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兄。”沈星洲也痛声道,“多年未见,你宝刀未老。”
公冶明看着他满脸苍老之色,一时神色幽幽,感叹道:“还记得当年我们在锦州初次相见,你,我与师——我们救下你,三人一路南下,游山玩水,那段时日何等快乐啊,没想到转眼便是二十余年过去——你我都老了。”
沈星洲低下头道:“救命之恩,或不敢忘。那时若不是有陈兄与沐华相救,沈星洲定然活不下去。”
“那你现在又是在做什么呢?”公冶明沉声道,“一把年纪的人了,还如此执迷不悟,你看看你——”他指着方才被自己扔到一旁的铁皮面具,道,“扔下家业,抛下妻儿,跑来长安躲躲藏藏,谁也不见,谁也不认,你看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
“你这样就是在徒留小辈笑话!”
沈星洲却在此时抬起头,褪去脸上愁色,双眼亮得犹如淬了火的幽瞳,对他道:“陈兄,我的计划就快成功了,只要救出慕娘,扳倒王爷,我就收手不做了!你,你就相信我这一次吧,别来打乱我的计划。”
公冶明反问道:“那你的妻儿呢?你要去跟另一个女人双宿双栖,可曾想过喻风他们,可曾想过,你对得起他们母子俩?”
沈星洲被他堵住话,半晌无言,回了一句:“我,我确实对不起他们母子……”
公冶明不住叹息,眼见时辰越深,长巷两侧的青楼陆续开门,甚至有部分楼馆开始洒扫庭院,接待宾客,不时有人探头望向他们这边,公冶明扶住他的手:“你起来吧。”
沈星洲仍是一脸戚戚的样子:“陈兄不生气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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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一念之差(二)
公冶明摇头道:“算了,你既诚心认错,我就不说些什么了,待喻风来,你就收拾收拾东西跟我们回端州,去跟师妹说声对不起。”
他念及自己本就是一介外人,不愿干涉他人家事,决定还是要留给沈喻风自己来处理。
沈星洲眼眸微抬,似乎有些听不懂,重复了一遍,喉结微动,声音也变得有些暗哑:“你要我去端州?”
“是,你不该留在此地。”公冶明肃容道,“你有自己的妻子儿子,应该回去陪伴他们左右。”
“好,我跟你们回去。”沈星洲不假思索,轻轻点头。
公冶明微微颔首,收了剑,准备拉上他的手,说时迟那时快,在他伸手过来那一瞬间,沈星洲眼眸中闪起一丝杀意,左掌一掌拍出,拍往公冶明命门。
他想一招杀了公冶明。
“沈兄!”
不料公冶明早有防备,沈星洲出掌那一刻他双眼陡然睁亮,也随着出手转向攻击沈星洲胸肋,迫得沈星洲这一掌拍不出来,落在他颈边。
公冶明反守为攻,紧逼上前,卸除沈星洲紧随而来的招式,将他双手狠狠反剪到身后。
“你——你真是执迷不悟!”
公冶明被一把激怒,怒气腾腾的他,将人牢牢挟住,空出一只手,对准他头顶的百会穴,准备一掌击落下去。
百会穴是人体百脉之会,贯通全身,这一招下去,沈星洲不死也要半残,面对沈星洲的执迷不悟,原本只想息事宁人的他却选择如此速战速决的解决方式,可见确实是被逼到极点了。
然而在将要接触到沈星洲头发的前一瞬,却又停了下来。
他眼含悲悯地看着沈星洲布满蓬松头发的后脑勺。眼前的这个男人,不管行事再如何过分,始终是他师侄的生父,是他师妹的丈夫。将人打死了,他师妹该怎么办?
最后这一掌终究拍不下去,他揪着沈星洲的双臂,疾言怒问:“你要不要跟我回去?”
将沈星洲翻过来,又咬牙问了一遍:“你究竟跟不跟我回去?”
“陈兄……”沈星洲别开头,声音中竟藏着几分痛苦之色,“你何苦逼我?”
公冶明长长叹息一声:“我若不逼你,你又打算怎么做呢?是去棒打鸳鸯,拆散别人家庭?还是杀人放火,把人抢过来?”
“抛弃自己的妻儿,觊觎别人的妻子,这就是你的道义呢?你的君子操守呢?”
