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笑!”那刻薄脸终于按捺不住了,指着宋凌霄斥道,“当着皇上的面胡说八道,那可是欺君之罪,是死罪,你知道吗?”
??宋凌霄道:“草民都是照实说,不敢欺君,请皇上明鉴。”
??“你还敢说你不是欺君?年纪不大,扯谎的本事倒是厉害,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是吧?”刻薄脸像个机关枪一样上来就突突突,他扬起手中的黄色小册子,斥道,“这本《京州密卷》,粗制滥造,一看就是临时赶工,里面共有错别字一十二处,押题十五道,也不过三百一十二个字,三百一二个字就能错十二个字,这说明什么?说明刻工是个文盲!刻工又照着谁的本子来做呢?那就是你,宋凌霄,一个不学无术的小商贩!”
??宋凌霄暗想,这刻薄脸压根没听他说什么啊,都说了不是他编的。
??“宋凌霄,你说说,一个连字都写不对的人,又何谈押题?你是不是背后另有主使?”
??宋凌霄一个激灵,突然想到一种可怕的可能性,这不会是朝中势力,要借着他打宋郢吧?
??然而刻薄脸的下一句,又让宋凌霄的心落回了肚子里:“说,本届主考官傅玄!是怎么向你泄题的?”
??这本该是个剑拔弩张的场合,但是帘幕里的琴声不仅没有停止,还洋洋洒洒拨弄起一曲《十面埋伏》来,生怕那煽风点火的劲儿不够足。
??满金楼的琴妓可真有意思。
??宋凌霄开口道:“草民和傅大学士素未谋面——”
??“釉娘,声音小一点。”皇上咳嗽一声,琴声减了些,“宋凌霄,你快点同林御史解释。”
??“林御史,”宋凌霄顿了顿,又重新起头,“草民和傅大学士素未谋面,林御史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哼,还敢狡辩,这《京州密卷》就是泄题的证据,你大字不识一筐,怎么敢狂妄声称,自己有本事押中傅玄出的考题?不识他泄露给你的,还会是怎么回事?我听闻,你这书坊是在乡试前一个月开的,一开张就打着押题不中全额退款的噱头,做了这本《京州密卷》,京州举业书,做的最好的就是清流书坊,清流书坊都没这个本事,你凭什么认为自己可以押中题?说明你早就心里有底了,而这个底,只可能是傅玄透露给你的,锁院之后,消息不能传出,锁院之前,京州乡试题目,却只有出题者一人知道!不管是直接还是间接,这题目,都只有可能是傅玄透出去的!”
??林御史作为在朝廷里抬杠多年的职业杠精——言官,早磨练出一副伶牙俐齿,尤其是在党同伐异的时候,格外的犀利。
??不错,今日,他就是借着考生抗议的时机,来弹劾傅玄的,傅玄乃是上一任首辅霁琛的弟子,又当过皇帝的老师,主张经世致用,又叫实用派。而林御史所在的清流一派,最是与实用派龃龉。今日好不容易得了机会,林御史想在御前参傅玄一本,奈何皇上没来上朝,他四处搜寻之下,才在满金楼这里找到了正主。
??他想着,只要抓住机会,在这里逼着凌霄书坊的老板交代出傅玄,那么后续的弹劾就好展开了。
??说实话,宋凌霄,他没放在眼里。
??出一本押题书都能错这么多字,明显就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再加上宋凌霄年纪小,看起来就好欺负,林御史已经决定,今天就在这里将这个倒霉的幸运儿屈打成招,给将来弹劾傅玄实用派提供第一枚炮弹。
??“快说,你到底是怎么勾搭上傅玄的!”林御史上前一步,居高临下,用鼻孔瞪着宋凌霄。
??等等,这一幕,为何如此眼熟。
??宋凌霄突然回忆起,在某个深夜,清流书坊内的圈椅前,也有这么一个人,喜欢用鼻孔看人。
??“御史大人明鉴!”宋凌霄突然激动地大声说,“草民确实没有那个本事编书!草民、草民其实……”
??“其实什么快说!皇上宽仁,只要你供出幕后主使,可以饶你一条贱命!”林御史轻蔑地想,愚民愚民,还没使出他嘴炮的十分之一功力,这愚民就招了。
??宋凌霄冲上前去,抱住林御史的腿,开始飙戏:“御史大人说话可算数?若是草民真的说出了那位先生的名讳,御史大人真的能饶过草民吗?”
??林御史顺口搭腔道:“自然。你快些招认吧。”
??“其实……其实草民想要开一间书坊,也是因为受到那位先生的感召,”宋凌霄一脸真挚,仿佛在回忆中升起了一尊金光闪闪的大儒雕像,他目光里充满了崇拜,说道,“那一天,草民结识了先生,先生正在一间书铺里坐着看书,见草民寻找举业书,便热情地前来帮助草民。诚如御史大人所看到的,草民是个文盲,但文盲也有个科举梦!于是草民,询问先生有哪些举业书,可以帮助草民,先生跟草民细细说了许久,使草民受益匪浅,当场买了两箱书回去。”
??林御史暗想,这傅大学士这么闲的蛋疼么,还帮人卖举业书?
