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子,你放心。”宋伯没有再多说什么,退后一步,向马车鞠了一躬,而后转身进了凌霄书坊。
??……
??约莫半个时辰车程,马车来到位于东北城区的傅玄宅。
??此时,傅玄宅外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闹事考生,如铁桶一般。
??蓝弁令马车取道偏门,自己爬出车厢去,“蹭”地抽出腰间明晃晃的宝剑,站在车辕上,大声喝道:“好狗不挡道,都给老子闪开!”
??蓝弁的声音蕴藏着金石之声,铮铮带有杀伐气,仿佛战场上一呼百应的将军,书生们哪里见过这阵仗,不由自主腿软,纷纷退去。
??宋凌霄暗赞一声,没想到蓝弁还有这般才能,真是小看他了。
??不知怎么的,宋凌霄想到了睡神。
??都是武官之子吧。
??……
??马车顺畅地驶入傅宅,高耸的院墙,宽阔的场院,青瓦白墙林木半掩,一看就是有些年头的老宅了。
??傅宅中很安静,偶尔才能看见一个奴仆,整体感觉十分朴素,可见主人是个清贫自守的人。
??“公子,我们到了。”云澜率先下车,充满好奇地看看这,看看那,眼睛里好像在发光。
??宋凌霄也下了车。这时,一位打扮清素的瘦高儒生出现在小门前,向他们端正地行了礼,语调文雅地传话道:“师父请诸位到前院一叙,请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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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曲终奏雅
宋凌霄头一次领略古代大儒的魅力,?只见大学士傅玄身穿深色道士袍,坐在一张暗色的桌案后,远远望去,?便觉气势卓绝。
??傅玄身后侍立着四名学生,皆身着浅色儒生袍,头戴逍遥巾,?气质却与清流书坊中伪冒学究的林修齐之辈大不相类,?他们态度恭谨、谦卑,丝毫不因为自己在傅大学士府上求学,就自觉高人一等。
??“请坐。”傅玄微微欠身。
??宋凌霄看了看院子,?开阔的场院里,已摆放着两张桌案和坐席,?是给他们坐的,?只是奇怪的是,?两张桌案和坐席的方向,?是朝着背向傅玄一面的,?也就是朝着大门的。
??宋凌霄立刻蹿到位置上,坐好,?云澜迟疑了一下,依然以书童礼,?在桌角坐下,?宋凌霄叫他去坐旁边那张桌子,?他赶紧摇头。
??接着,?两名侍卫压着一个中年文士走出来,?傅玄也让他在桌案前坐下了,这中年文士就是林修齐。
??林修齐一向能咋呼,到了傅玄面前,?也蔫了,大气不敢出,战战兢兢坐直了身子。
??“把门打开。”傅玄吩咐道。
??宋凌霄诧异,很快,他明白了傅玄的用意。
??傅玄想要当着所有闹事考生的面,来审理《京州密卷》的事。
??两扇黑漆大门打开,堵在门前的考生没防备,一下子涌进来,定睛看见院子里森严的阵势,顿时被震了一震,不敢兀自向前,只围在门前位置。
??后面的考生却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焦急地抻着头往里看,一时间推推搡搡,挤挤挨挨,好几个考生都摔倒了。
??傅玄不疾不徐道:“诸位考生莫急,我是本届京州乡试主考官傅玄,今日奉旨专审《京州密卷》一事,如今敞开大门,欢迎各位考生前来监督,如有疑问,也可写在纸条上,递进来,可指定两位编修回答,也可以指定我回答。今日的审理,定当解答诸位所有疑问,给大家一个交代。”
??考生们议论一番,本来是来抗议的,傅玄身居高位,却如此平易近人,又做事敞亮,那么他们也没什么好说的,洗耳恭听就是。
??傅玄的四名学生分别执一沓纸条,与数根炭笔,送到大门前,给考生们取用。
??傅玄又道:“诸位不必急着写,先让我来问一问这两位编修,其中一位,想必你们已经听说过,就是《京州密卷》的编修,凌霄书坊的云澜。”
??云澜蓦然抬起头,他以为自己是来帮助小公子回答问题的,没想到竟然他是主答?顿时就有点局促起来。
??“西首这位就是云澜云编修,”傅玄说道,见众人都把目光集中在宋凌霄身上,他又强调了一下,“云编修是位神童。”
??神童,那就是不满十四了,众人惊奇的目光落在了云澜身上。
??《京州密卷》是个小孩编的?这、这不是开玩笑吧?可是,这话可是从傅玄口中说出来的,绝对不可能是开玩笑。