与他的疾言厉色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沈星洲一如既往的冷漠神色。
长街寂静无声。
唯闻风中传来的女子娇笑声,长街花灯接连点起,照出角落里两道孤寂落寞的影子。
半晌,半跪在地的沈星洲深深闭上眼睛:“好,我跟你回去。”
公冶明这才松开他。
他退开几步,正欲说些什么,这时听到身后衣带挟风而行的猎猎声响,猜想是沈喻风到来。他转身一看,果然看到长街另一侧闪现一抹眼熟的衣角。
对于沈喻风为何没有按照约定时间赶来相见,他并没有想得太多,朝着那处叫了一声:“师侄,我们在这,我见到你爹了——”
突然这时候耳边响起轻微的破空声,公冶明心下惊疑,转回身去,瞬间只觉胸肋一阵剧痛,低下头,赫然正见一把光可鉴人的匕首插在他的胸前。
沈星洲并非手无寸铁,他一直在袖里藏着一把匕首。
沈星洲奋力将匕首自他胸膛抽出,公冶明心肺瞬间血涌如泉。沈星洲往后一退,哈哈大笑道:“哈哈哈,我实话告诉你吧,我从来就没喜欢过你师妹,根本不可能回去跟她道歉。知道当年为什么我会娶她吗?”
他面容扭曲,猩红的双眼睁大,眼里全是报复般的快感,用着一种邪恶的语调道:“我知道你对她有意,也知道她心里有你,哈哈哈哈,我偏偏要拆散你们!”
“凭什么,凭什么我要失去自己心爱的人,而别人却可以成双成对,我恨,我恨!所以我抢走白沐华,就是为了报复你们!”
公冶明捂着自己血流不止的胸口,指着他:“你——”
沈星洲扯开嘴角笑看着他,脸上满是癫狂之色:“你不该阻止我,知道吗,陈兄?任何人都休想阻止我,谁想拦我,谁就是死路一条!”
公冶明呼吸霎时停止,身躯摇摇晃晃几下之后,颓然倒在地上,眼望着长街另一边。满街五光十色的花灯,映出他眼里越来越近的倒影,朦朦胧胧间,似乎见到了他的师妹。
熟悉的面容,怀念的五官,是多次出现在梦里,想见又不敢见、想碰又碰不得的那张脸。
“师伯——”
似乎有人在叫他?
不是师妹?
对,那个人是沈喻风,是他师妹的儿子,不是他的师妹。
***
则出现在巷角另一端的沈喻风赶到时,正好遇见这骇人的一幕。
他竟然亲眼见到自己的父亲,将一把匕首狠狠灌入师伯的前胸。
沈喻风悲声大喊:“师伯!”
沈星洲被他陡然提高的声音惊得一颤,仿佛蓦地清醒过来,收起匕首,直接就朝着柳街长巷的反方向逃去。
哪怕听到沈喻风在身后不断喊他“父亲,父亲——”,他也听而不闻,越奔越远。
沈喻风见状知道追不上他,又心系师伯安危,奔到公冶明身侧停下脚步,将人扶在怀里,颤声道:“师伯,你怎么了?”
公冶明双目无神,嘴唇泛白,从喉间发出一句气若游丝的气音:“我——”
只说出一个字,便痛得连余下的话都说不出口。沈星洲是料准了下手的位置,下手时特意将匕首插在他心脏致命所在,公冶明身遭重击,胸膛血流如注,张嘴半天,连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而他眼下心脉俱裂,更无法通过输送真气的方式留住流失的鲜血。
沈喻风抓住他的手腕,强行往他身上灌输了些双极功真气,助他护住心脉。他搂着公冶明,目睹从他身上汩汩涌出的温热鲜血,将自己原本洁净的外袍染上刺目的鲜红色。沈喻风哽咽道:“师伯你忍着,我这就带你去找大夫!”
说完不待公冶明作出回应,自己深深吸气,将人抱起背在身上,就往最近的医馆拔足奔去。
他背着人在灯红柳绿的长街穿梭而过,满街嬉笑声、吆喝声化作呼呼风声,浓重的血腥味直呛鼻腔。
路上,只听着肩上的人断断续续的声音响起。
“他不肯回去,我叫他回去,他不肯……”
“我叫他去见师妹,他不肯……”
沈喻风头也不回道:“师伯,别说了,我们很快就到医馆了。”
他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方才连话也说不出口的公冶明,现在反倒能说出完整句子,不是因为他伤势渐渐恢复,而是——可能到了回光返照的时刻。
他眼皮酸痛,口中满是难言的涩味,双脚却一刻也不敢停下。
“他怎么……会不肯呢?小师妹……有的人想见都见不着……”
“那年,我们从锦州回来,我又被派出门三个月,我不想走,我去找她……”
“她说等春天的时候,白家庄的梅花就开了,她要带我去看刚学的剑招,就给我看……我们去后山,梅花盛开的地方,她在我面前练给我看,什么人都不带……就我们,就我们两个——”
“她说是专门学给我看的剑招,学了三个月,学得很认真……”
“她很聪明……一直都很聪明……”
“我就等啊等,天天盼着回家看她新学的招式……”
“可是,可是等我回来时候——”
“小师妹……小师妹已经成了别人的新娘子……”
多少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情意,多少没来得及再见一次的人,最后都在这寥寥数语间,化作一股意难平的相思情意。
他伏在沈喻风背上,火树银花,眼前阵阵晕眩,与师妹相知相往的历历往事,有如走马花灯一般,在眼前一幕幕闪现。
光怪陆离的场景流转中,仿佛又见到了那个令他魂牵梦绕的少女。
“师兄你看我的剑耍得好吗?”
