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却不同了,《金樽雪》连载期间,每天都有一大帮闲人围在这里,就是为了看那巴掌大的一小块更新,礼部的小吏每天早晨带着新出的邸报来到榜房前张贴,都会被大家挤得死去活来,为了按时张贴邸报,衙门不得不派出差役来维持秩序,情况才有所好转。
??《金樽雪》连载完之后,又开始连载它的衍生作品,什么老鸨子厉鬼作祟,双彩袖不堪其扰,兰之洛请来茅山道士和老鸨子大战三百回合之类的内容,倒是也有不少人看得津津有味。
??就在前日,邸报文化副刊登出十篇批判文章,令榜房前的围观群众大为震惊。第二天,也就是昨天,文化副刊停刊,群众彻底没得看,大家开始慌了。
??作壁上观的嵇清持看着他们这样慌张,心情非常愉悦,直接点说就是幸灾乐祸。
??今天,榜房前也是叽叽喳喳,议论一片,群众的情绪不是很稳定,想来,文化副刊还是没有恢复。
??也是,邸报的阅读量毕竟没有礼部官员的前途重要,如果他们继续一意孤行下去,就会让自己的仕途沾染上污点!“邸报十篇”已经说得够清楚了,在传达政令的官办报纸上刊登这种东西,无疑是一种紫夺朱色的乱政行为,是主流文坛对低级趣味的一种妥协,谁再做这种事,谁就是和祖宗礼法作对,谁就是千古罪人!
??嵇清持吃了定心丸,准备去翰林院办公,忽然听见几声不太和谐的骂声传来:
??“呸,这是什么狗屁不通的文章!也敢登出来丢人现眼!”
??“就是!邸报好歹也是礼部官办的报纸,怎么找了这么一帮棺材板钉不住的老僵尸出来摇笔杆!”
??“瞧瞧这说的是人话吗,服饰品秩应该恢复祖宗之法,只有官员才能穿绫罗绸缎,普通百姓只能穿麻布素服!”
??榜房前一片骂声不绝,似乎在讨论前日的文章内容,但是又有所不同。
??前日,“邸报十篇”登出来时,大家的反应是惊讶,惊讶之余,又有点迷惑,聚拢在榜房下,议论的话题大多是:为什么邸报要登出这十篇批判文章?这是不是说明了朝廷对于《金樽雪》甚至是通俗小说文类的态度发生了变化?是不是礼部内部权力斗争的结果,否则为什么会这样突然?以后还有没有可能在邸报上看到小说连载?朝廷对于文化风气的管理是否会收紧?
??总体而言,前日里大家看到邸报之后的反应还是比较温和的,能感觉到他们更关心的是朝廷的态度如何,以后还会不会有小说看,比起群情激愤,大家还是慌张、紧张、甚至自残形秽……这种内敛自省的负面情绪居多。
??为什么内敛自省,其实有一部分原因,就是这十篇批判文章,确实写出了这些读书人心中根深蒂固的偏见,他们虽然认为《金樽雪》很好看,有一定艺术价值,但是从根本上来说,《金樽雪》写得再好,也是小说,小道之言,讲些情情爱爱,不登大雅之堂。
??至于十篇批判文章批判的对象《绣像本第一奇书》,这些读《金樽雪》的读书人并不是都看过,他们猜测大约是和《金樽雪》差不多的类型,这些批评文章里的批判点,本质上是通俗小说的通病,所以就算他们没看过《绣像本第一奇书》,也大概能猜到那些内容在“正经人”眼里是多么不堪。
??顿时,因为趣味而聚集在一起的读者们,突然被道学的大棒迎头痛击,一时间,深刻在他们心底的那些传统观念,又沉渣泛起,遮蔽了心底自然流淌出来的兴趣,他们开始怀疑自我,将时间花在这类小说上到底对不对,每天早上兴冲冲来追连载,是不是一种代表着世风日下的放纵行为。
??不得不说,嵇清持手下的鹰犬文人还是很厉害的,非常善于化文字为刀枪剑戟,一下下正中读书人的软肋。
??嵇清持确实也对“邸报十篇”的效果十分满意,因此,他才会三番两次地来到榜房,想看看这些读书人们后续的反应——要知道,以前《金樽雪》连载时,榜房是他最讨厌的地方,每次上翰林院处理公务,他都会小心绕开榜房,连看都不想看一眼!