??“先生是真的不食人间烟火,而草民只有钱。”宋凌霄眼里闪烁着泪花,“自从那日受到先生的点拨,草民决定拿出家里的积蓄,开一间书坊,做举业书,先生指点草民仔细复习十五道四书题目,草民便将这十五道题付梓。草民的水平实在差的太远,本届乡试无望了,但是,草民不希望先生的心血无人看见!所以——”
??“所以是傅玄告诉你那十五道题的?你把他说的印了出来,就有了今天的《京州密卷》?”林御史兴奋了,为了坐实口供,他忍痛牺牲自己的左腿,给宋凌霄抱着。
??“傅玄?”抱腿的小商贩露出惊诧之色,圆溜溜的眼睛充满无辜,“不是傅玄,是清流书坊的啸溪先生!”
??古琴伴奏切换到一首谐谑小调,技艺高超地借助如此高雅的乐器弹出了周扒皮半夜进鸡笼的喜感。
??林御史一下给说懵了,有一瞬间,他甚至怀疑,啸溪先生是不是傅玄新起的别号。
??啸溪先生,这他妈的是谁!
??“小孩儿,我劝你不要乱打岔,以为编出个人名来,我就能放过你。”林御史忍无可忍,一脚踢开了宋凌霄。
??宋凌霄顺势一滚,哎哟哟地叫唤起来,躺在地上呻吟道:“好痛啊,肋骨踢断了,草民起不来了,草民申请躺着回答。”
??“哈哈哈哈哈哈……此子着实有趣。”帘内传来皇上如洪钟般的笑声,“准奏。”
??“多谢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宋凌霄毫不犹豫地背着电视剧台词,背景音乐古琴伴奏也变得轻松活泼起来。
??“草民真的没有编,不信皇上可以派人去清流书坊问,乡试第一场结束那天晚上,清流书坊大堂里发生过什么事!”宋凌霄其实不是故意要耍宝,只是他的膝盖头子实在跪不住了,他侧躺在绣楼角落一小块羊毛毡毯上,蜷缩起双膝,可怜巴巴地望着林御史。
??林御史要气得吐血,清流书坊乃是他们清流一派的产业,和清流书院(教育机构)、清流书楼(藏书处)并称为“清流三书”,如今脏水没泼到傅玄身上,反而溅到他自己身上,他当然感到愤怒。
??这个小兔崽子,根本没有看起来那么纯洁无辜!
??作者有话要说: 某大太监:你说谁是小兔崽子?
??啸溪先生林修齐和林御史都喜欢用鼻孔看人,你们猜他们是什么关系?
第23章 打虎亲兄弟
“林枫溪,?你以为如何啊?”皇上声如洪钟地问道。
??“回禀皇上,臣以为这小子很不老实,不可听信他胡说八道,?应当用刑审问。”林御史眯起眼睛,尖刻地说道,“乡试泄题,?关乎万千考生的前途,?如今考生们聚集在午门及傅大学士宅邸处闹事,朝廷必须给考生们一个解释,才能平息民愤。臣以为,?必要的时候,可以请缇卫所专审此事。”
??缇卫所专审此事,?那就是要下诏狱了,?诏狱比刑部的监狱要恐怖许多倍,?时人流传,?从诏狱里转出来,?再进入刑部狱,就像从地狱里上了天堂。
??时至此刻,?宋凌霄懂了。
??林御史是个傻子!
??他真的一点调查都没做,急吼吼地就上来搞事情。
??要知道缇卫所是皇帝亲兵中的亲兵,?其中一部分是明面上的侍卫,?保护皇帝的安全,?另外一部分是暗地里的缇卫,?负责掌控整个京州城的动向,?百司百官都在缇卫的监控之下。
??缇卫指挥使由皇帝亲信的武将担任,指挥使向司礼监汇报,汇报对象就是秉笔大太监宋郢。
??也就是说,?林御史想让宋郢派人专审宋凌霄,最好还能屈打成招……御史大人长得丑,但是想得美啊!
??不过,宋凌霄在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还是想凭自身能力(演技)而不是关系来解决此事。
??“御史大人!草民都照实说了!御史大人明明答应草民,只要招认出幕后主使,就可以饶过草民的!草民听说那诏狱是极其恐怖的地方,一向只审问十恶不赦之人,草民一个文盲,只是在街上开个小书坊,难道也犯了十恶不赦的过错吗?草民冤枉!”
??宋凌霄委屈,十分委屈!