“师兄听说锦州的庙会特别好玩,你带我去玩好不好?”
“师兄你看,好奇怪,这里躺着一个人……”
……
沈喻风感受到他越来越微弱的气息,口中发出的声音忍不住带上哭腔:“师伯你坚持住……”
“等你养好身体,我带你回端州,带你去见娘亲,我知道你很想她,她也很想你——”
“师伯,师伯——”
他喊得声嘶力竭,背上的人,再也没有任何回应。
他心跳得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奔出春风巷后,直冲到最近的医馆门口。
“砰砰砰”,他大力地拍打着医馆大门的门板。
里面的人刚揭开门板,他便直接冲进去,拉着距他最近的那名白发苍苍的老医师,喘着气道:“大夫,快给他止血!”
“这,”那老医师为他背上的人掀了掀眼皮,脸上现出为难之色,“这位壮士,已经,已经救不回来了,就,就算止了血,也,也没用了。”
沈喻风勃然大怒:“胡说八道,我师伯功夫这么高深的人,怎么可能说死就死,你最好别胡说,快点帮他止血!”
那年迈的大夫被他洪亮的声音吓得一颤,心知眼前牛高马大的年轻人不好得罪,只好勉为其难道:“这,好罢好罢,老朽尽量努力!只,只是,年轻人,恕我直言,他百脉全碎,哪怕止了血也是无济于事啊……”
沈喻风将人放下,轻轻放在医床上,问道:“那我问你,这长安城里还有什么大夫可以治断裂的心脉?”
心脉断碎,心血耗尽,便是油尽灯枯、药石无医的结局。但是这句话,要是说出去,可能又要激怒眼前的年轻人了。
那大夫目光躲闪,支支吾吾道:“在,在城南,有个悬壶医馆,医馆里的徐大夫或许可以试一试……不过,不过,你不要抱太大希望。”
“好,”沈喻风完全忽略他后半句话,“我这就去将那大夫请过来!你先好好帮我救救他!”
从适才见到公冶明受了父亲一刀之后,他的心绪根本没有一刻是处于冷静状态的,方寸大乱的他听闻有人能救师伯,哪怕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也必须试上一试。他交代几句就匆匆离开医馆,朝着那大夫所说的悬壶医馆奔去。
路上他飞也一般的夺命狂奔,听到街角有骑马声越来越近,接着有人长长“吁”了一声,叫了他的名字:“喻风!”
他匆忙回头,云敛正巧骑着马来到他身旁,跳下马身。
云敛下马第一句是:“喻风,终于找到你了!”
待目光落到他沈喻风沾了血的衣袍上,他脸上浮现骇然之色,几乎跑着冲到他面前,抓住他的手臂:“你没事吧?你身上怎么多血?”
沈喻风摇头道:“我没事,是师伯出事了。”将下午在春风巷发生的一切经过简明扼要地跟他说了下。
他们两人这一整天都在谋划着如何擒获沈星洲之事,沈喻风对此事十分挂心,便与云敛约好自己先行出发到春风巷与师伯会合,云敛安排车马随后赶至。没想到意外发生,反而导致两人错过。云敛去到春风巷的时候,只见满地殷红的血液,从街头蔓延到街尾,他心系沈喻风下落,不顾自身安危骑上马在城里四处巡视,直到此刻重新见到沈喻风,心头紧绷的线才松缓下来。听沈喻风说完来龙去脉,他点头道:“我知道那个大夫的医馆在哪里,我这就去把他带来!”
沈喻风摇头道:“那样太慢了,你随我来。”
云敛正纳闷为何他这么说,只见沈喻风便伸出臂膀将他抱在怀里,带着他上路,云敛才明白他的所谓“慢”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