??然而今天,他又来了,带着期待,却见到了预期之外的一幕。
??明明前天都被他的批判文章给震慑住了、开始自我反省的读书人们,今天突然进入了激动外放的愤怒状态。
??“这篇文章说得更荒谬!‘我邻居家的女儿就因为看了这本书,学坏了,非说女人就是要自己有钱才能幸福,不能指望男人’‘本想哄着女儿嫁给卖炊饼的老实男,虽然老实男长得黑又矮,可是他愿意出二十两银子的彩礼,女儿却说谁看上的谁去嫁,彩礼钱她可以代收,大家评评理,这是人话吗?’‘不孝女!’”一个青年书生照着邸报上的文字读出声来。
??顿时,旁边响起一片喝彩:
??“这姑娘挺明事理的啊!”
??“哪家的姑娘这么聪明,可惜摊上这么个贪财的糊涂爹,唉,真是歹竹出好笋。”
??“那部《绣像本第一奇书》不是一部秽书么?怎么秽书还有这种教人明理作用?倒是有趣,回去路过书铺,我就买一本!”
??嵇清持凑上去,越听越是疑惑,那十篇批判文章,他都亲自看过一遍,并没有这些人口中说的这些内容啊?他们到底在读什么?
??不对,今天的邸报文化副刊,又复刊了!
??嵇清持定睛一看,发现榜房上张贴着的邸报又长出来一截,众人围在那长出来的一截下面议论不休,分明就是文化副刊新出了一版内容!
??好啊,凌霄书坊,你们反应倒是快,就让我来看看,你们这个草台班子,能找到什么刀笔好手,跟我们训练有素的鹰犬对阵!
??嵇清持轻咳一声,低声道:“麻烦让一让,我是翰林院编修、清流书坊坊主嵇清持,我要到前面去看看今天的邸报。”
??众人正在激愤上头之际,都恨不得把邸报抢过来仔细阅读一遍,但是事有轻重缓急,人有先来后到,他们急着看也得遵循秩序,这都跟这儿围了半天了,还得仰仗着里面的义士读出声来,借光听一听。
??这时候,突然有个新来的要往前挤,搁谁身上都受不了啊。
??“别挤了,我还是武英殿大学士、国子监刻坊坊主呢,今天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都得排队!”
??“啧,什么素质,想看不早来,扯什么出身高贵!这京州城,天子脚下,一块牌匾砸下来,五个里有四个朝中有人,什么翰林院编修,一个闲职罢了!”
??嵇清持:“……”
??这帮刁民!
??嵇清持挤不进去,只好站在外面,听那位榜下的青年书生继续朗读。
??“还有这一篇,就更新鲜了,‘试论四民:士农工商’,哟,还是按照八股体例写的,真是厉害,万物皆可八股文。咱们看看写的是什么。”那青年书生大声读了出来。这篇文字满是之乎者也,各种引经据典,读起来十分佶屈聱牙,幸而那名青年书生每讲一句,都会拆开来解析一遍,如同自带释义的文选,听众听着倒也明白晓畅。
??这篇文章的出发点很是宏大,从源头讲士农工商的历史源流,从管子的“四民基石”说,再到“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再到国初的“商贾归贱籍”,梳理了一番,最终得到一个结论,士农工商的等级制度不可以变更,否则就会造成国家的动乱,而“某些小说”之中描绘了商人家庭奢侈享乐的生活,使清清白白的良民百姓们羡慕商贾之家,破坏了淳朴的社会风气,年轻人容易被这种逐利的社会风气影响,将来就会放弃寒窗苦读,去选择一条看起来光鲜的商贾之路,这就是在害人前程。
??嵇清持一开始还在怀疑,是不是凌霄书坊发文章回应他前日里精心策划的“邸报十篇”,这会儿听到这篇文章,他竟然觉得很有道理,写的很好,文从字顺,论据充分,竟比他手下的那些鹰犬文人还要厉害,不知道是哪个才子写的,如果能笼络到自己手下,想必是如虎添翼。
??只是,嵇清持听着顺耳,在其他人那里,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呸,现实如此,还不让人写进小说里么!”
??“难道小说里不让写了,现实中就不发生了吗?”
??“分明就是掩耳盗铃!商贾之家多么富庶,还用得着一个小说来告诉我们?难道我们平时不是生活在这个京州城里吗?运河码头上的商船,九座城门出入的车马,随便看一看就知道商人过得多滋润了,难道小说里不写,我们就看不见了吗?”
??这个社会正在发生变化,人们能感觉到这种变化,不说好,或是不好,变化实实在在地发生,这时候,道学的大棒打下来,否定描述这种变化的文字,却对现实中实际的变化装聋作哑,能不引起人的逆反心理么?大家又不是生活在空中楼阁里!
??大家越说越气,群情激愤之际,开始意动,准备大破其财,凑也要凑齐十两银子,去买那本假道学的照妖镜——《绣像本第一奇书》!