??宋凌霄轻轻拍了拍云澜的背,云澜侧过脸,给了宋凌霄一个坚定的点头,表示他可以,他能行。
??傅玄又介绍了林修齐,说明他是《京州密卷原本》和《乡试押题大全》的编者。
??接着,傅玄开始发问。
??傅玄的问题简明扼要,非常有条理,第一问押题范围是什么,第二问如何圈定十五道题,第三问如何排序。
??林修齐一见机会来了,以他日常编修举业书以及长年累月的推销经验来说,就算不知道《京州密卷》是怎么押题的,他也能说出一大篇道理来。
??林修齐从举业书市场分析说起,列举了各种类的举业书,以及畅销头部书,接着,又开始讲述购买举业书的学子心理,以及什么样的举业书能在同类作品里脱颖而出,洋洋洒洒喷了一大篇。
??考生们的状态,逐渐从洗耳恭听,变成了浑不耐烦,有些甚至喧嚷起来,叫林修齐不要东拉西扯浪费大家时间。
??林修齐见开篇的宏观市场分析没有震住考生们,只好开始编自己是怎么押中那十五道题的,他拿出自己编的《京州密卷原本》,说明自己编押题书多年,这都是他根据历年规律推导出来的,至于是什么规律,他没有细讲,只是从宏观的角度泛泛带了一下,自然又带出不少听起来唬人的名词。
??“嗯,林编修说完了么?”傅玄问道。
??林修齐也不知道自己说得到底怎么样,但是压住旁边这个十二岁小孩是绰绰有余了,他忍不住吹嘘道:“说句不客气的话,敝人编举业书也有十六载了,当时还没有这小孩呢。”
??没人笑。林修齐非常没品的冷笑话,得到了一片死寂。
??轮到云澜说了。
??经过上一次在凌霄书坊大堂里的历练,云澜说话更有条理,更严谨,朴实简洁的陈述如溪水一般空明地流过山石,不曾夸张装点,也不曾矫饰遮掩,听在众人耳中,只觉无比通达、悦耳。
??躁动的考生们,在宽大场院里,从容的童稚之声中,逐渐沉静下来。
??云澜已经有过一次成功经验,因此,在傅玄面前的这一次陈词,可以说是完美无缺,无可挑剔,考生们也更快地被折服。
??云澜陈述完毕,考生们忍不住鼓起掌来。
??“嗯,云编修也说完了?”傅玄仍是淡淡地说,听不出是赞同还是不赞同。
??云澜顿时紧张起来,挺直了后背。
??“诸位考生,现在有什么问题,可以在纸条上写下来。”傅玄说道。
??很快,雪花片般的问题纸条送到了傅玄桌上。
??傅玄大致浏览了一遍,抬起头来,说道:“现在《京州密卷》的归属很清楚,毫无疑问是凌霄书坊的编修云澜所做,看来诸位是没有异议了。”
??林修齐自从听到云澜亲口讲述押题过程,他就知道,自己赢不了了。
??什么都可以抢,唯独学识和能力,抢不了。
??他纵横举业书界十六载,一朝败在黄口小儿之下……都是命,都是命啊,有些人天生注定就是天才,令人嫉恨,却又无可奈何!
??林修齐羞惭满面地站起身,也不和傅玄告辞,跌跌撞撞出了大门,在众考生的起哄声中,掩面夺路而逃。
??傅玄抬了抬眼皮,似乎根本没把林修齐放在眼里,他继续说道:“诸位的问题我都知道了,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认为其中有阴谋的,另一类是询问细节的。第一类,没有证据,就不能定罪,无论在刑部,在大理寺,在缇卫所,都是一样,如果你要质疑此间有阴谋,请给出直接证据,此类问题恕不再答。”
??傅玄站起身,来到两张桌案之间,云澜和宋凌霄赶忙站起来行礼,傅玄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坐下,而后对着门外的众考生说道:“询问细节的,那就更简单了,既然大节无亏,细节可以慢慢再议,这些纸条上的问题,傅某替诸位问过两位编修便是。”
??傅玄云淡风轻,说得众考生哑口无言。
??“怎么,诸位还有什么问题么?”傅玄一脸淡漠,似乎眼前这些考生,都问不出什么让他惊艳的犀利问题,让他非常失望,“若是没什么问题了,傅某还有两个问题,要问一问云编修。”
??说着,他转过身,看向云澜,云澜慌忙又要往起站,傅玄手执一卷书册,轻轻点住云澜肩膀:“坐下回话。方才听过云编修陈词,颇为精彩,不过,傅某还有两点疑问,请云编修解答。”
??云澜轻声道:“学生惶恐。”
??傅玄微微点了一下头,执书卷的手负在身后,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云澜:“第一,云编修的排序是怎么做的?如何精确到分毫?”