??“小泼皮,休要再胡言乱语,你参与乡试泄题,乱的是国家根本,就是十恶不赦的过错!”林御史指着宋凌霄斥道。
??“林枫溪,孤看这小孩说得有道理,就照他说的办吧。蓝弁,你叫侍卫总管去这小孩说的清流书坊调查一下,把那个什么啸溪先生带过来。”皇上下令。
??“是。”一个清越少年的声音响起,宋凌霄只见帘子微动,一双羊毛边武官靴走了出来,他往上看去,就见一个高挑挺拔的劲装少年故意放慢速度从他身边经过,笑嘻嘻地瞅着他,还冲他做口型。
??宋凌霄:?
??这帘子里除了皇上和弹琴的名妓,还有别的人啊。
??不对,关键的不是这个,而是……这个叫蓝弁的少年,为什么好像认识他似的?可是他实打实没见过这张脸!
??蓝弁个子高,又长了一张娃娃脸,相貌俊秀偏可爱,任谁见过一眼都不会忘记。
??宋凌霄怀疑是不是自己还在傻子状态的时候,交往过这个蓝弁。
??不会吧……他记得《雪满宫道》书里写……哦对,什么都没写,他只是区区一个活在反派人物小传中的路人甲……
??看到宋凌霄狐疑的眼神,蓝弁似乎心情很好,故意从宋凌霄腿上跨过去,蹦蹦跳跳下了楼。
??另外一边,林御史从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扭过头去看窗外的风景,似乎压根不想被宋凌霄污染到自己的视野。
??半个时辰后,侍卫总管带人回来了。
??还没进园子,就听见一阵杀猪般的嚎叫“草民冤枉!”“草民对此书一无所知!”“都是那姓宋的无赖诬陷我!”……
??虽然早就领教过啸溪先生林修齐的高音喇叭,但是此刻宋凌霄还是被震得一阵耳鸣,不敢想象林修齐上来之后,这么小小一座绣楼,还不被他给震塌了。
??蓝弁先三步蹿上楼,禀道:“启禀皇上,人已经带到。”
??“听见了,”皇上有些不悦,他一向以声如洪钟、不怒自威的形象示人,如今来了个嗓门比他还大的,烦,“叫人把他嘴巴堵上。”
??蓝弁:“领命!”又三步蹿下楼,不一会儿,那杀猪般的叫声,就变成了“呜呜嗯嗯”之声,想来是在嘴巴里结结实实堵了一团物事。
??林修齐头发散乱,两眼爆红,几乎是被蓝弁拖上来的,他一个踉跄,“噗通”一声跪在刚才宋凌霄跪着的位置,积极地发出声音:“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林御史转过身来,一看见林修齐,大惊失色:“怎么是你?”
??林修齐也看见了林御史,中年男子顿时涕泪横流,哭得像个孩子,挪动膝盖往林御史这边蹭。
??林御史心中一阵烦躁,呵斥道:“老实跪着。”
??林修齐垂下头,不动了。
??宋凌霄这时候正乖巧地跪在他的羊毛小毯子上,偷偷侧目看去,只见林御史正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注视着林修齐的头顶。
??看起来这俩人年纪差着十岁左右,不像父子,难道是叔侄?
??宋凌霄其实也只是有个猜测,不能确定,林修齐和林御史有没有亲缘关系,只不过他们俩人用鼻孔看人的习惯太过熟悉,导致宋凌霄想试上一试——他真猜对了。
??“皇上,臣请即刻将此凌霄书坊老板下诏狱审问!”林御史向前一步,一撩衣摆,跪在低垂的帘幕前。
??“哦?枫溪何出此言?”皇上问道。
??“他身后一定另有主使,而且,此子阴谋牵连甚大,是臣大意了,才着了他的道!不瞒皇上,现在被他诬陷带到此间的人,正是臣的不肖弟弟林修齐。”
??哦,原来是弟弟,长兄如父啊。宋凌霄恍然。
??“呜呜,呜呜!”林修齐堵着嘴巴,向林御史发出求助之声。
??“蠢货,闭嘴!”林御史低声斥道。
??帘幕中的皇上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有趣,真是有趣,宫里的韶音阁都看不到这么有趣的戏码,釉娘,你们满金楼果然不一般。”
??琴声仿着鸟儿鸣答之声,啁啾几声,作为应和。
??“蓝弁,撒开林御史弟弟。”
??蓝弁将林修齐嘴里的破布头取出来,林修齐如逢大赦,深深吸了一口气,磕头山呼万岁。
??“枫溪啊,你继续审吧,跟他说说怎么回事,像审这宋凌霄一样,仔细地审。”皇上吩咐道。
??一听见“宋凌霄”三个字,林修齐就差点从地板上跳起来。
??林御史一巴掌甩在林修齐头上,将他扇了回去。
??“哥,哥,我冤枉……”林修齐满脸委屈。
??“这是什么场合,你管谁叫哥?”林御史恼火,看见这个科举科举考不上,文章文章做不出,只能靠卖举业书挣钱的不争气的弟弟,他就气不打一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