??“等等,”嵇清持实在站不住了,他必须说点什么,“只有我一个人觉得这篇文章说得很有道理么?”
??众人回转头来,都瞪着嵇清持,为什么嵇清持一开口,他们就能嗅到一股浓浓的白莲味儿,对了,前日里邸报上的十篇文章里,也有一篇文章是这种口吻,当时还没品出什么,现在听到真的有人亲口说出了这样的话,他们都不由自主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出自《神童诗》,前两句,大家可知道是什么吗?”嵇清持稍稍摇晃了一下脑袋,吟诵道,“‘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文章千古之事,是用来载道的,不是用来写实的,为什么现实中发生了,文章里就要有?这完全是没道理的事,文章,文字成章,但凡是成篇的文字,就应该以教人向善为己任,而不是现实中有什么腌臜事,都要事无巨细地描写进来。”
??嵇清持每次讲学,都站在清流书院高高的讲坛之上,享受着芸芸学子的瞩目,他已经习惯了被目光包围,习惯了在说完大道理之后接受众人钦慕的仰视。他甚至会在一段话说完之后,进行漫长的停顿,用这些沉默的时间来观察听众,等待鼓掌声热烈地响起。
??但是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未免有些太长了——
??嵇清持抬眼看向榜房前的读书人,却发现这些人都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他。
??“假道学吧?”一个人先说。
??“就他说的那些,写成小说,还能看吗?”另一个人问道。
??“文章关小说屁事,搞你的八股文还不够吗,还要搞小说!”一个红面膛看起来脾气就很爆的京州大爷忍不住爆粗口。
??“你们不能这样说,”嵇清持有点恼火,但是一想,这些都是愚民,愚民,什么都不懂,需要教化的那种,“小说也是文章的一种,虽然是小道,但是也不能胡说八道,你们知道这本《绣像本第一奇书》里都写了点什么吗?一个商人是怎么通过行贿上位的!”
??“而且,《绣像本第一奇书》将这个行贿的过程描写的非常详实,很难不怀疑作者可能有相关的犯罪经验,作者虽然在写大聿的官僚体系,可是他对于俸禄紧张的刻画,分明就是本朝之事,正因为俸禄与品秩不匹配,官商勾结就成了顺理成章之事,商人提供钱财,轻易就能从官员手里换到权力……”
??嵇清持说着说着,感觉气氛有点不太对,他的声音低下去,话头停住,环顾四周,发现大家都一脸兴味盎然地看着他,似乎对这些犯罪内容很感兴趣,嵇清持顿时火气上来:“你们这是什么态度,难道不该斥责这本书里描写了这般贿赂乱政的行为吗?”
??“斥责有用吗?”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众人回头看去,却是方才那名在榜下读文章的青年书生,分开众人,走到嵇清持面前,一脸严肃地望着他,“方才我听见您说,您是什么官?”
??旁边有人提醒道:“他说他是翰林院编修!”
??“翰林院编修大人,”青年书生双手抱拳,向嵇清持行了一礼,直起身来,一手背在身后,一手端在身前,双目灼灼,直视嵇清持,朗声说道,“我没看过那本《绣像本第一奇书》,所知仅限于您刚才说的内容,若是有什么不对,请您提点。”
??接着,他说道:“您说,作者写的是前朝事,暗示的却是本朝的问题,我觉得,如果这部小说真的做到了这一点,我一定要去买一本!就像您说的,小说,是小道之言,可是,它却是世态民情的一种体现,背街小巷,私语之时,方才敢说光天化日之下不敢说、说不到的问题!您身为翰林院编修,吃朝廷俸禄,给朝廷办事,您明知道俸禄和品秩不匹配,会造成很多问题,可是您往上提了吗?您试图改变过现状吗?看样子,您只是站在这里,对提出这些问题的作者指指点点,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提出问题的人,您可真厉害!”
??“你、你这无知小儿,口出狂言!”嵇清持给别人扣帽子扣得多了,看惯了别人气急败坏的样子,头一次被别人扣帽子,一时间心头火起,竟找不到反驳之词。
??“我怎么无知了?啊,我是无知,毕竟您在朝中办事,您知道的多,可是,您知道了又怎么样呢,您不是照样当做不知道么,您不仅自己当做不知道,还要别人当做不知道,还要站出来说话的人,闭上嘴巴!您怎么这么霸道呢,嗯?让朝廷里存在的问题揭露出来,怎么碍着您的事儿了么?碍着您贪污受贿,碍着您沆瀣一气,碍着您在说不得的权术游戏里如鱼得水?”
??“你、你——”嵇清持差点给气晕过去,指着那青年书生的手指不断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