府覆命,或许,公子现在正在王府。”
沈喻风与柳含烟两人一起愕然,这几日王府劫狱、杀师湛的事情在长安传得沸沸扬扬,几乎长安城都知道此事一直有云敛参与,为什么他还要回王府去覆命?
这不是主动去送死吗?
难道,沈喻风想到他白天离开前说的话——难道是为了红怜身上的解药?
沈喻风抽出“明心”剑,掠出房门:“我这就去王府!”
第54章 孤军深入(一)
越是心急,就越是心神不宁,他手上紧紧握着一剑一笛,快步穿梭在长安的街巷中,衣角随他狂乱的步伐往后高高飘起。
云敛会去王府,当然不是为了给六王爷交差自在城之行,唯一的目的是为了帮他拿回解救红怜的解药。
但是这样做的风险太高,谁又能保证六王爷不会骤然发难,将云敛擒下呢?
所以王府他必须要去,不管云敛是否平安,他一定要将人好好地带回来。
即使做好了万全准备,沈喻风赶到王府的时候,还是被眼前场景所惊到。
当夜王府火光冲天,到处都是乱糟糟的人影晃动,千百官兵齐聚在空地上,将中间地带团团围住,而人群中间则趴着看不清面容的云敛。
他像条狗一样被人踩在地上,整张脸都陷在地上的灰尘里。
沈喻风看到这里,整个人一下子怒火直冲天灵盖。
他怎么也没想到六王爷竟会这么做。
云敛只是帮过他几次小忙而已,何苦要受到如此的虐待?
他“刷”一声跳下墙角,怒喝:“放开他!”
王府众官兵被他这一喝登时吓得一齐停下动作,为首的副将大声道:“将此人拿下!”
众官兵哗然耸动,调转方向,直往沈喻风这边杀来。
沈喻风单枪匹马闯进王府,独自对上上百持着刀剑的官兵,却面无惧色,右手提着“明心”剑,左手出掌使出双极功功法,气劲所到之处,无坚不摧,站在最外围的十几名官兵被他掌力一击,猛然四散冲飞开去。
他面容沉静,手上动作一刻也没有停下,步步前进,一双眼睛始终盯着地上那道白色身影看着。
云敛卧倒在地,身躯不住微微颤抖着,听到沈喻风的声音,他下意识抬起头,然而还没真正抬起来,又被一名官兵死死往地上踩下去。
然而就是这短短的瞬间,也足够沈喻风看清他脸上的痕迹——双眸无光,嘴角殷红一片。
他竟然在不停地吐着血!
沈喻风双目陡睁,沉声道:“滚开!”
数百名官兵一起涌上来,将沈喻风再度围住,锁在墙角。身后一名副将穿着的人指挥着众人排成一队,围攻沈喻风。本来是夜晚最为阒黑的时刻,却教沈喻风在煌煌火光之下看得更加清了。这些人的衣着服饰,跟那日大街上阻止他们救出红怜的是同一批人。
也就是说,从头到尾,六王爷都对他们的行动了若指掌,甚至今夜云敛来此也完全在六王爷掌控之下。
沈喻风心下一沉,猛然大吼一声,将人不断地拨开去,人群却仿佛无穷无尽一般,从四面八方逼杀而来,纵使他天生神力,一时间也奈何不得这如潮的人群。
而下面的这满地兵荒马乱,一点也没有影响到台阶上看好戏的六王爷诸人。
六王爷负手站在最中间,一张慈眉善目的脸上神情淡淡,唯有双眸在火光下灿亮如神,若有所思一般。
这时候,旁边一名副将走过去,对六王爷附耳道:“王爷,这人就是与赵凛怀称兄道弟的那个人。”
六王爷眯起眼,道:“嗯,不错,本王想起来了,那日在宫里就是这个年轻人向圣上呈上账本。”
他微一摆手,那名副将读懂他的意思,点了点头,走上前喝令一声:“众人退开!”
正打得如火如荼的战场突然停住,众官兵一齐后退,收回手上刀剑。
吵闹的王府一下子安静下来。
沈喻风出掌的手还挥在半空,就听到对方偃旗息鼓的信号,不由一怔,也随着收回掌。
众官兵散去之后,现出人群后依旧匍倒在地的云敛。
沈喻风心系他的安危,刚迈开步伐,要往云敛那处奔去,却听六王爷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突然开口:“年轻人,将账本交给我,本王可保你们身家性命无虞。”
沈喻风一时顿住。
六王爷竟然说要放过他们?
该不该答应?
他下意识往地上的云敛看去,只见云敛依旧沾着血的嘴唇微动,对他做了个无声的口型:“不要……不要答应他……”
沈喻风一下子心领神会。
现下六王爷等人对他二人尚且有所忌惮,不把账本交出来,两人还有一线生机,真交出来,他们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但就这么直接回绝六王爷也不好,他有心拖延时间,便道:“先放了他,我就交出账本。”
六王爷却缓缓摇头道:“年轻人,这里没有你讨价还价的资格。”
沈喻风站在台下,轻蔑地笑了:“王爷,我知道这本账本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想必你现在比我还更加急着将东西拿到手,对吧?既然大家都有退一步的机会,何不坦诚些呢?”
六王爷在火光下眯起眼:“你应当知道,今夜杀掉你们二人不过易如反掌,本王念在后生可畏的份上,才决定饶你们一命,你莫要不识抬举。”
沈喻风笑道:“王爷,您身为当世说一不二的权臣,在长安城中确实有一呼百应的崇高地位,但在我这种江湖人眼里,不过一个普普通通的陌生人罢了,您这种恐吓还威胁不到我。”
六王爷面色一沉,显是被沈喻风这番话所激怒,不过他没有将这怒气发作出来,而是一言不发,眼神落在沈喻风身上,似乎是在盘算些什么。
身旁的副将按兵不动,一双手却紧紧握在悬于腰间的剑鞘上,院中数百名官兵也在严阵以待,只等六王爷一声令下,即刻冲上前将这大言不惭的江湖人拿下。
战局一触即发。
沈喻风脸上是一幅胜券在握的神情,其实一直在关注着云敛的一举一动。他透过影影绰绰的火光,紧紧盯着地上那道身影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