??云澜梗住,其实,这块他是含混过去的,因为根据影响因素排序的数据工作,是韩知微做的,他并不懂得其中细节。
??“其实……这排序不是我做的。”
??众考生哗然,怎么,这里还牵扯到一个幕后高人?
??云澜并不想说出韩知微的名字,因为他不希望这件事牵扯到韩先生,韩先生只是帮他的忙,他不想韩先生为此受到非议。
??云澜诚恳地望着傅玄,说道:“是一位精通算学的师傅,但我不能说出他的名讳,以免给他带来麻烦。”
??“算学?”“算学是什么?”“他说的可是……那种微末之技?”“算学有这么厉害?”考生们开始议论。
??傅玄面上这才浮现出些许赞赏之色:“不错。那么第二,你对‘利者,义之和也’这句话怎么解?”
??云澜一怔,答道:“语出《易传干文言》,就是说,利益,是要符合道义的。正言如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反言如见利忘义。大约是讲,利益要符合道义,才能长远,警戒世间逐利者,不可贪图眼前利益。”
??“嗯,中规中矩。”傅玄评价道。
??宋凌霄在旁边简直要抗议了,云澜这么小,应对如流,出口成章,他都听傻了,你竟然说:“普普通通,呵呵。”什么意思嘛。
??似乎觉察到宋凌霄的躁动,傅玄微微侧头,看向他:“这位就是凌霄书坊的老板吧?你有什么意见么?”
??宋凌霄顿时缩了缩脖子,这就像在班主任的课上乱舞,被点了个正着,他冤枉,他不会,他只是偷偷在心里腹诽一下,也要被抓起来回答问题吗?太残酷了吧。
??但是,现在,所有考生,所有潜在的买书客户,都在看着他,他必须说点什么。
??“咳,就像云澜说的那样,什么利者什么义的……”宋凌霄顿了顿,“我有一个想法,是这样的……”
??考生之中又起来一层嗡嗡议论,似乎大家都发现了这个凌霄书坊老板的文化水平不怎么样,虽然名义上是老板么,毕竟是商人,文化水平不怎么样也是正常的,谁能人人都像清流书坊老板那样满腹经纶,又做的来生意,又有眼界啊。
??有的考生甚至都替云澜惋惜,明明一个神童,干嘛在这样的文盲手下做事啊,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在科举以外的地方?
??“静一静。”傅玄目光扫向门前,考生们顿时闭上了嘴巴,傅玄对宋凌霄说:“你继续说。”
??“只要是一个合法的行业,用合法的方式尽可能地去追求利益,就是符合道义的。”宋凌霄说道。
??“歪解经传!”“什么乱七八糟的!”“铜臭之言!有辱斯文!”顿时,一阵抗议就爆发出来。
??宋凌霄像没听见一样,继续说道:“就像我们做举业书,这本身是个合法的行业,一切官方登记流程,我也办下来了,推出这本《京州密卷》,我们也没有用旁门左道的方法去获取题目,而是凭自己的本事押题,无论是行业还是方法都是合法的,在此基础上,我们追求最大利益,实现最大的消费者价值,又有什么不对?”
??“考生买押题书,目的就是一个,押中题,否则他买本大全集慢慢复习不好吗?那么我们做押题书,目的就是一个,押中题,我们想尽办法去押题,是对考生负责,省去了考生自己押题的繁琐工作,现在,我们做到了,题目押中了,为什么反过来苛责我们搅乱考试秩序呢?造成考试不公呢?”宋凌霄越说越气。
??不知不觉间,周围的议论声减弱了些,大家都扬着脸,等着宋凌霄这奇奇怪怪又仿佛有些道理的奇谈怪论继续下去。
??“给我们扣的帽子未免太大了吧?市面上百种押题书,他们没有扰乱考试秩序的唯一原因,就是他们押不中!实在是可笑啊,考试秩序,考试公平,竟然要靠我们小小一家书坊来承担吗?请问诸位考生,你们都是饱读诗书的人,你们比我明理,你们觉得这是对的吗?”
??众人哑口无言。
??宋凌霄做的,不过是把题押准,他甚至为此承担全额退款的风险,因为他对自己家编修的押题能力负责!
??可是,难道因为他押准了题,就要反过来告他扰乱考试秩序,送他下诏狱吗?
??那都察院、翰林院、国子监又是干什么吃的!
??宋凌霄发表了一番牢骚,见众人都没话可说,目瞪口呆地望着他,自个儿觉得是不是也有点太狂了,决定往回拉一拉:“所以,我认为,这个利者,义之和也,是指,追求利益本身是个中性词,能给它定性的不是它本身,而是它是否符合道义。如果朝廷就此取缔押题书,那么我们绝不会做,如果朝廷允许,那就不能因为我们押中了题而抓我们。”